“可不许把头探出去。”阮氏伸手贴在女儿额上,稍稍用力把小丫头按了回来,车帘重又盖上,挡去外头的热闹繁华。
许筠瑶乖巧地依偎着她而坐,坐在阮氏另一边的周哥儿却被京城的热闹吸引了注意力,小屁股不停地挪来挪去,已是要坐不住了。
“娘,我想跟爹爹骑马。”他道。
“这可不行,跟妹妹一样听话坐着,很快便可以到家了。”阮氏却温柔又无比坚决地拒绝了儿子的请求。
周哥儿有点儿失望,只到底也没哭闹,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只一会儿又奇怪地问:“娘,咱们家什么时候搬到京城来了?”
阮氏揉揉他的脑袋,耐心地道:“你祖父在世时,咱们家原本就在京城,只是后来出了点事,京城暂时不能住了,才搬到了河安府。”
周哥儿又问:“出了什么事不能住了?”
“那时候总有些坏人仗着自己的势力,总到咱们家来搞破坏,你祖父不堪其扰,才不得不选择离开。”
周哥儿‘噢’了一声,又追问:“那现在那些坏人都被赶跑了么?”
“赶跑了,皇帝陛下带着人来把他们全都赶跑了。”
“皇帝陛下可真厉害!”周哥儿惊叹一声,乌黑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崇拜。
阮氏微微一笑,疼爱地捏了捏他的脸蛋。
许筠瑶扑闪着眼睫听着这母子二人的对话,偶尔擡头望望神情温和的阮氏,又看看一脸天真的周哥儿,双唇抿了抿,脸上不知不觉便漾起了浅浅的笑容。
包子夫人的姓氏与她本人的性情可真是贴合极了!阮、软,老匹夫那样的奸诈之徒,能娶到这样的一位夫人,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她想到上辈子阮氏的早亡,心里油然而生一丝心疼。忽又生出一股庆幸,庆幸自己在真正的宝丫死后能取代她活了下来,不至于让这个性情软绵的女子经历丧女之痛,以致最后伤心离世。
马车驶进城后约莫半个时辰便停了下来,随即外头便响起了唐松年的声音:“夫人,到了。”
车帘掀起,唐松年先是伸出手将阮氏扶了下去,而后又将许筠瑶抱了下去,正打算回头抱儿子,周哥儿已经‘咚’的一声从车上跳了下来,吓得阮氏和先一步被儿子扶了下马车的王氏脸色瞬间就白了。
小家伙却觉得自己很厉害,得意地冲妹妹扬了扬眉梢,而后双手岔腰哈哈一笑,正要说几句场面话把场子撑起来,小屁股便挨了一巴掌,耳边也响起了爹爹的训斥声:“混账小子,这般高便直接跳下来,这双腿是不是不想要了?”
向妹妹炫耀不成反挨了揍,周哥儿郁闷地皱了皱鼻子,老老实实地低头听训,不敢有二话。
许筠瑶擡头望望大门两旁挂着的灯笼,灯笼上各写着豆大一个‘唐’字。大门正上方的横匾上书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唐府。
这座日后朝中大臣不时出入的府邸,这辈子便成了她的‘家’。这可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突然,她的身体一个凌空,已是被唐松年一把抱了起来,她一边手虚搭在唐松年脖子上,就这样被他抱着进了府门。
早有得了讯的府中老仆迎了出来,一眼看到多年前的三公子已经长成了肖似其父,却又比其父更出色的英伟男儿,浑浊的眼睛里便含了泪。
“三公子,老奴可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老仆颤巍巍地上前要行礼,唐松年连忙将女儿放下,快步上前扶住了他,“福伯切莫多礼,松年可受不得。”
许筠瑶没有理会这对久别重逢的主仆,好奇地四下打量,忽见假山石后转出李氏及几个孩子,走在李氏身边的那个年纪最大的,她认出是唐柏年与李氏的长子兴哥儿,紧挨着李氏的那个女娃娃,自然便是大房的嫡女唐筠瑜。
唐松年见只得大房的女眷及孩子前来相迎,却是不见唐柏年的影子,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身为人子,连远道而来的嫡母都不顾……他暗暗摇了摇头,也不愿再追究这些。
王氏也有几分失望,只是很快便又平复了下来,含笑受了李氏及大房几个孩子的礼,又慈爱地嘱咐了那几个孩子几句。
兴哥儿没有理会她,只是凶巴巴地瞪了拉着娘亲裙裾的许筠瑶一眼,对这个曾经拿死蛇打过他的小堂妹相当记恨。
“你们来我家做什么?”他相当不高兴地道。
“什么你家,这里也是我家!”周哥儿不服气地反驳。
“我们先来的!”兴哥儿往前一步,瞪着他道。
“不要脸,你来早了就是你的了么?”周哥儿做了个羞羞脸,嘲笑道。
“你可恶!”兴哥儿恼了,伸出手去就要推他。
“兴哥儿快住手,不能欺负四弟!”李氏被他吓了一跳,生怕他真的动手推了周哥儿,忙拉了他一把,责怪道。
兴哥儿恨恨地冲着周哥儿哼了一声,不甘不愿地转过了脸去。
周哥儿得意地冲他扮了个鬼脸,却被阮氏掐了一把脸蛋:“不许和大哥哥吵架,也不许淘气!”
小家伙的气焰一下子就熄了,噘了噘嘴才拖着尾音“哦”了一声。
“见了哥哥妹妹们应该怎样做?”阮氏又问。
周哥儿有点儿不乐意,小嘴噘得更高了,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唤:“大哥哥、二哥哥、大妹妹、二妹妹。”
兴哥儿不理他,耀哥儿飞快地瞅了许筠瑶一眼,缩缩脖子小小声地唤:“四弟。”
又蚊蚋般唤许筠瑶:“三妹妹。”
“没出息!”见弟弟如此不争气,兴哥儿骂了一声,又恨恨地再度瞪了许筠瑶一眼。
许筠瑶自然也察觉他的敌意,毫不在意地冲他暗哼一声。
不知死活的臭小子,识相的日后便不要再惹本宫,否则还有你的苦头吃!
倒是耀哥儿一直把身体缩啊缩的,恨不得把自己缩在角落处去,免得教那个又凶又可怕的鬼丫头瞧见。
许筠瑶只扫了耀哥儿一眼,便落在了唐筠瑜及她身边的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小姑娘身上。
可她仅是随意的一眼,便吓得耀哥儿差点没出息地拔腿就跑,愈发让兴哥儿瞧他不上了。
没出息,一个小丫头有什么好怕的?
许筠瑶倒是没有理会大房的这对兄弟,继续打量起唐筠瑜身边的那位小姑娘。
那小姑娘眉目间与唐筠瑜有几分相似,个子稍高些,身形却比唐筠瑜稍瘦弱些,举止也有几分畏畏缩缩的。她略一思索,便知道这小姑娘必定是大房的庶长女,也就是她这辈子的大堂姐唐筠柔了。
唐柏年不似唐樟年与唐松年身边只得元配夫人一个,他却是有两名妾室的,其中一名妾室英姨娘原是李氏身边的侍女,另一位何姨娘则是别人送给他的清倌。
而唐筠柔便是英姨娘所出,亦是唐府这么多孩子当中唯一的庶出。
唐筠瑜一脸嫉妒地瞪着这个堂妹,尤其是看到她身上穿的、戴的都比自己的好看,那嫉妒的心思就更加掩饰不住了。
见唐筠柔怯怯地朝着许筠瑶笑了笑以示友好,立即不高兴地推了她一把,唐筠柔一个不察便被她推倒在地,也不敢哭,瘪着嘴低着头默默地爬了起来。
正说着话的大人们没有注意到这一幕,许筠瑶也无心掺和大房的事,也只是装作没有看到地移开视线,只是心里愈发瞧不上唐筠瑜了。
也就只是个窝里横,上辈子仗着亲叔父之势得嫁高门,这辈子本宫倒要瞧瞧你又会有什么好机遇!
只要她不来招惹自己,许筠瑶自然不会对付她,但也不屑与她表演什么姐妹情深的戏码。
而自打去年在河安府丢尽了颜面后,唐柏年便在河安府呆不下去了,又想着京城的机会更多,自己家在京城也有一座宅子和一点儿产业,不如便干脆迁居京城,看能否谋个好前程。
也不知是他运气来了还是怎的,他在京城打拼了一年有余,倒真让他寻着了门路,把唐府在京城中的其中两家铺子的生意经营得也算有声有色。
只可惜他一心想着当官,仍是想方设法去钻营为官一事,不过至今未有着落,教他愈发心焦,也总涎着脸追在那些官家公子哥儿后头,希望对方能多有机会提携一下自己。
待夜里他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李氏一见他如此模样便不由得一阵埋怨,又道三弟此番回京述职,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前程,日后免不了拜托他提携提携,今日实不应如此落他、落那王氏的面子。
哪知唐柏年听后便斥她‘妇人之见’,打了个酒嗝之后,大着舌头道:“他唐松年哪还有什么好前程,当初帮着他的那位钦差,被人弹劾徇私,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哪里还理得了他!”
李氏一愣:“此话你是打哪里听来的。”
可惜唐柏年已经倒头便睡,并没有听到她的问话。
李氏推了推他的胳膊,不死心地问:“问你话呢,怎不说清楚再睡?那些话你是打哪里听来的,可准确?”
回答她的只是男人的呼噜声。
她恨恨地瞪着床上的男人,最终还是认命地替他脱下鞋袜,侍候他更衣。
——
却说唐松年回京后做的头一件事不是去吏部递交述职文书,而是带着妻子儿女前去拜见纪渊。
许筠瑶一听要去拜见日后的中书令,亦即宰相纪渊,心里便有些兴奋之感。
她倒不是因为可以见到那名满天下的宰相而激动兴奋,而是因为纪渊的外甥女儿梁毓嫣。
这梁毓嫣不是旁人,正是日后的豫王妃、梁皇后。
上辈子梁皇后与胡丽妃争宠失败,不甘心就此让胡丽妃占据了上风,亲自将在宫外‘养伤’的许筠瑶接了回宫,打算与她联手对付胡丽妃,以夺回圣宠。
而这一切也是在许筠瑶的算计之下,她风风光光地回了宫,联合梁皇后对付胡丽妃,使得胡丽妃彻底失宠于圣前,此后便成了后宫的一个隐形人,一直到后来许筠瑶成了掌管后宫诸事的淑妃,曾去冷宫看过这位故人,却发现曾经美艳无双的胡丽妃,早就已经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再不见当年半分风采。
只不知这个时候梁毓嫣在不在纪府?不过应该是在的吧?上辈子她便是凭仗着中书令纪渊的关系嫁入东宫,荣至太子妃、一朝皇后。
她暗忖。
对唐松年来说,纪渊对他有知遇之恩,他能进入官场,也是纪渊一手替他安排。故而对这位亦师亦友的纪大人甚为敬佩有加。
而又因为早前纪渊蒙受不白之冤被判流放,虽然知道对方已然无恙,但唐松年心里到底还是记挂着。带上妻儿,也是顺便让她们拜见一下尊长,倒也没有其他什么用意。
前废太子死后,建章帝便将所有政事交给了新太子,而纪渊又是新太子的心腹之臣,每日打着各种旗号到纪府来的人络绎不绝。
纪府的下人一早就知道自家老爷一位故人来访,自然不会将唐松年一家挡在门外,恭敬地引着他们进了门。
许筠瑶见唐松年竟是要带着她们三个妇孺去见纪渊,分明是晚辈拜见尊长的做派,一时讶然。
上辈子唐松年是她的死对头,她自然也知道他的官运亨通,纪渊在当中的助力可不算小。
纪渊自太宗皇帝微时便跟随身边,多年来为太宗皇帝出谋划策,劳心劳力,是最受太宗皇帝信任的朝臣,在太宗朝时先后出任吏部尚书、中书令兼太子太傅,可谓位高权重。
至他病逝后,太宗皇帝抚棺而泣,只道世上再无纪平知。
老匹夫唐松年,便是纪渊视如接任者一般扶持上去的。而事实上唐松年也没有让他失望。
此刻许筠瑶有些好奇地望着上首那个儒雅温和的中年男子,听着唐松年道:“这是犬子淮周,不久前刚过六岁生辰;这是小女筠瑶,今年才三岁。”
“是个整齐孩子,可曾念书了?会念什么书?”纪渊含笑招了周哥儿在旁,慈爱地问。
周哥儿也不怕生,脆生生地一一回答,愈发引得纪渊捊须点头不已。
“读书是件辛苦事,只莫要倦怠,需勤恳踏实,方有所成。”最后,他勉励了小家伙几句,又招来许筠瑶。
许筠瑶大大方方地走到他的跟前,眨巴着眼睛迎着这位名垂青史的宰相的视线。
纪渊明显愣了一下,微眯着双眸看着她,片刻,轻笑出声道:“松年啊,你这小女儿可真是不简单啊!”
至少,胆子足够大。
一旁的纪夫人脸上也带上了几分喜爱之色。
她的夫君虽然瞧着温和,实际上并不是个容易亲近的,府里的这些孩子,无论年纪大小,到了他跟前都是束手束脚不敢多吭声的。
可眼前这对小兄妹,哥哥是个不怕生胆子大的,妹妹竟也不遑多让,倒真是让人意外。
她望着那粉雕玉琢般的小丫头便愈是喜欢,拍了拍阮氏的手,含笑道:“你把他们兄妹俩教养得极好。”
阮氏诚惶诚恐:“不敢担夫人此言。”
纪渊还有话要嘱咐唐松年,纪夫人便带着阮氏母子三人到她院里说说话。
周哥儿难得自觉又有友爱心地牵着妹妹的手亦步亦趋地娘亲身后,愈发看得纪夫人连声夸赞不已,眼中溢满了对这对小兄妹的喜爱之色。
深知兄妹俩性子的阮氏却有点儿心虚,就怕周哥儿撑不了一会儿就又会甩掉妹妹手叫‘我不跟笨蛋宝丫玩’,而女儿也会毫不示弱地反道‘我也不稀罕和馋猫玩’。
然后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服谁,最后彼此朝对方哼一声,各自跑开。
一想到这样的一幕,再听纪夫人对友爱的小兄妹的赞不绝口,阮氏的心便愈发虚了。
纪渊夫妇早年曾有一个儿子,可惜在战乱中夭折了,此后纪夫人一直没有再怀上,而纪渊对子嗣也没有太过于强求,待两人年纪渐大,更是将一切都看开了,便常将喜欢的子侄外甥接过府来,为这诺大的府邸增添几分孩子的欢笑声。
许筠瑶一眼便认出了围着纪夫人上来的那些孩子中的梁毓嫣。
小姑娘虽然年纪尚小,可五官已经渐有日后的梁皇后模样,许筠瑶上辈子与她相处的日子可不算短,对她的了解亦称得上深。
此刻梁小姑娘也发现了她,再敏感地察觉舅母对这位陌生的小姑娘那毫不掩饰的喜爱,心中顿时充满了危机感。
她虽然才六岁,可是其母梁夫人一直对她耳提面命,要她一定要讨好舅舅舅母,让舅舅舅母喜欢她,这样将来她才能不受人欺负,才能有更好的日子过。
她一直以来也做得很好,乖巧懂事,深得纪夫人喜爱。
许筠瑶也发现了她对自己的防备,一时纳闷。
本宫可什么也没做,她防备什么?
可很快地她便发现,只要纪夫人与她说话,梁小姑娘小脸便会绷紧,双手也不知不觉地攥着,细一想便明白了。
这是怕自己夺去了她舅母的宠爱呢!
也是,梁毓嫣可不是唐筠瑜那种喜怒形于色的蠢货,她能让太宗皇帝从那么多名门千金里选中她为儿媳妇,足以证明她并不蠢,甚至是相当出色的。
后来若不是赵元祐对她的心思渐淡,转而宠爱胡丽妃,而胡丽妃既有手段又嚣张跋扈,屡屡挑衅她却又偏让她抓不到小辫子,终让她气极失了分寸,也不会到最后被算计得彻底失了圣心。
当然,许筠瑶承认,梁小姑娘上辈子的下场有她算计的成分。毕竟后来她的宠爱比曾经的胡丽妃更甚,已经让梁毓嫣感觉到了浓浓的危机,自然会将对胡丽妃的防备与怨恨转嫁到她的身上。
而她也不是那等束手待毙的,不管是为了自保还是对权势的渴望与追求,都注定了她绝不会退让半步。
不过此刻……
她小小打了个呵欠,将脑袋埋入娘亲香香软软的怀抱。
本宫已经有包子夫人了,谁还稀罕你的什么舅母!
梁小姑娘见状,歪着脑袋想了想,敌意便收敛了下来,乖巧地坐在纪夫人身边。
“夫人,太子殿下带着三位小殿下驾临,老爷让赶紧接驾!”有侍女急忙进来禀道。
许筠瑶一个激零,陡然从阮氏怀里擡头。
三位小殿下?难不成她日后的皇帝夫君也在里面?
想到这个可能,她的眼睛便愈发闪亮了。
——
太子是带着他的三个嫡子前来见见他们日后的纪老师的,一来是对世人表示他对纪渊的看重,二来也是体现朝廷的尊师重道。
毕竟连皇子都要对自己的先生恭敬有礼,上行下效,臣民们自然亦会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