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太子按捺不住,直起身体急急道。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但就在此时,太子与对面的刘衷眼神一接触,后者几不可察地摇摇头。
因为没法说话,刘衷只能投以焦急的眼色,希望对方能够领悟。
“太子,你要说什么?”嘉祐帝奇道。
太子深吸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平静了许多:“臣想说的是,陛下英明,衡国公与张尚书二人,品行高尚,德才兼备,皆为国之柱石,此番安排,臣并无异议。”
饶是李宽再镇定,也不由微微诧异,侧首遥望太子。
他还以为对方会为了主次之分据理力争,最后非逼皇帝改变主意不可。
是因为太子看到皇帝心意已定吗,还是因为张嵩不属于,所以太子不肯花费力气为其争取到底?李宽思忖道。
嘉祐帝笑道:“朕还以为你想说什么,你说得不错,衡国公与张尚书,皆是朕的股肱之臣,先前朕还有些为难,如今多亏你出了这个好主意,从今往后,左右二相,更可为朕分忧解难了。”
李宽与张嵩忙谦逊推辞,说自己无德无能,不足担此重任云云,但此事既然嘉祐帝开口,其他人又没有异议,就已经算是定下来了。
贺融从进来伊始,就没说过话,贺融一直在琢磨进来之前,太子对他说的话。
太子说,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相信他。
这句话显然不是对着立相这件事的,那么也就是说,今日朝堂上,还会有另外的变故?
就在此时,贺融听见刘衷道:“陛下,臣有本奏。”
嘉祐帝刚要打出来的呵欠只好又生生收了回去。
“说。”
刘衷:“自高祖皇帝以来,天家子嗣渐丰,这本是好事,高祖皇帝在时,爱惜诸王,不愿他们远离自己,因此赐食邑于诸王,令他们承欢膝下,共享天伦,但人心不平则鸣,不足则贪,素来如此,高祖末年,就发生了诸王兄弟阋墙之变故,到了先帝末年,又有齐王大逆不道,弑杀先帝的惨剧,归根结底,皆因几位陛下本着慈父之心,希望儿女和睦孝顺,却对人性贪婪有所疏忽,因此,为避重蹈覆辙,免除萧墙之祸,臣请求陛下,分封诸王,令其各往封地,以安天下臣民之心,以保江山社稷万年。”
本朝诸王公主,只有食邑,享受封邑所出的食禄,却没有实际上的封地,像贺融、贺湛这样,他们可以被派驻某地长期任职,如其他朝廷官员一般,任期一到,或者皇帝旨意一下,他们也要回京述职。
刘衷肯定不会自己无缘无故提出这个提议,如果提议被通过,先帝的儿子卫王也好,贺融他们这几兄弟也好,都要各自到封地上去,从今以后,若无王命,不得擅自离开封地,更不止何年何月才能回京。
如果贺秀也要到封地去,哪怕李宽当了丞相,隔着千里之遥,两人也没法勾连到一起去,太子是想用这一招,来化解李宽任相带来的危机。
贺融终于明白太子为何会对他说那句话了。
其实太子原本也不必特意多嘱咐那么一句,就算没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个消息,贺融也不会开口的。
因为还有人比他更急。
嘉祐帝面上没有意外之色,显然是先前太子已经和他通过气了。
“此事,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张嵩一派没有意见,他们既非,也非纪王党,无论最后谁当了皇帝,哪怕是改朝换代,只要皇帝还想让王朝长治久安,就不可能将世家抛到一边。
而且正如刘衷所说,诸王分封,将他们全都分散在天南地北,降低诸王叛乱的风险,让他们想图谋不轨也没有那个能力,有利于社稷稳固,天下太平。其实早在先帝时,丙申逆案之后,丞相周瑛就已曾私下向先帝建言,让余下诸王都前往各自的封地,只是当时先帝没有听从,一拖就拖到后来齐王谋逆。
见李宽面露沉吟之色,嘉祐帝温声道:“李相怎么看?”
这正式的旨意还未下,一声李相就叫上了,太子心中腹诽道。
李宽道:“身在外地,离京城千里之遥,诸王往后若想尽孝道,却有心无力,只因轻易不得离开封地回京,但前朝也有分封诸王之例,是以臣觉得此事,有利有弊,一时说不好,只是有一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嘉祐帝:“有话只管说。”
李宽:“诸皇子前往封地,那……往后裴皇后所出嫡子,也得如是照办吗?”
众人冷不防这一问,都愣住了。
李宽见众人噤声,便继续说道:“太子名分已定,再无疑问,若不照办,未免对其他皇子不公,也显得陛下偏袒,若是照办,八殿下毕竟是皇后所出嫡子……”
饶是贺融,也不得不说李宽这一招反击实在精彩!
不仅精彩,而且对方反应之快,完全出乎意料。
太子这个储君之位是怎么得来的,贺融再清楚不过。除了他占据长子名分,嘉祐帝因自己身份遭遇而感同身受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裴皇后不争!
当初裴皇后深明大义,不但不争,反倒还主动出面,请立太子,如果她想争,不说太子现在还能不能安稳坐在朝堂上,起码彼此之间也有好一番龙争虎斗,她这一让,连太子也得承她一个天大的人情。
但现在如果分封诸王,正如李宽所说,皇后嫡子,将来是遵从,还是不遵从?
如果不遵从,其他皇子肯定觉得不公平,如果遵从了,那太子又要怎么对裴皇后交代?
说我不仅抢了你儿子的太子之位,还把你儿子给扔到外地去,让你们母子以后不得相见?
只怕就算是裴皇后再睿智大气,也得觉得太子是故意在给她的亲生儿子挖坑吧?
太子脸色微变,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嘉祐帝微微皱眉,面露为难:“李相所说,也有道理,这样吧,此事暂且搁置,容后再议。”
接下来,众人又议了几件事,有季凌呈报的陵寝工程,有薛潭禀报的试策进展,各方士子已陆续汇聚京师云云,但跟之前比起来,这些都已成了小事。
从头到尾充当旁观者的贺融,本以为自己今日可以彻底当个哑巴了,谁知嘉祐帝宣布散朝,众人陆续离去,他走到宣政殿门口时,却被贺秀叫住。
“三郎,慢走。”
贺融转身:“二哥有事?”
贺秀走过来,望着他:“分封诸王之事,是不是你给太子出的主意?”
贺融摇头:“不是。”
贺秀:“那设立二相呢?”
贺融不答反问:“二哥问这些,做什么?”
贺秀哂笑一声:“那就是了?”
贺融沉吟片刻:“不瞒二哥,我的确曾向太子建言,设立二相,只因本朝丞相大权集于一人之身,周相卧病时,丞相差事无人可做,最后不得不分回六部,是以二相设立,理所当然。”
贺秀看了他好一会儿,面露讽刺:“三郎,我一直以为,你跟大哥是不一样的,就算我对大哥有心结,起码你对我们两人的心,是不变的,但我没想到,你已悄无声息站到大哥那边,还对我满口冠冕堂皇。这些话,你哄哄五郎也就罢了,难道还想哄我?”
贺融:“二哥,我知道,你现在在气头上,无论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我,但我对你,对五郎,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我从来没有变过。”
贺秀嘴角微扬:“大哥也说他从来没有变过,但事实上呢?你看看,裴皇后对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吧?但皇后嫡子挡了他的路,他想也不想就出手,什么时候轮到我?什么时候轮到你?”
贺融本就不是多话之人,他觉得再无解释必要,便也不答贺秀,拱拱手,转身就走。
昔日他受太子之托,去劝说贺秀,放下成见,放下仇恨,走出自己的路,当时他愿意去,是因为他知道,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但今日他不愿多说,也是同样的道理。
江水奔腾往前,绝无可能再掉头回流,正如他们兄弟之间,走到了分岔口上,一个想要往东,一个想要往西,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只能分道扬镳。
贺融举步往前,明知身后贺秀在注视他,等他回头,却再也没有停过片刻。
……
“他们兄弟角力,关我什么事,怎么就把我给扯进去?这真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也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衡国公府内,来客愤愤然道。
“殿下不必如此生气,往另外一方面想,这未尝不是好事,在京城,天子脚下,时时刻刻都被人注视一举一动,凡事都要战战兢兢,生怕惹上嫌疑,您不觉得累吗?去了封地,山高皇帝远,还不是您自己说了算?”
李宽微微一笑,亲手从侍女那里接过茶盏,递给卫王。
“话虽如此……”卫王忧虑重重,“难道就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