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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惟回来之后,就一直待在自己的屋里,望着桌案发呆,久久不语。
陆无事见状,忍不住问:“郎君,可是事情有了变化?”
陆惟:“我一直在想,吴王派周颍来见郑家的目的。”
陆无事揣度:“会不会是吴王看见他兄长的数珍会眼馋了,也想如法炮制一个?”
陆惟摇摇头:“数珍会是陈迳费了数年之功,让贺家穿针引线,再打通北朝权贵的关系,由南到北,一点点建立起来的,吴王再想效仿,几乎不可能。”
旁的不说,西州就不可能再建起第二个地下鬼市了。
“郑家在洛阳的确一手遮天,但出了洛州,他们也不过是一个大族罢了,连长安都寸步难行,郑家这几代已经没有人在长安为官,他们能做的买卖也只是围绕洛州,除非吴王陈孟笃定自己能坐上皇位,又笃定南朝一定能统一天下,如此一来安插在洛州的郑氏才能起作用……”
他手指蘸了水,在桌上画了两个小圆圈。
“这是建康,这是洛阳,中间隔了数个郡县,还有淮河,假设南朝不久后发兵北上,一路长驱直入……难道南朝想定都洛阳?不对,不对。”
陆无事也想不明白:“或许这就是南朝人想要提前布下的闲棋呢?他们知道郑氏蠢蠢欲动,就派人来接触,洛阳能乱起来,也能一点点消耗北朝的实力。”
陆惟提醒他:“不要看轻对手,陈迳能有数珍会就说明他不是个简单人物,吴王陈孟能与他相争,就说明陈孟也不简单。只不过聪明人也会犯错,许多事情有迹可循,找出这些事情的真相,实则也是在断案,就像当日在秦州,即使方良用灭门案来掩盖……”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好像突然想到什么。
陆无事:“郎君?”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急促匆忙。
对方甚至等不及片刻,就越发暴风骤雨一样,只是似乎强压着情绪,没有擂门。
陆无事忙过去开门。
外面站着一名年轻女郎,面目陌生。
“陆郎君在吗?我有急事和他说,快让我进去!”
女郎弱不禁风,喘着粗气,这一段路走来已经快要耗尽她的所有力气。
“你是?”陆无事自然不肯轻易放她进去。
“是殿下,公主殿下派我来的!”对方顿足,十万火急。
这女郎能道出公主身份,陆无事也不敢耽搁,忙侧身放她进来。
陆惟也已被惊动,起身走到屋门边上。
郑好娘见了他这张脸,都不用问身份,就知道一定是本人。
“陆郎君,我是奉殿下之命过来的,她说,她方才在宴上看见柔然人了,担心事情有变,让您马上跟着我去会合!”
听见柔然人二个字,陆无事神色一凛,倏地凝重起来。
“什么柔然人?”陆惟问道。
“是一个叫施默的人,
他原是汉人,二十多年前去了柔然,原先在先代柔然可汗身边当个算账的下人,后来柔然内讧,又投靠了敕弥,成为敕弥的心腹。此人虽为中原人,却阴狠毒辣,上回敕弥能逃去敖尔告自立,也是这个施默在出谋划策,他比柔然人更恨中原。此人既然看见殿下,一定会去向我父亲他们告发的!”
郑好娘如连珠炮,一口气将话说完,脸色却更白了。
陆惟和陆无事的脸色也都变了。
饶是陆惟算无遗策,也没想到这还有个变数在等着。
他听到施默,马上就想到刚才自己见周颍时,旁边跟着的那个施先生!
难怪施先生明明是中原人的长相,说话语调却有些不南不北的怪异,这明显是在柔然待久了,连汉话都说不利索了。
更往深想一层,施默作为敕弥心腹,跟南朝吴王来使一块在洛阳郑家作客,这是想做什么?
难不成南朝人勾搭郑家不够,还想跟柔然人眉来眼去,做点什么?
很明显,这里头有一个天大的阴谋在酝酿。
而他们现在最重要的,还不是去追查真相,而是先让自己摆脱险境,离开这里!
“你带路,我们跟你走。”
陆惟当机立断,他已经不必去怀疑对方明明是郑家人,又怎么会变成公主的人,因为郑好娘会出现在这里并告诉他们这些,就已经可以说明问题了。
郑好娘慌忙点头。
“殿下担心我父亲他们很快会动手,现在藏在我的院子里,你们也先去我那边,她说只要熬到晚上,我们没在外面现身,侯公度就会领兵进来了!”
对方能说出侯公度的名字,陆惟更无疑虑,当下跟在郑好娘后面。
郑好娘气力已竭,走路太慢,事急从权,陆无事索性将她背起来,在前面带路。
二人前脚刚走,后脚郑家护院就将小院团团围住。
郑漓亲自带人闯进去,只看见人去楼空的景象。
“他们不会跑了吧?!”
他有点慌,对方要是回长安告状,说郑家跟柔然人和南朝人沆瀣一气,郑家怕是下场比赵群玉还惨。
施默和周颍跟在他后面。
“章玉碗那边呢?”
郑漓道:“我儿已经带人过去了,山庄前后门已经让人守住了,现在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他们按理说还在这里头的!”
“找!掘地二尺也得把人找出来,这里肯定还有包庇他们的人,照我看,全杀了算了。”施默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杀气腾腾。
郑漓面色难看:“那些都是我们郑家请来的宾客……”
“都什么时候了还宾客!”施默冷笑,“这些人但凡放一个出去,我们大汗远在天边倒是无妨,只怕你们郑家灭门顷刻就在眼前,你们能糊弄刺史,能在洛阳为所欲为,难不成还能在长安大军面前以卵击石?!”
周颍也道:“郑郎君,你得马上下决断了,这也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危,左右柳家你们
也动手了,不差在场这些,事后只要一把火烧干净了,咬定这些人丧生在火海,他们无凭无据,也不敢如何的!”
郑漓青白变幻交加,最终咬咬牙。
“若是这么干了,郑家只怕不再容于北朝,两位能否给我一个保证?”
周颍看了施默一眼,反应很快:“敕弥可汗那边我们做不了主,不过吴王殿下这边,我可以向你保证,最迟今年年底之前,南方就会有动静,到时候长安那边自顾不暇,肯定不会再有余力管你们!”
施默皱了皱眉头,他本来就不认为自己必须给郑家一个答复,因为他们从头到尾同样将郑氏当作棋子罢了,但事已至此,郑漓现在满心惶惶,慌不择路,自然要先安抚下来。
“柔然也一样。”
时间已经容不得郑漓再犹豫了。
他对郑家管事下了一个连自己都胆战心惊的命令。
“把所有非郑家的人都杀光,一个不留!”
……
罗胜是罗逵的心腹,跟着他一道来东都山庄的。
谁能知道,好端端一场寿宴,竟成了夺命宴,一连死二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其中还有他们罗家的家主罗逵。
罗逵出事之后,几名罗家下人连夜扶灵出去,尸体就暂时在离此二十里地的义庄里,罗胜作为罗家管事和嫌疑人之一,暂时无法离开,只能留下来,等到这场为期二天的宴会结束,他再出去接回家主的尸体,入土为安。
外面还在开践行宴,但罗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连家主都折在这里,罗胜压根就没有心思出去吃席,他只要一想到罗逵之后,罗家没有能挑大梁的人,就禁不住忧心忡忡。
几个人正在收拾行李,喧哗声由远而近,隐隐炸开。
罗胜停下擦拭随身酒壶的动作,侧耳倾听片刻,有点疑惑。
“怎么像正院那边传来的?”
他们的住处在正院左侧,距离不远。
一名罗家护院起身。
“我去瞅瞅。”
他大步走向外头。
院门虚掩着,这护院刚要伸手去拉,门就从外头被踹开了!
他只来得及后退半步,手差点被门扇到,表情一变,正要开骂——
一群提着刀的人冲进来,杀气凛冽,扑面而来!
护院愣住,正要张口发问,刀锋闪烁寒光,已经戳进他的胸口!
插入,抽出,不过眨眼工夫而已。
护院只觉心口一凉,紧接着是剧痛,由胸膛开始蔓延到浑身各处。
他踉跄后退两步,下意识扭头去看罗胜他们,嘴巴却只能涌出鲜血。
“你们做什么!”罗胜身边的人大喊起来。
其实已经不用问,这些人都提着刀,见面就杀了他们的同伴,还能是干什么?
但众人完全是难以置信的震惊,甚至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罗胜反应已经算快了,在对方冲过来时,他朝内扑过去,
想要去摘自己挂在墙上的长刀。
但是对方的动作比他更快,在他伸手将刀刚刚抽出来之际,身后的凶器已然近在咫尺!
罗胜低头看去——
一把尖刀从背后捅穿,又冒出尖尖的刀锋,他的血染红了这把刀,腥红暗沉。
罗胜忽然想道,这把刀是不是已经杀过很多人?上面层层叠叠的新旧血迹,分明不止是他一个人的。
他费力想要扭过头去。
杀他的人,是前两天还跟他喝过酒的郑家管事。
罗胜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死。
就像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家主会死在这里。
罗家对郑家,明明是忠心的啊!
连罗家都杀,郑家这是疯了吗?!
但他没有等到答案,甚至连眼神都没跟对方对上,刀就已经从他身上抽出。
罗胜被重重一推,倒在地上!
……
在这样一出屠杀开始之前,陆惟他们已经在郑好娘的带领下,七弯八绕,从小路来到她的院子面前。
东都山庄很大也很绕,这样平日里固然有不少客人会迷路,可也有一个好处,有熟悉地形的郑家人引领,他们可以避开所有耳目,一路畅通无阻。
但前后门是一定会有人把守的,翻墙也不现实,因为墙内外同样有护院巡视。
郑好娘的阁楼很小,跟郑月的没法比。
孤零零一座小楼矗立,外面连着一个小院子。
连小厨房都没有,要吃点东西只能去山庄的灶房取用,跟着其他人的份例一块,天气凉的时候往往来回一趟食物就冷掉了。
但现在,小也有小的好处。
仅有的一名婢女是郑好娘的心腹,陪着她出嫁,又陪着她回来,看尽她的心酸,也是她最忠诚的伙伴。
郑好娘从陆无事背上下来,顾不得羞涩,她伸手去敲门。
手指叩一下,停顿一下,又连敲二下。
很快有人来开门,是她的婢女。
“娘子,快进来!”
越过两人的肩膀,陆惟看见坐在屋子里,正拿着帕子温柔擦拭长剑的长公主。
后者看见他们,抬起头,朝陆惟甜甜一笑。
天光西斜,云霞带血。
只有佳人伫立潮头,静待风雨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