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九年的战事方休,本可大获全胜的战局,因裕亲王福全判断失误,而让噶尔丹逃走,得到喘息的机会,令这场胜利蒙上阴影。但康熙怒也怒过了,发落也发落过了,还有一堆蒙古的部落等着他去安抚。
康熙三十年的多伦挪尔会盟,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拉开序幕的。
胤禩掀起布帘,看着外面一眼望不见边际的草原,微微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叹什么气?”与他同一座车辇的四阿哥胤禛从书籍中抬起头来,略显冷淡的眉眼间却有一丝笑意。
“四哥不知道,”胤禩放下布帘,往身后软褥一靠。“我这是舒服的叹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只看一眼,便生出让人老死在这里也甘愿的念头。”
他说的是大实话,上辈子勾心斗角,临到死前想起的地方,却不是北京的府邸,而是这片只来过几次的大草原。
上辈子康熙三十年的这次多伦会盟,他并没有随驾,这一世皇阿玛却将他与其他几个年纪较小的兄弟都带上了。
“你才几岁,就敢说老,也不害臊。”胤禛白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看书,身体却往窗边挪了一挪,把入风口挡住,以免胤禩受寒。
皇帝出巡,阵仗自然非比寻常,延绵的队伍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明黄色仪仗与白云蓝天和绿草相间,形成了极鲜明的颜色对比。
御驾自四月十二日启程,一路上走走停停,用了半个月有余,才终于到达多伦诺尔。
为了这次会盟,喀尔喀蒙古三大部、内蒙古四十九旗的王公贵族俱都来了,以康熙的营帐为中心,众星捧月般的团团拱绕,加上康熙自己带的嫔妃、皇子、大臣、侍卫等,人数之多,规模之大,连见惯了大场面的御前侍卫们也暗自咋舌。
胤禩年纪小,身体也算不上十分健康,从颠簸了数日的马车上下来,早就疲惫之极,昏昏沉沉,待到了营帐安顿下来,马上倒头便睡,无暇顾及其他。
由于这次随同人员太多,除了太子和大阿哥之外,年纪尚小的阿哥们便二人一帐,胤禛与胤禩住在一起,胤禟便与胤俄一帐,被安排在他们隔壁。
“八哥!”胤俄兴冲冲地跑进来,正想喊胤禩出去玩,却被胤禛一记冷眼,给硬生生压得消音。
“你八哥累了,还在睡觉,你们自个儿去玩吧。”胤禛压低了声音道。
胤俄鼓起嘴巴,又不敢反抗这个素来有几分威严的兄长,只好不情不愿地往外走,正好把在外头同样兴冲冲想跑进来的九阿哥胤禟给拽走了。
由于没人打扰,胤禩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连梦也没做,直到有人在他耳边轻喊。
“小八,醒醒!”
“唔……”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胤禛正坐在他旁边,吓得忙坐了起来,却因动作太大而扯得头皮疼痛不已,不由捂住额角呻吟起来。
“怎么毛毛躁躁的,”胤禛嘴里薄责着,手却伸过去帮他揉起来。“一睡就是一夜,赶紧整理一下衣服,喀尔喀三大部在外面举行盛宴,皇阿玛让我们都过去呢。”
“没事,起得急了点。”胤禩微微苦笑,重生三年了,他依旧有点不习惯,方才刚醒过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前世,脑海里下意识便将现在的胤禛与后来那位刻薄寡恩的皇帝四哥重叠在一起了。
只是,连他自己有时候也不明白,究竟这一世只不过是一场梦,还是上辈子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梦境?
“又在发什么呆!”胤禛没好气地敲了敲他的脑袋,转头朝帐外喊道:“高明,还不进来帮你主子梳洗!”
高明急忙跑进来,胤禛的贴身太监苏培盛也跟着进来,两人忙活一阵,这才往康熙帐旁那块营地走去。
四月的草原还显得有些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从耳边刮过,又卷起衣角发辫,胤禩穿的已不算少,但也不由打了个寒颤。
“冷了?”
“没事,是刚才帐内太热了。”胤禩笑了一下。
胤禛瞥了他一眼,伸过手来,将他微凉的手包入掌心,紧紧握住。“走快点吧,迟了就不好了。”
两人走到那里的时候,人已来了许多,以康熙为上位,左右两旁延伸成半圆形,分别坐着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土谢图汗、札萨克图汗的弟弟策妄扎布、车臣汗和其他各部落的台吉们。
半圆形中间的空地,一团篝火正在熊熊燃烧,随着众人说笑声,一群蒙古服饰的少女自入口处涌了进来,在马头琴的伴奏下,抱着哈达跳起热情奔放的舞蹈。
此刻正是将近傍晚时分,晚霞从碧蓝色的天空中迤逦出一条长长的丝带,绮丽而多姿。
胤禛与胤禩两人悄悄入座,旁边胤禟和胤俄正看得兴高采烈,无暇跟他们打招呼,胤禩的目光扫了一圈,发现大阿哥的座位是空荡荡的。
一曲舞毕,少女们朝康熙等人的座位上行礼退下,神情却并不拘谨胆怯,有些甚至望着康熙露出眉眼弯弯的笑意,自古美女爱英雄,康熙这样文治武功都称得上双全的帝王,自然有更多女子喜欢。
康熙显然心情也很舒畅,笑着对旁边的土谢图汗等人道:“草原上的姑娘和她们的歌舞就像这草原上的天空一样明媚,每次观赏都能让人心旷神怡。”
“能让博格达汗喜欢是他们的荣幸。”策妄扎布手按心口微微躬身道。
康熙但笑不语,使人传来美酒,又亲手斟满递给哲布尊丹巴和其他三人,才举起酒杯对所有人道:“相逢一笑泯恩仇,愿此酒喝了之后,共缔兄弟之义,结万世盟好!”
除了哲布尊丹巴之外,其余三人连同蒙古二十多名台吉,都跪下同饮。
无须康熙吩咐,太子上前将三位喀尔喀部落首领一一扶了起来,举止清贵,进退有据,惹得不少人注目。
只听得哲布尊丹巴道:“太子风度举止,皆是人中龙凤。”
“活佛谬赞了。”天底下没有一个父亲听到儿子被称赞会不高兴的,何况还是出自于班禅额尔德尼和达赖喇嘛齐名的活佛,康熙自然龙心大悦。
哲布尊丹巴微微低下头去,嘴里说了句什么,却是没人听得清了,眉宇间带了微微的悲悯之色。
众人也不在意,惟有胤禩多看了几眼,他总觉得这活佛的眼睛里,仿佛能看透一切。
哲布尊丹巴似乎察觉到胤禩的观察,也抬起头来,往他这边望了过来,视线相对,胤禩微微一震,忙别开眼去。
旁边四阿哥胤禛察觉他的异样,侧过头来用眼神询问,胤禩轻轻摇头,表示没事,心底却难免起伏不定。
刚才那一眼……
不及他多想,那边康熙恩威并施,赦免土谢图汗之罪,将册文和汗印授予他,又敕封策妄扎布承袭札萨克图汗的爵位,一一安抚赏赐,皆大欢喜。
歌舞复又响了起来,一名少女从人群中走出来,跪倒在康熙席前,敬上雪白的哈达,悠扬的琴音伴随着嘹亮的歌声响彻云霄,将盛宴的氛围带上高潮。
康熙想要镇住这些人,光册封和赏赐自然是不行的,当下便趁着气氛,宣布大阅。
一声令下,骑兵分列两翼,炮兵和步兵立于中间,号角声下,诸军依号令前进或后退,汉军火器营的枪炮也随之同时响起,声震天地。
大阿哥一身戎装,顾盼飞扬,自队列的那头骑马过来,到了离康熙跟前的一丈处下马单膝跪下。“请皇阿玛示下。”
康熙微微颔首,他本也穿着戎装,腰挎佩刀,大步流星往前走去,从胤褆手中接过弓箭,在百步外的箭靶前站定,弯弓射去,竟是十矢九中。
蒙古台吉连同喀尔喀三大汗王,之前被那响彻天地的炮鼓声震得面如土色,此时见了这阵仗,早已把心底深处那一点不服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纷纷口出称颂之词,极尽赞美。
夜幕渐渐降了下来,康熙检阅完毕,又与诸王喝了几巡,便回大营歇息去了,他走了没多久,哲布尊丹巴也起身离席,几大汗王和一些台吉随之走了不少,剩下一些年轻人围坐在一起,气氛倒轻松不少。
“四哥怎的不下去跳一圈,也许能在大婚之前,先给我找个小嫂子呢。”胤禩看着场中那些跳舞的年轻男女,心情也不自觉放松起来,看到胤禛严肃的神情,便忍不住调笑道。
胤禛睨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忽闻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谁说我会输给你!”
那声音细嫩尖锐,明显是个小姑娘发出来的。
众人吃了一惊,皆循声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