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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四年 第七卷:威宁海子案 第94章

所属书籍: 成化十四年

    汪直哂笑:“真没出息!”

    可他随即发现没出息的不止唐泛,除了隋州,庞齐他们的面皮也都相继微微抽搐了一下。

    显然他方才这一下,很能让全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感同身受。

    “不用往里瞧了,后门也被我们堵住了,你那伙计也跑不掉,不过他知道的肯定没你多,我们对他没兴趣!”

    汪公公没搭理唐泛他们,他盯住金掌柜,就像毒蛇盯着自己的猎物,拖长了语调道:“我猜,就算你没老婆孩子,也不想直接变成宦官罢?你现在的伤还有得治,要是你还不说实话,啧啧,那可就不好说了!”

    看在唐泛眼里,只觉得他那笑容用狞笑来形容更合适。

    “给你一刻钟罢,别说我汪直太狠。”汪直拍拍手,看了旁边的沙漏一眼,没等金掌柜反应过来,就道:“三,二,一。好了,时间到。考虑好了罢?”

    他将金掌柜嘴里的帕子抽出来。

    “不,不是说一刻钟吗……”金掌柜瞪大了眼,因为疼痛,连语调都破碎不全。

    “那是你的一刻钟,不是我的一刻钟!”汪公公冷笑。

    金掌柜被他的霸气和不讲理震住了。

    看着金掌柜难以置信的神情,不知怎的,唐泛忍笑忍得有点辛苦。

    他想起了一句话,恶人还须恶人磨。

    没有给金掌柜迟疑的时间,汪直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从刀鞘中抽出来,可见寒光闪闪,绝对是吹毛立断。

    “好了,不说的话,我也给你个痛快的,你放心,虽然像你这么老,肯定是没法入宫了,但这世上总还有些特殊癖好的人就喜欢那口,说不定到时候将你往南风馆一扔,你还能迎来第二春,也用不着天天在这里拨算盘了!”

    他狞笑着说完,手起刀落,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我说!!!!!”

    金掌柜几乎是尖着嗓子喊出这句话的,声音穿透力十足,震得唐泛他们的耳膜都是一颤。

    可见那时那刻金掌柜心中的恐惧到了何等程度。

    “我我我说,我说……”金掌柜涕泪横流,哪里还有方才牙尖嘴利跟唐泛应付自如的模样。

    “那就说啊!”汪直喝道。

    金掌柜一抖,满面泪痕,茫然地看着他:“……说说说什么?”

    他已经被吓傻了,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汪直友情提醒:“你和那个邢嫂子的关系。”

    金掌柜精神一振:“对对,是我将消息传给她的!”

    汪直:“怎么传?”

    金掌柜:“有人,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来我这里,告诉我一个消息,我将消息告诉邢嫂子,她再传向城外!”

    汪直:“说明白点,不要让我一个个问!”

    万事开头难,一旦开了口,接下来就容易多了。

    金掌柜强忍疼痛,努力让话说得更流利一些:“就像这次,这次,有人给了我一道方子,等邢嫂子来的时候,我就将方子念给她,她丈夫是大夫,她也通晓医理,自然知道如何将方子对上相应的病症,然后拿着方子出城,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接应,那方子上面就暗藏着军情。”

    汪直:“方子是谁给你的?”

    事到如今,金掌柜居然还迟疑起来。

    唐泛插口:“是王总兵府上的王管家?”

    金掌柜连连摇头。

    汪直却没有唐泛的好耐性,他已经举起了刀。

    事实证明,暴力比怀柔更容易让人屈服,尤其是像金掌柜这样的人。

    他的眼珠子瞠得老大,连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别动手,那人就是您府上的!”

    汪直:“谁!”

    金掌柜大气不敢喘:“丁容,是丁容!”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有些意外,可仔细想想,似乎又在意料之中。

    唐泛忽然想起来,自己在汪直那里挨了一巴掌之后,丁容送他离开,还很关切地让他去敷点三七或蒲黄,这起码说明丁容本身对药理肯定也是有所了解的,能够想出用方子来传递消息的办法,也就不奇怪了。

    很多人往往都不会去注意到这种无足轻重的日常对话,可一旦事情发生之后再回过头想想,就会发现其实线索早就隐藏在这些不经意的日常琐事之中。

    他又记得,汪直很早就说过,能够及时获知军情的,除了他和王越两个人,就只有他们身边的亲近人,以及手下那一帮将领。

    而每回作战前夕,在与手下进行军事会议之前,王越和汪直二人都会先通过气,确定一致方向,以免在会议上两人先吵起来,让下边的人无所适从。

    既然不是他和王越自己泄密,那么他们身边的亲信心腹,就成了最有嫌疑的人。

    但问题是,既然是亲信和心腹,那必然深受主人的信任。

    单说丁容,此人从汪直出宫开设西厂时就一直跟随左右,又因为彼此都是宦官,更加备受汪直的信赖,连到大同,他都将此人带在身边,其信任程度可见一斑。

    丁容自然也没有辜负汪直的看重,每一桩差事都办得很妥帖,性格也很机灵,总能看一步想三步,凡事为汪直周全。

    这样一个人,即使理智上知道他有嫌疑,感情上,汪直也很难怀疑到他。

    可金掌柜偏偏说出了丁容的名字。

    汪直一脸冰冷地望着他,那眼神就像望着一个死人,金掌柜都快吓尿了,哭丧着脸,结结巴巴:“我真没骗你!我真没骗你!每次都是他主动先找上门来,有时候找我,有时候找我们东家,但为了防止身份曝光,我们是不能去找他的!”

    赶在汪直发作之前,唐泛快一步问出了其它问题:“这么说,昨天抢我钱袋的那个小贼,果然与你也有关系了?”

    金掌柜:“是是!是我让他去的,因为前头邢嫂子刚离开,您后脚就追上去,我怕邢嫂子暴露,就让那人去抢你的钱袋,好让邢嫂子有时间离开!”

    唐泛:“后来他会被灭口,也是你干的?”

    金掌柜:“是,我怕你们找到他之后供出我,就事先在给他的银子上面抹了毒,干他们这一行的,事后肯定会勘验银子,只要银子一入口,毒也会跟着发作……”

    唐泛:“好周全的计谋,可惜我之前怀疑的并不是邢嫂子,而是王管家,你做贼心虚,反倒将自己暴露了!”

    金掌柜哭丧着脸,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唐泛又问:“那么与邢嫂子接应的人又是谁?”

    金掌柜摇头:“不知道,我们都是单线联系的,我接到丁容的讯息,只需要在邢嫂子上门的时候再传给她就可以了……”

    见众人面色不善,他又连忙补充:“但我知道邢嫂子住在哪里,你们可以去找她!”

    唐泛:“你是谁的人?鞑子?还是白莲教?”

    金掌柜:“当初我老家饥荒,全家都死光了,我在逃荒路上也差点饿死,最后被人所救,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便是白莲教徒,我想着能有口饭吃便知足了,所以他们让我入教,我就入了,不过我到现在还只是普通教徒……”

    唐泛:“你身上有白莲教的印记?”

    金掌柜:“有有,就在腰间!”

    锦衣卫将他衣裳掀起来一看,果然见到左侧腰间绣着一朵绽放的小小莲花。

    以前唐泛为了救阿冬而深入京郊荒村时,遇见了白莲教派到南城帮的总坛使者九娘子,对方也曾经与他说起白莲教印记的事情,还威逼利诱要在他身上也烙下这样一个印记。

    然而不管李漫也好,九娘子也好,他们身上并没有所谓的印记,所以唐泛他们后来猜测,这印记应该只是给底层教徒准备的,为的牵制他们,让他们不敢叛教。

    要知道官府对白莲教打击甚严,一旦发现身上有这种印记的人,必然严惩不贷,正因为如此,金掌柜自然忠心耿耿,不敢有丝毫异心,更为了避免以后牵连家人,他连老婆都不敢再娶。

    唐泛:“这么说,这间当铺的东家,也是白莲教的人了?”

    金掌柜:“应该是,我入教之后,就按照他们的吩咐来到这间当铺安顿下来,不过东家经常不见人影,这间当铺基本都是我在打理,他们好像将这里当成中转点,以当铺为幌子,用来经手财物。”

    金掌柜被汪直吓怕了,简直知无不言。

    对他来说,汪直比白莲教可怕多了。

    唐泛皱眉:“这么说,白莲教在本城势力很庞大了?”

    金掌柜:“没有没有,自王总兵与汪公公来到这里之后,对本教大力打击,使得本教损失惨重,迫使大部分势力不得不往外撤走,据我所知,如今就剩下丁容和我这一条线了,否则也不至于用如此隐秘单一的法子来传递消息,就如大人您所见,时日久了,肯定会被发现,如果多几条线,如今也不是这等局面了。”

    他倒是实诚,唐泛点点头:“那么丁容呢,他在白莲教中是什么地位?”

    金掌柜苦着脸:“我也不晓得,东家只让我要听从他的吩咐。至于我们东家,我隐约听说,他好像是本教一处分坛的副坛主。”

    唐泛道:“你可知道他住在何处?”

    金掌柜忙道:“知道知道,小的可以戴罪立功,带你们过去!”

    他虽然被白莲教救了性命,但白莲教救他,其实不过是为了能多一个有用的教徒,这几年金掌柜担惊受怕,连家室都不敢要,实在是受够了,如今将真相坦白,对他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一听他说戴罪立功,汪直怎会听不出他的小心思,当下就冷笑一声。

    金掌柜被他笑得不由抖了起来,要不是双手被抓住,他都想去捂裤裆了。

    该问的都问了,唐泛看了隋州与汪直一眼,见他们没什么好说的,便对汪直道:“我和广川去找他说的邢嫂子住处,你与他去找丁容,如何?”

    汪直嗯了一声,没什么废话,当即就揪起金掌柜往外走。

    他的脸色阴沉得快能滴出水来了,金掌柜被他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地抓在手里,竟也不敢发出声音。

    兜兜转转,丁容居然是白莲教的人,还一直待在汪直身边,甚至被当作亲信,这个事实让汪直有点难以接受,他心情不好也是很正常的。

    事不宜迟,唐泛也没有心思为汪直多操心,他与隋州合计了一下,便到官驿要了几匹好马,直接往广灵县赶。

    按照金掌柜给的那个地址,一行人边找边问,很快就找到位于千福山脚下的江家。

    江家所在的江家村,正是邢嫂子丈夫江大夫的老家。

    唐泛他们毫无预兆的出现,顿时惊动了这个平静的小村庄。

    彼时邢嫂子正端着饲料走出屋子,正准备去喂院子里的小鸡,瞧见庞齐等人气势汹汹地踹门而入,登时吓得碗也打翻了,转身就往屋里跑。

    庞齐他们如何会让对方有时间逃跑,当即就冲进屋去,将江氏夫妇抓了个正着。

    唐泛与隋州慢了一步,走进屋里,这才发现邢嫂子根本没有逃跑的意思,她趴在床前,紧紧抓着床上男人的手,后者半躺在床上,看着唐泛他们,脸上也流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

    小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很显然,这间屋子的主人生病,并非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看来邢嫂子也不是完全在说谎,她的丈夫确实是生病了。

    唐泛望向那男人:“你就是江大夫罢?”

    江大夫:“你们是什么人?我们都是普通人家,没有余财,还请各位大人放我们老两口一马,若想要什么就请自取罢!”

    敢情是将他们当成打劫的了?唐泛有点啼笑皆非。

    “两位做了什么事情,自己不清楚么?里通外敌,向鞑子传递军情,光是这条罪名就足以凌迟你们!金掌柜已经招了,该说什么你们应该知道罢?”

    邢嫂子脸色陡变,簌簌发抖起来。

    江大夫却咬牙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庞齐怒道:“事到如今还想抵赖!”便要上前去揪他。

    却被唐泛拦住了。

    唐泛的目光从屋内四周收回,又落在眼前害怕得抱成一团的江家两口子身上。

    “你们住在这样的地方,既不为钱也不为利,想必不是心甘情愿为白莲教所用,而是不得已被胁迫的罢?”

    对这种人,像对金掌柜那样用刑是没用的,得找准他们的心病下手。

    唐泛道:“我记得先前杜姑娘曾说,你们有个儿子,进山采药,却一去不回,可能是被野兽叼走了,不过现在看来,叼走他的应该不是野兽罢?”

    江大夫咬着牙没说话,邢嫂子却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

    唐泛微微缓下口吻:“我们从京城而来,乃皇帝派下来的钦差,你若有什么难言之隐,大可说出来,我们会为你作主的。”

    他拿出自己的腰牌递过去,江氏夫妇是认识字的,但见上头刻着“左佥都御史,唐泛”的字样,心中其实就已经信了大半。

    像他们这样的寻常百姓,一辈子都生活在边城,皇帝老爷就意味着高高在上,无所不能,一听对方是皇帝老爷派来的钦差,邢嫂子终于松开丈夫的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求求各位官老爷,救救我儿子罢!”

    江大夫忍不住呵斥:“不准说!”

    邢嫂子偏过头:“为何不让我说!大勇到现在都没消息,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再让我等下去,不如死了算了!”

    江大夫长长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唐泛将她扶起来:“邢嫂子,有话慢慢说。”

    邢嫂子抹去眼泪,抽抽噎噎地说起来龙去脉。

    江氏夫妇并非白莲教中人,只是前段时间他们儿子进山之后忽然失踪,就在众人寻找未果,以为他已经在山中遭遇不测的时候,有人忽然找上门,说他们儿子还没死,但需要江氏夫妇照着自己的话去做,不然即使假死,也会变成真死。

    随着对方一并带来的,还有江大夫儿子的手书,上面的字迹终于让江大夫和邢嫂子确认自己儿子还活着。

    在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他们都会收到儿子的信,对方此举,除了向江氏夫妇表示他们儿子无虞的同时,也在威胁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为了儿子的安危,他们不得不照着对方的要求去做,成为这条线上的其中一环。

    唐泛问:“找你们的人是什么身份,你们可知道?”

    邢嫂子:“知道,那人叫沈贵,是广灵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富商,我从金掌柜那里得到方子之后,也是将它交给沈贵。”

    唐泛道:“仲景堂的杜姑娘知不知道这件事?”

    邢嫂子黯然道:“她不知道,是我利用了杜姑娘父女的善心。因为沈贵说,拿了方子之后要先去仲景堂抓药,有了那么一遭,就算出事,也方便掩人耳目,别人只会怀疑仲景堂,肯定不会怀疑到我身上,而且,凭着我们与仲景堂的关系,有时候还可以随同他们运送药材的马车出城,不必经过盘查。”

    隋州听了半晌,开口问道:“这么说,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的内情了?”

    江大夫苦笑:“我们根本不知道抓了我们儿子的人是谁,更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身份,他们让我们怎么做,我们便怎么做,连那方子上面到底藏了什么秘密,我们也没兴趣打听。怎会想到惹来这样大的麻烦?”

    隋州:“沈贵现在在何处?”

    邢嫂子:“他就住在广灵县城,家大业大,其实我们怎么也想不到,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他为何要抓了要挟我们……”

    唐泛道:“给你传消息的金掌柜,是白莲教徒,那个沈贵,很可能也是。”

    “什么!”江氏夫妇都懵了,脸上的震惊不似作伪。

    “那,那我儿子会不会有事?大老爷,您可要救救他啊!”邢嫂子急得流下泪来。

    唐泛温声道:“该救的人,我们自然会救,不过如今你们的嫌疑尚未洗脱,还得随我们到大同走一趟。”

    邢嫂子迟疑地望向江大夫。

    事已至此,江大夫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他点点头:“大老爷有令,我们自然无所不从,连沈贵,我们都可以带着你们去指认,只求能保住我们儿子的性命!”

    有了江氏夫妇的配合,事情倒是出乎意料的顺理。

    正如邢嫂子所说,作为广灵县首屈一指的富贾,沈贵家大业大,光是名下的铺子,就占了整整一条街,家里更是娇妻美妾,儿女成群,这样一个人,再怎么跑也跑不到哪里去的,还不如金掌柜来得光棍。

    对方压根就没想到邢嫂子那边已经暴露了,等唐泛他们找上门去的时候,沈贵刚从分号巡视回来,便看到家里头已经是呼天抢地,一片狼藉,女眷都被赶到偏院里集中,而锦衣卫正堂而皇之地坐在他家正堂,请君入瓮。

    被锦衣卫一恐吓,沈贵就几乎什么都招出来了,他说自己根本不是白莲教徒,只是因为与白莲教有生意往来,还曾资助过白莲教的大龙头,于是被白莲教奉为座上宾。

    因着沈贵行商多年,与地方官府关系极好的缘故,白莲教那边便让他帮忙传递消息。

    沈贵所要做的,就是将邢嫂子交给自己的方子,借着行商的机会交给关外的白莲教徒,再由那些白莲教徒交到鞑靼人手里。

    他还交代,邢嫂子的儿子并没有在自己手里,而是被白莲教的人带走了,对方只是让自己代为与邢嫂子接洽而已。

    虽然他表现得极其合作,但隋州他们也不可能因为他有问必答,便无条件地相信,当下便将沈家翻了个底朝天,搜出一些可疑信件,又将沈家查抄,把沈家一家老小全都带回大同,再慢慢审问。

    等唐泛他们带着人回到大同时,夜幕也不过才刚刚降临。

    只不过汪直那边,就进行得不怎么顺利了。

    汪直带着金掌柜前去抓当铺东家的时候,并未遇到什么抵抗,对方同样没有想到金掌柜出卖了自己,直接就被汪直的人逮个正着。

    但另外一头,他派回去抓丁容的人却折回来告知,说丁容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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