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大鹅最终没有回头看那一眼,因为书房内的气氛已经僵硬到了极点。
一只修为低微的大鹅就算说得再多,也是可以当做胡言乱语来听的——不愿面对真相的人可以本能的,毫无心理负担的选择忽视这样的声音。
可谢无舟不一样,无论是在云县,还是在陆城,他都是那个默不作声的破局之人。
他说的话,就算再过离奇,也让人难以忽视。
浮云:“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夫人她人很好的,她……”
谢无舟:“不会错。”
浮云:“……你有什么证据吗?”
谢无舟:“没有。”
好家伙,这大反派出来说话,竟也不带点儿证据的?
他不是挺厉害的吗,就不能从地底下整点儿蝶卵出来,让大家一起来分辨分辨吗?
不对,他是要看血流成河的,把蝶卵弄出来没准会破坏阵法,那样他就看不到血流成河了。
也不对,他说过不打算帮虞梦枝了,虞梦枝没他相帮,根本无法催动阵法。
此时此刻,他甚至还在帮她揭发虞梦枝!
谢无舟到底想做什么啊,她已经完全看不懂了……
难道说,他就算不帮虞梦枝,也一样有办法催动那个阵法。而这一次的揭发,就是那个办法的前置条件?
所以,此刻这怎么看都像在做好人好事的行为,其实也是谢无舟“算计”中的一环?
鹿临溪正胡思乱想呢,忽见沈遗墨从她身旁掠过,径直走到了谢无舟的身前。
她诧异地回过头去,只见两人四目相对,沈遗墨不自觉握上剑柄的手都已爆出了青筋,气氛那叫是一个剑拔弩张。
差点忘了,沈遗墨本就怀疑谢无舟的身份。
此刻谢无舟忽然说出这样的话,该是把他心底的怀疑推向顶端了。
“谢无舟,那是我师娘,我比你了解她!”沈遗墨沉声说着,似提醒,更似警告,“你不能凭空污蔑她。”
这是沈遗墨第一次叫出谢无舟的全名,言语中也不再有昔日的客气。
这要是放在平日,鹿临溪八成会幸灾乐祸地在心里喊上一句:“打起来!”
可今时今日,眼下这种情况,她多希望这俩人能平和一点,希望沈遗墨千万别在这种时候犯轴。
不论谢无舟到底在算计什么,又准备了怎样的后手,现下先把虞梦枝给控制住总是错不了的。
“沈遗墨,那蝶妖是你师娘,你理应偏信于她。”谢无舟话到此处,语气少见的强硬了许多,“但你想想,我一介散修,无门无派,亦无名无姓,凭空污蔑这仙门之首的掌门夫人,于我而言除了惹祸上身,还能有什么好处?”
他说罢,不等沈遗墨反应,便又开口问道:“你以为我一个外来者,为什么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如此清楚?若非你师娘亲口告知于我,独我一人怎能编造出此等无稽之谈?我又何必拿一件编造之事激怒于你?”
好好好,非常正义凛然的发言!
让大鹅忍不住在一旁感慨万千——
无名无姓,说得跟真的一样,也就欺负这人间的修士不知您魔尊大人响当当的名号了。
天道预言的灭世魔头实名制行走人间,但凡眼前二人留有半点儿天界的记忆,现在都该跟您拼命了!
沈遗墨皱眉问道:“就算你所言不假,师娘又怎会同你一个外人提及这种事情!”
“因为我能感应到玉山的异常。”谢无舟十分冷静地解释道,“我循着那种异常撞破了她的计划,她本想杀我灭口,但我告诉她——我也是妖族,我可以帮她。”
沈遗墨:“……”
谢无舟:“我为博她信任,向她显露妖身,她因此对我深信不疑,将自己的整个计划对我全盘托出,并希望仙盟大会当日,我能助她一臂之力。”
沈遗墨不禁追问:“她若真早有准备,如今各门各派皆已到齐,为何不悄悄催动阵法,偏偏要选在变数更多的大会当日?”
谢无舟:“她要将心底的仇恨公之于众,为自己的妹妹讨一个公道。”
浮云:“公道……”
鹿临溪:“她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妹妹从来没有为祸人间,当年是仙门中人在滥杀无辜。”
浮云:“如果只是为了证明这个,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
大鹅摇了摇头:“谁知道呢?”
他们仙侠小说里为一个人杀尽天下的角色还少吗?
这里的故事,无非是从爱情变为亲情,换汤不换药罢了。
鹿临溪这般想着,忽听得谢无舟淡淡说了一句:“她什么都不是……若不用这样的方式,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想法。”
她什么都不是……
真是很熟悉的句式呢。
确实啊,就算有着千年的修为,就算身为玄云门的掌门夫人,只要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便有可能失去包括生命在内的所有。
可无论如何,这样的报复还是太过疯狂了一些。
鹿临溪如此想着,回神时发现屋内一下静默了许多。
她下意识回头看向浮云,浮云也一脸不在状态地看着她。
短暂沉默后,沈遗墨再次开口:“那你与她说这番话,又是何意?”
鹿临溪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却明显感觉他的语气冷静了不少。
他这一个问题,让大鹅把目光重新放回了谢无舟身上——她倒要学习学习,这家伙还能怎么扯。
“你问我何意?我无非就是为求自保。”谢无舟说罢,不由苦笑一声,沉声说道,“她是你们玄云门的掌门夫人,身份如此尊贵,若真交起手来,她伤得我,我可伤不得她。但凡她在我手上伤了分毫,只需一口咬死我心怀不轨,定然叫我百口莫辩。”谢无舟说着,不禁低眉自嘲道:“再说我本就是妖族,如今玉山群英汇聚,我若真因与她交手暴露了身份,岂不是插翅难飞?”
沈遗墨:“……”
谢无舟见沈遗墨似有动摇,连忙把话继续说了下去:“我有办法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他说,虞梦枝耗费二十余年暗中布下此阵,阵法范围之大足以笼罩整座玉山,虞梦枝想要将其催动,必定要从碧落阁中引动天地灵气。
他可以向虞梦枝传一通信,告知虞梦枝他在碧落阁中留下了助她的灵力。虞梦枝为保万无一失,定会悄悄前往,提前确认他所留下的力量是否可用。
沈遗墨闻言不由诧异:“碧落阁中设有御妖结界,若师娘真是妖族,如何入得碧落阁?”
谢无舟:“她早已暗中改换了碧落阁中的御妖结界,如今那碧落阁,不止她进得,我进得,浮云和小溪都能进得。”
沈遗墨:“这不可能……”
谢无舟:“可不可能,一试便知!”
沈遗墨:“……”
谢无舟:“我敢入碧落阁替沈兄试那结界,沈兄又可敢带我前去?”
“你为何可以如此笃定……”沈遗墨低声问着,声音似有些许颤抖。
好一阵沉默后,他深吸了一口长气,再度开口时,话语之中已载满了痛苦与挣扎。
沈遗墨说:“谢无舟,你来历不明,修为莫测,我看不透你……从云县到陆城,你帮了我们许多,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怀疑你……可你现在忽然告诉我,我的师娘要以杀阵屠灭玉山,你要我如何信你?”
谢无舟:“沈兄,我知你不愿相信这一切,可此事绝非儿戏,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沈遗墨:“……宁可信其有吗?”
谢无舟:“若你真怕我污蔑了你的师娘,怕这样的污蔑对她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那不告知任何人详情,只是派人暗中守在碧落阁内,总该不难吧?”
他的话里,显然有种旁观者的冷漠:“若你师娘当真是被我污蔑了,那碧落阁里必定不会出现她的身影,她妖族的身份不会暴露,她的名誉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可若我所言属实,你便能救下这玉山所有人的性命。”
沈遗墨缓缓松开手中剑柄,又一次深吸了一口长气。
鹿临溪仿佛可以看见,他那不知还能握住什么的双手,似是不受控地微微颤抖着。
他说,师娘是他见过最温柔的人。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无力的辩解,又像是一种自我安慰。
谢无舟叹了一声,示弱般低声说道:“我明白,也能理解沈兄在此事上很难信任于我,这些天迟迟未敢开口,也是不知如何说服沈兄……”
鹿临溪:你最好真的迟迟未敢开口。
“我近日因此一事,辗转难眠,食不下咽,唯有小溪愿意信我……”
鹿临溪:啊对对对,我信你,信你一定不怀好意,想整波大的。
“可她信我又能如何?我不过孤身一人,阻止不了仙门之劫……”
鹿临溪:你哪是阻止不了啊,你就是这劫难的源头好吧?
“沈兄是我在此地唯一能信之人,若连沈兄都无法说动,旁人更不可能信我分毫……若是注定无法阻止一切,我也只能带着小溪先一步离山了。”
好好好,真是太会忽悠了!
鹿临溪又一次深刻感受到了谢无舟那骗死人不偿命的精彩话术。
他这话说的,把委屈感和无力感都给拉满了。
浮云和沈遗墨都给他干沉默了。
这样的沉默好像持续了很久,就在大鹅快要站不住的时候,沈遗墨终于缓缓开了口。
他说:“谢兄,我需要些时间冷静一下……”
谢无舟:“是谢某让沈兄为难了。”
沈遗墨:“今晚,我会给谢兄一个答复。”
谢无舟向后退了两步,微微欠身,抱拳行了一礼,而后转身离去。
鹿临溪迟疑了片刻,连忙扑扇着翅膀飞身追了上去。
靠近谢无舟的那一瞬,院外的泉水声都戛然而止了。
看来谢无舟知道,这只大鹅现在已经满肚子问号了。
鹿临溪:“谢无舟!你不是说不帮我说话的吗。”
谢无舟:“我何时说过?”
鹿临溪细细回想了一会儿,发现他好像确实没有说不帮,只是反问了她一句——你觉得呢?
鹿临溪:“那,那你帮我,不会影响你的计划吗?”
谢无舟:“我在算计你。”
鹿临溪:“……你到底在算计我什么?我完全看不懂啊!”
谢无舟:“你不用看懂任何,只需要知道,我要走的路永远都不会变,你最好时刻记牢我的身……”
鹿临溪:“知道了,魔尊大人……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大鹅话音落时,已跟着谢无舟走回了客房。
见他沉默地坐回了桌边,鹿临溪连忙飞上桌子,稳稳站定脚步,认真说道:“不管你到底在算计什么,我都该谢谢你今天愿意帮我说话!”
谢无舟:“不用谢得太早,你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这话说得可真难听啊!
什么叫做她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啊!
心里脆弱又想摆烂的大鹅是真听不得这种话的!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鹿临溪伸出翅膀,对着谢无舟就是一通指指点点,“我说你这家伙,声音明明挺好听的,怎么就不能说点儿中听的话呢?”
谢无舟一时无言,没再继续说话。
鹿临溪盯着他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伸长脖子,一脸好奇地向他靠近了些许。
谢无舟默默伸手,近乎冷漠地将大鹅靠至身前的脑袋推到了旁处。
但是大鹅毫不在意,只是又一次倔强地靠了上来。
“你刚才说,你对虞梦枝显露了妖身,真的假的?”她仰着脑袋,小小的眼睛里满是大大的期待,“我听说你天生变异,是这天地间仅有的一只红孔雀!我没见过,我也想看,能给我看看吗?”
谢无舟:“……假的!”
有那么一瞬,他不禁蹙起了那好看的眉。
鹿临溪:“诶?不是红的吗?”
谢无舟:“……”
鹿临溪:“不对,你应该是说显露妖身是假的!”
谢无舟:“……”
鹿临溪:“也是哦,你是魔,那就不叫妖身,该叫原形对吧?”
谢无舟:“……”
鹿临溪:“那你的原形能让我看看吗?我都没见过红色的孔雀呢,你的尾巴毛是不是很多啊?一定很好看吧?肯定比我的好看很多……”
谢无舟:“聒噪!”
大鹅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明显不耐烦的呵斥吓得抖了一下。
回过神的那一刻,她仿佛在谢无舟脸上看到了一种名为“这辈子就没这么无语过”的稀有情绪。
嗐,这孔雀咋还急眼了呢?
她就是随便问问,又不是非看不可……
鹿临溪:“不看就不看嘛,小气吧啦的……”
大鹅小声嘟囔着,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后——尾巴翘翘的,羽毛短短的。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自己是一只漂亮的鸟儿,有着又细又长又漂亮的尾羽!
可为什么她只是一只大白鹅!
鹿临溪叹息着趴在了桌上。
谢无舟沉默片刻,起身走至床上躺下。
这次没有“三八线”,但他直接侧身睡去,只留给了大鹅一个后背——这对他而言,倒是十分少见。
这又是在别扭什么呢?
鹿临溪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拍拍翅膀飞到床边晒起了太阳。
今日的浮云没有去见虞梦枝,显然是不知如何面对了。
她一直陪着沈遗墨,大鹅也不知她与沈遗墨在书房里到底聊了些什么。
时间到了正午,院内无人做饭。
鹿临溪摁下饿意,闭着眼睛让自己睡了过去。
然而一觉醒来,太阳都向西斜了,仍旧没人做饭。
饿意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大鹅不禁用翅膀抱住了自己圆鼓鼓的小肚皮。
如今这竹院的气氛微妙得很。
平日里充当厨子的那位此刻怕是心乱如麻,身为一只有点良心的大鹅,她实在是没脸提醒他去做午饭。
好一阵纠结后,大鹅小心翼翼走到了床前。
“谢无舟,你醒着吗?”鹿临溪小声说道,“我肚子饿了……”
短暂沉默后,谢无舟叹了一声。
很快,大鹅吃到了味道不咋地,但至少能填饱肚子的干粮。
不错了,她心想——
谢无舟能随身带点干粮敷衍她已经很好了,她并不期盼这家伙能像沈遗墨一样能进厨房。
沈遗墨是在月上梢头时过来敲门的。
谢无舟淡淡说了一句:“请进。”
那反客为主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这间竹舍的主人。
不过沈遗墨并不在意这点,他只想进屋说出心里的看法。
浮云是跟在他身旁的,眼底多少透露着担忧的神色。
沈遗墨走至桌边,坐在了谢无舟的对面。
桌上趴着的大鹅默默挪到了一旁,生怕自己挡住了两人对望时的视线。
谢无舟:“沈兄想得如何?”
沈遗墨:“谢兄说得对,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谢无舟:“那沈兄打算怎么做?”
沈遗墨闭目轻叹了一声,沉声说道:“你先随我去一趟碧落阁,若你真能进入其中却毫发无损,我自会想办法说服师尊。”
谢无舟:“此刻?”
沈遗墨:“就是此刻。”
谢无舟沉默数秒,缓缓站起身来:“那便辛苦沈兄带个路了。”
沈遗墨起身走在了前方。
为了不引人注目,这一路都无人以法术照明。
夜路有些黑,浮云怕鹿临溪摔着,干脆将她抱进了怀里。
碧落阁夜间的守卫只有两名弟子。
沈遗墨很轻易地将二人遣散,见他们走远,这才将暗处躲藏的两人一鹅唤了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挥剑于身前划下一印——只见一处结界散去,眼前那扇阁楼大门忽而缓缓开启。
沈遗墨若有所思地看了谢无舟一眼,神色复杂得让人难以读懂。
沈遗墨:“阁内的御妖结界是祖师爷仙逝时留下的,世间妖邪触之即伤……谢兄当真要试?”
谢无舟轻笑一声,迈步向阁中走去。
鹿临溪见了,忙从浮云怀中跳出,扑扇着翅膀追了上去。
“小溪?!”浮云小小迟疑了半秒,回过神时也连忙追了进去。
沈遗墨下意识想将浮云拦住,却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下一秒,他的眼里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诧异。
谢无舟修为高深莫测,就算能于结界之中安然无恙,也有可能只是为了一个谎言勉力强撑。
小溪身上没有一丝妖气,结界或许只会将她当做寻常生灵,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也能说得通。
可浮云修为低微,又不似小溪那般没有妖气——她竟也没有遭受结界的攻击,这只能说明碧落阁中的结界确实遭到了破坏!
不管他再怎么不愿相信,事实都摆在了眼前。
沈遗墨眉头紧锁,缓步走进碧落阁中,施术将那无形的结界幻作了肉眼可见的光影。
这些光影,几百年来日复一日地守着这座高阁——它们分明没有消失,也没有任何破损,可就是忽然失效了!
沈遗墨:“这怎么可能……”
谢无舟:“沈兄这回可是信了?”
浮云忍不住问了一句:“这里头的结界,真是夫人破坏的吗?”
谢无舟:“除了她,还有谁有这本事?”
沈遗墨:“……”
鹿临溪不禁于心底叹了一声。
虞梦枝可没那本事,这一切都是谢无舟干的好事!
奈何谢无舟这家伙撒谎都是不需要打草稿的——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无论多么怪异,都能被他分分钟给扯圆了。
要不是知道这家伙是只孔雀,她真的很难不怀疑他是个圆规精!
瞧瞧,此时此刻,沈遗墨就又被骗到了。
他撤下了自己的灵力,阁楼内一切恢复如初。
他说,他会试着说服师尊。
若是实在无法说服师尊,他也会亲自守在此处,看看他的师娘到底会不会出现于此。
少年人神色有些恍惚……
再冷漠的鹅看了都有些于心不忍。
鹿临溪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忽觉谢无舟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她。
那样的注视,似带了几分不悦,让她莫名有些紧张,一时间一肚子安慰的话语都被卡在了长长的脖子里。
三人一鹅再次回到竹舍时,夜色已经很深了。
跟着谢无舟进屋的那一刻,鹿临溪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刚才为啥一直看着我啊?”
“谁看你了?”
“……”
分明就有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