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去。你们谁去把他弄醒。”
晁盖疲惫地挥挥手。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步一步往后退,离那尊卧佛越来越远。
酒坊里飘荡着窃窃私语。
“那是鲁提辖!”
“三拳打死镇关西!”
“现在叫鲁智深!”
“闹过五台山!”
“倒拔垂杨柳!”
“揍过高衙内!”
“火烧瓦罐寺!”
“单打二龙山!”
……
大家同仇敌忾,倒是人人都想在他那圆滚滚的肚皮上踹两脚。但是谁都不敢动真格。
阮晓露:“我来。”
她没那么多顾虑,盛一瓢凉水,板着脸,照着那颗光头泼下去。
就这么几坛蒸馏酒,何等珍贵,让他喝光光,他还有理了!
齐秀兰瘫倒在旁边,已经哭成泪人儿,成了颗粗壮的带雨梨花树;阮晓露呢,虽然没那么失态,但心里一簇三昧真火从里烧到外,让她非常有干架的冲动。
酿这几坛酒,周期得好几十天,她自己还没尝够味儿呢!
不光是心疼她和齐秀兰这阵子的付出。这等举世罕见的蒸馏烧酒,放到市场上还不得卖出天价,然后梁山就能彻底脱贫,再也不用到处挖王伦埋的金子,还能修修路,修修房子……
无数金灿灿的梦想,全进了鲁智深的肚子。
哗啦!她朝那肚子又泼一瓢水。水珠弹了又弹,溢向四周。
鲁智深浑身一哆嗦,鼾声顿了几秒,重新规律地响起来。
她待要再找地方泼一瓢,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
“阮姑娘,”一个温和的声音说,“让我来。”
林冲拄着拐,包着脚,匆匆赶到。
他注视着鲁智深,许久,才蹲下来,轻轻在和尚的大耳朵边上喊:
“师兄,师兄!是我!”
鼾声照旧。
林冲提气,待要再讲话,鼾声停了。
花和尚从西方神游归来,伸个懒腰,摸到一脸水,猛地睁开眼。
林冲:“当日在野猪林,蒙师兄相救性命,仓促未能拜谢。师兄安好?”
鲁智深将林冲看了半晌,神色激动,一骨碌爬起来。
“洒家自与教头沧州别后,曾知阿嫂信息否?”
这俩人许久未见,上来就问人家夫人。几个喽啰忍不住嬉笑。笑到一半,鲁智深站起来了,一大块阴影笼罩下来,大家赶紧绷起脸,嘴巴差点抽筋。
林冲不以为忤,刚要答,又为难。
他能说,娘子万幸没事,但她心气高,不愿与匪徒为伍,至今不肯上山完聚?
如果是跟鲁智深单独叙旧,说就说了,博师兄呵呵一笑;但周围这么多耳朵,他便犹豫了。
鲁智深看到林冲神色,笑容凝固,随后眼眶一红,开始掉泪。
“叵耐高俅这厮!洒家这就杀进东京,让他吃俺三百禅杖!”
林冲连忙澄清:“没有没有,人没死,好好的!”
鲁智深一秒止哭,笑呵呵道:“真的啊?”
谁知屋内的哭声还在持续,鲁智深嫌烦,嚷嚷一句:“谁在出声,都给洒家闭嘴!”
哭的是齐秀兰。面对一堆空酒缸,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晁盖看不下去,也劝:“几缸酒而已,再酿便是。鲁师父远道而来,就当招待他了,你别怄气。”
鲁智深这才发现酿酒的是个妇人,那脾气就发不下去。
“洒家不知道嘛,上山迷路了,撞到此处,就多喝了点,没事先通知,洒家赔罪啦。哎,话说回来,大嫂你这手艺真不错,洒家头一次喝到这么有劲的酒,谢谢了啊。”
齐秀兰并没有被安慰到,慑于鲁智深威名,也不敢再说什么,但还是耷拉着个脸,笑不出来。自己蹲下,慢慢收拾酒缸里的残酒,一勺一勺地回收,最后装了一小杯,自己一口闷了,算是她这几个月努力创新的最后一点念想。
鲁智深挠挠光头,虽然梁山老大哥都大度地表示这酒送你,但还是觉得过意不去,又问:“这酒值多少钱?造出来需要几天?洒家给你干几天活总行了吧?”
“从她有这个想法开始算,十年。”旁边有人幽幽地说,“上梁山以后就开始动手试验,搞到丹炉设备三个月,每天起早贪黑,才慢慢调tz试出最好的配比。这些劳动你说值多少钱?至于这几缸酒,也要发酵蒸馏,然后窖藏等待,少则几十天,多则一年半载,才能拿上桌。况且你还把她的酒曲给弄脏了,一切从头再来。要再喝上同样的‘仙人酿’,至少再等一年吧!”
鲁智深越听越咋舌,求助地看着孙二娘。
英雄好汉都爱喝酒,从来都是喝现成的。很少有人知道,酿一缸好酒需要多么复杂的工序。像鲁大师这么五谷不分的憨憨,那更觉得酒是缸里变出来的,饭是碗里长出来的,狗肉是自己跳进锅的。
孙二娘开酒店的时候也酿私酒,当然她的技术不敢恭维,那酒里一半是渣,一半是醪,味道奇奇怪怪,就算加了蒙汗药也很少有人能喝出来。
孙二娘公允发言:“她们这酒确实是天下独一份,怎么酿的我看不懂,没了就是没了。大师父,这次是你没理。谁让你不听二郎话,不好好在山下待着?”
鲁智深懊恼了半天,看看隔壁那笨重的一坨酿酒设备,一拍腿。
“一年是吧?好,洒家给你干一年的活,就当赔礼了!”
见齐秀兰还在甩脸子,急忙跑到她面前,胸膛拍得嘭嘭响,急道:“洒家不赖账!这几坛酒,怎么喝的,怎么给你造回来!你别哭了!”
齐秀兰甩掉一把眼泪,上下打量鲁智深的块头,当场破涕为笑。
“真的啊?出家人不打诳语啊!”
酿酒是体力活。齐秀兰力气不输男人,手下又辖着一群小弟,每天累得团团转,这才能保证全梁山的酒精供应。
这会拔树的大和尚要帮她干活?这不得一个顶十个?
齐秀兰光想想,就美得直冒泡,立刻不伤心了。
“那好,师父您啥时候能来上工?明天行吗?”
孙二娘和武松互看一眼,一左一右拉着大师僧袍衣角,让他冷静点儿。孙二娘低声劝:“说得轻巧,师兄是绿林好汉,自在惯了,哪有自己给自己找事儿的道理?你不回二龙山了?在这里当酒工,没的江湖上笑你!”
鲁智深焦躁,一把甩开两人,“洒家说到做到!洒家还管过菜园子呢,凭什么不能造酒?谁敢笑洒家?”
晁盖咳嗽一声。
“那个……三位从二龙山远道而来,定然是有事相商。现在擂也打过了,承蒙几位看得起,不知是否肯给个面子,去聚义厅饮……”
忽然想到梁山已经没酒了,赶紧改口,“……嗯,去吃点东西吗?”
鲁智深一拍光头:“差点把这事忘了!哎,武二郎,你跟他们打架了?输了赢了?这山上可有真英雄?”
武松沉默片刻,点点头。
“还是有几个能扛事儿的。”
这还是给面子的说法。昨天武松血虐梁山各色人等,如果不是后来半途杀出个程咬金,让他莫名其妙地在喝酒上输了一场,而且输得心服口服——武松才不会把梁山放在眼里,多半叫上大师,叫上阿嫂,大家拍拍屁股回二龙山,就当公费旅游,顺便刷个江湖威望。
但既然输了一场,虽然没输在武功上,毕竟说明人家梁山有两把刷子。至少这酒二龙山酿不出来;像阮姑娘这种剑走偏锋、敢在太岁头上捋虎须的狠人,二龙山也找不出来。
几个小喽啰一瘸一拐地搞卫生,总算在聚义厅里清出几个交椅的位置。晁盖传令,让各路头领都在此集合,带伤也要来,不给请假。
一通“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江湖互吹过后,鲁智深大喇喇坐下。
咔嚓,一个交椅碎了。他一屁股降落到地上。
和尚骂行者:“你打架就打架,踩碎人家椅子做什么?”
武松冷冷道:“这椅子我压根没碰过。”
言外之意,您老人家压的。
孙二娘赔笑:“不用赔吧?”
鲁智深改坐桌子,禅杖支在墙上。
“前几日,我们在二龙山地界捉了个撮鸟,”他嗓门大,震得聚义厅天花板嗡嗡响,“自称是江州两院押牢节级,叫戴宗……”
“啊,此人是小生故交,我认识他。”吴用抢话,“当时有个名士招门生,我俩物以类聚,相识……”
鲁智深瞪他一眼。
吴用拱手:“师父请继续。”
“这戴宗供说,他管辖的牢城里头,新来了个犯人,叫宋江。”
这一言既出,厅里各头领都出声惊呼。
“宋公明怎的在江州牢城?”
上次见到宋江——那是很久以前了。他刚刚指挥了青州之战,意气风发,还带了一群龙蛇虎豹,送给梁山扩充队伍。
虽然这群人各怀鬼胎,上山就开始内斗陷害,最后死的死伤的伤,毕竟还剩下四个相对靠谱的:花荣,一手弓箭绝技撑起山东武林半壁江山;吕方郭盛,庄严的方天画戟成了聚义厅门口最好的装饰;石勇,干啥啥不行,蹭功第一名。大家都说不上他到底给山寨做了什么贡献,但人家几个月过后,硬是攒了四张军功券,亮出来羡煞旁人。
宋江介绍这帮人上山,自己却推脱要给父亲养老,暂时不能上山聚义。晁盖只能跟他依依惜别,送了好多金帛礼物,派个队伍,风风光光地送他下了山。
然后山上就出现了连环杀人案,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后来真凶伏法,案情水落石出,大家才开始重建信任,生活重新回到正轨。
这期间,晁盖挂念宋江,去了几封信。最后一封回信是从郓城县宋家村送来的,说明宋江安心在家伺候老父,日子岁月静好。
梁山兄弟也就放心了,没再追踪宋江的行迹。
也就不知道,宋江在家呆得也不安稳。满村都是熟人,没多久就有人把他认了出来,暴露了行迹,被当地官府捉拿归案,重审他当年的杀人罪。
好在这期间朝廷册立皇太子,大赦了天下,宋江在家乡又有多年好人缘,又使了钱,最后多次减刑,判了个刺配江州,抵阎婆惜一条命。
刺配也分三六九等。有那运气不好的,刺配沙门岛这种险恶之地,来回几千里,那是朝廷成心不给人活路;但是江州这种鱼米之乡、富庶之地,那是人人抢破头的目的地。刺配到那里,就相当于出个长差,要是手里还有钱,就相当于度假,生活不要太惬意。
宋江满打满算,在江州消停几年,等熬完了刑期,就可以一身清白的回家,继续当他的小吏。
但,正所谓树大招风。宋江想低调,但他在江湖上名声太响,到了江州,不免又结识了一帮江湖好兄弟。这些好兄弟不知道宋江志在仕途,只道他心在绿林,因此决定做个好事,把他从朝廷的魔爪中给捞出来。
江湖上办事,不兴独来独往,都得有商有量。不然容易得罪人。
所以这些南方的江湖同道,就拜托戴宗先递了一封信,阐明了营救计划,送到梁山。
至于戴宗为什么没去济州府下辖的梁山,而是跑到了青州地界的二龙山……
头一次来山东,不认路。
在二龙山底下转了三天,巡山小喽啰都认得他了,不抓上来不太礼貌。
不过这戴宗也是个人才。孙二娘道:“看那写信的时间,这人从江州出发,满打满算只行了五六天,就走了千把里路程,当真是一双神腿。”
众人啧啧称奇:“世上奇人多。”
鲁智深从怀里摸出那封信,已经被酒浸透了一半。
“秀才,过来给大家讲一下。”
吴用乖乖从命。
“山东各同道台鉴……”
都是江湖大老粗,信件内容也是大白话,大概意思有几个:
一,你们宋大哥如今在我们的保护下,吃好喝好,没受罪,北方兄弟们放心。
二,我们打算劫狱营救宋江,具体计划如此这般,是不是滴水不漏,北方兄弟请给点个赞。
三,等把宋江送到梁山,麻烦结一下路费、辛苦费和感谢费。
此致敬礼。
吴用读毕,怒道:“这谁写的?”
往下读落款:
混江龙李俊,船火儿张横,浪里白条张顺,没遮拦穆弘,小遮拦穆春,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催命判官李立,神行太保戴宗……
都是江南绿林有名有姓的人物。
吴用越读脸色越差,一拍大腿。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简直是合伙勒索!”
“没错!”和尚的嗓门比他大好几倍,吓得吴用差点翻跟头,“就不能让他们得逞!洒家想着,他们在信里把计划都写明白了,咱们自己也可以去救人!不带他们玩!不让他们赚这个差价!”
武松点头:“师兄当时就想收拾行装出发,是我提议,要不要叫上梁tz山兄弟一道,赢面大些。师兄觉得没必要……”
后面的话说出来就不礼貌了:鲁智深觉得梁山上都是混日子的酒囊饭袋,不想带他们玩。这才有武松拜山踢馆,为的是检验一下,梁山究竟有没有真好汉,能不能合作担事儿,能不能同生共死。
江湖多险恶,不容有差错。没点真本事,谁跟你合作。
晁盖发话:“宋公明是我等至亲相交,又救过我们性命,如今他身陷牢狱,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哪怕外头有官府通缉,也得豁出命去救人,方才显江湖义气。”
他站起身,郑重对鲁智深行礼。
“多谢师兄等人不辞辛苦,赶来告知此事。事不宜迟……”
孙二娘笑嘻嘻:“那路费结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