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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54章

    第54章

    第二天,众人准备得当,直奔琵琶亭。

    如果宋代有网络,这绝对是个当地网红酒馆。大街上随便一打听,想找不到都难。

    据说唐朝白乐天被贬江州,“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的那一天,酒席就摆在琵琶亭;亭子下面临着水,水里泊着的一艘画舫,就是琵琶女当年的座船;墙上写着名家笔迹的《琵琶行》全诗……

    墙头挂着个旧琵琶。阮晓露悄悄问店家:“琵琶卖吗?”

    那店家见是个平民姑娘,白眼翻上天,连连摆手:“这是白乐天当年听过的琵琶,是古董,概不售卖。”

    阮晓露咋舌。还挺入戏。

    这亭子真不简单,就是个《琵琶行》主题的大型沉浸式特色文创酒肆。

    一行人分散坐了,要了酒菜,就等宋江赴约。

    酒过三巡,人人微醺,清风徐来,烟波渺渺,雾气蒸腾。

    鲁智深有些焦躁:“这亭子底下的树好生碍眼,洒家给拔了去。”

    让旁人好说歹说劝住了:“这树可是当年白居易栓船的树,师父若是拔了,酒家要你赔钱的。”

    阮晓露提前给大家打预防针:“要是那差拨拿钱不办事,宋公明没收到咱们的消息,怎么办呀?”

    “确有这个可能,”晁盖不假思索,答道:“那我们也要坚守信义,也等到天黑为止。”

    此时饭点已过,酒店小二面对这几个霸桌的客人,有心提醒结账,看看这些人的模样,又不敢上前。

    又喝了五七巡酒,终于听到亭子下面有人招呼:“客官里面请!……”

    底下有人交谈。阮晓露尚未听清,晁盖已然面露喜色,双唇微颤,眼里有水光。

    “是宋兄弟!我认得他声音!”他低声告诉其他人,“他来了!大家准备!”

    不用他说,其余人马上都进入了战斗状态,准备抓了人就跑。

    只有阮晓露失望透顶。

    宋江真的来了。

    难道她看错了人,宋江真的心在江湖,打算放弃光明前途,一条道走到黑了?

    楼梯上脚步声响,一个黑帽子一点一点地浮了上来。紧接着是张跟帽子一样黑的脸,额角一小串金印。

    宋江无疑。

    生死之交,久别重逢。晁盖心中千言万语,腾的站起身。

    “兄弟!跟我走!”

    宋江看到这一亭子人,也是面色激动,悄悄朝晁盖拱了拱手,又朝武松挥挥手。

    “你、你们……”

    晁盖:“事不宜迟,快走!”

    宋江却面露难色,极其轻微地摇摇头,双脚停在了楼梯上。

    紧接着,他身后传来一群人的喧哗。

    “哈哈哈,今儿宋押司请客,大家别给他省钱啊!”

    “酒家,先切十斤羊肉!”

    “排头那边的牢子兵到了吗?——马上就来?不等了,咱们先喝……”

    “宋押司,快上楼,抢座位!”

    ……

    晁盖直接怔住。

    宋江眼角泛出泪花,深情遥望自己的绿林兄弟,摇着头,吐出五个字:“别管我,快走!”

    他身后涌上来一群人,嘻嘻哈哈,直接把他簇拥上楼。

    只见有管营,有差拨,有排头……基本上半个牢城都来了,还有不少带武器的巡逻兵,看架势有好几十人,直接包场!

    有人问:“押司,上头这几个客人跟你说什么呢,你们认识?”

    宋江忙道:“不不,不认识,只是想请他们让个临江的座头。”

    有人起疑心:“听说押司有不少江湖上的朋友……”

    宋江脸色微微一变,挪动脚步,用身体挡住晁盖等人的身形。

    “说哪里话,小人一介囚徒,有什么……”

    后头一群人喧哗:“让什么让,直接请他们走!”

    晁盖连连朝后摆手,趁着牢城众人还没注意到他,对宋江轻声喊出最后一句话。

    “十天后,我们再来!”

    *

    回到小客店,山东六人组围着桌子喝闷酒,人人一肚子气。

    孙二娘暴躁:“这宋江哪天请客不是请,非等今天!”

    阮晓露赶紧安抚:“牢子们吃酒又不挑日子。这不能怪他。”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可佩服宋江了,这人比她想的还精。

    如果直接爽约,等于跟江湖弟兄们绝交。宋江要前途,但也重义气,不会选择这种断送兄弟感情的下策。

    当然啦,确实有可能是牢子们临时起意,挑了今天让宋江请客;然而更有可能,是宋江故意给自己身边安排了一堆官兵,好让自己不被救走。

    这样一来,就成了“不是我不想走,是他们人太多”,还能赚一波兄弟情。

    鲁智深叫道:“他们二三十人,又怎样?洒家照样可以把他们都打趴下!”

    公孙胜表示轻蔑:“真那样,全城戒备,你怎么脱身?宋公明怎么脱身?”

    武松也摇头:“强行劫人,只怕有失,宋江哥哥不愿咱们冒险。”

    晁盖重重叹口气:“宋三郎真是重情重义,宁可自己身陷牢笼,也不肯给俺们添危险。”

    大伙郁郁的睡了。

    第一次机会已经丧失。只能等十天后。

    *

    十天里,山东帮没闲着,制定了更加详细周密的救人计划。

    公孙胜绘制了一幅详细的城防图。鲁智深武松也已经在沿途的佛寺里藏了兵器。大家打定主意,万不得已就来硬的,从官兵手底下抢人。

    晁盖原本是东溪村地主,万事不操心;到了梁山当老大,更是不拘小节,从来不在细节上费心力。

    此时也被现实逼迫,开始使用脑力,拿起纸笔勾勾画画,把下次营救可能遇到的tz变故、枝节、情况都算到,然后再细细思虑,每种情形需要如何应对……

    短短十天,愣是多了几十根白头发。

    阮晓露看着老大哥沧桑的模样,有点不忍。你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你那宋兄弟压根不想跟你“聚义”,人家想进体制内。

    不过忠言逆耳。她要是胆敢说实话,晁盖手里的笔,下一刻就得敲在她脑袋上。

    怎么才能说服领导放弃呢……

    阮晓露想起来,武松好像跟宋江交情不浅,是不是能意识到宋江对官场的热心?

    找了个月朗风清的傍晚,叫上孙二娘,带点好酒熟牛肉,去探武松口风。

    “二师兄,你好哇……”

    零敲碎打半天,武松有些不耐:“有话直说,我又不是老虎。”

    呵,您比老虎还要命。

    她想,武松虽然把宋江当导师,但也不是宋江什么他都学。比如宋江动不动就下跪,他就不跟着学。宋江动不动就掏银子拉拢人,他也不跟着学。他的银子大多数都贡献给卖酒的了。旁人嘲笑宋江黑矮胖,他也不生气,顶多不搭腔。

    应该能听得几句实话。

    但是她也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说:“如果数次营救都不成功,宋公明留在江州服刑,刑满后重新做吏为官,对他未必是坏事。所以我觉得……晁大哥也不用那么紧张,好像不成功便成仁似的——师兄,你去劝劝他嘛。”

    武松静默许久,把酒肉都吃尽了,才说:“如果我和宋大哥易地而处,我也许也会耽于安逸,但我也希望有人能把我带出这牢笼,带回……那更真实的世界去。”

    孙二娘从来没听武松说过这么一大串话,感叹:“你悟了?”

    阮晓露琢磨了好一阵,明白了武松的意思。

    “就算宋江不愿意,我也要把他带回那个热血江湖,免得我记忆里的那个宋大哥,日后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

    阴郁深沉的头箍下面,藏着一派烂漫的理想主义。

    既然如此,武松是没法拉拢到一条战线了。

    阮晓露摆出敬佩的神色,说道:“那咱们下次务必成功!”

    *

    第二次行动在即,万事俱备。比起上次,众人心中又多了七分底气。

    晁盖和鲁智深、武松达成共识:“机会只有这一次了。这次咱们务必激进些,借用两位师兄神力,宁可惊着宋江兄弟,也要把他给抢出来。”

    鲁智深拍胸脯:“就算那宋押司让他们绑了杀头,洒家也能把他从法场里给劫出来!你放心!”

    晁盖忙道:“还是要避免杀伤无辜百姓,否则就算把宋江兄弟救了出来,也是给他无端造业,他必不喜欢。”

    晁盖自诩仁侠,刀口只对准贪官污吏,不喜欢滥杀无辜。当然,这“无辜”的标准也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他觉得无辜,就放;他觉得有罪,就杀,用不着拉到衙门去审。

    但至少他表了这个态,其余队员也都给面子。

    武松道:“谁阻我们就杀谁。其余的一律不管。得手之后立刻撤出城外,城里再乱,不干我们事。”

    众人叫:“好!就这么办!”

    只有阮晓露像那蒸锅上蚂蚁,一天比一天焦虑。

    这群人看似一盘散沙谁也不听谁,动起真格来,行动力杠杠的啊。

    偏偏晁盖还给她派任务:“阮姑娘,这里是二十两银子,麻烦你去琵琶亭,随便编个理由,找那店家包个场。若是有成群结队的客人,明日一律不要接待。”

    为了防止宋江再次“被请客”,晁盖也算下了血本。

    阮晓露有点不情愿:“大和尚和二师兄天天出去逛吃喝酒,孙二娘已经把城里的铺子都买遍了,公孙道长已经拜访了八个道观,厚着脸皮借人家的古籍看——干嘛非指使我跑这十里路?”

    晁盖实话答:“他们二龙山的自成一派,我也不好使唤。况且到时救人出城,多半也得依靠两位师父的武力。他们现在闲些个,也算是养精蓄锐;公孙胜一个出家人,不适合出面定酒家。我倒是想去,奈何最近脚气复发,行走艰难……”

    这时候所谓的“脚气病”,其实就是痛风。梁山好汉天天“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晁盖又步入中年,确实是高危人群。

    比起痛风的痛苦,跑十里路不算个事儿。

    阮晓露尊老爱幼地接过银子:“晚上见。”

    晁盖不解:“一来一回,一个时辰够了……”

    “我也想顺便买点时兴的香料首饰啊。晚上见!”

    阮晓露有理有据,藏柄小刀,揣着银子出了门。

    以她的脚力,一刻钟就走到琵琶亭。跟店家吩咐包场,银子给够,店家并无异议。

    还剩大半日光景。她上街闲逛。

    逛到江边,暖风和煦,水波不兴,江水清澈得仿佛一条丝带,映着旭日的光。

    不少私人小渡船来来往往。她站在旁边看了许久,不少人过来拉客。

    “姑娘一个人?去哪?”几张嘴抢着跟她说话,“我这船虽小却快,哪里都走得!”

    阮晓露一副大嗓门,浓浓山东口音:“俺要去江对岸,可是俺、俺怕水。”

    船家也都是赶时间做生意的,催几句,见她磨磨蹭蹭犹犹豫豫,也就不理会,招呼别人去了。

    只有一个大胡子船家凑上来,拍着满是刺青的胸脯说:“我这船最是稳当,做我的船,包你脚都不湿。上来吧!”

    阮晓露翻开钱袋瞅瞅,“多、多少钱?”

    袋子里露出金灿灿一团,是她给老娘打的金凤钗。

    阮婆婆操劳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唯有一个陪嫁的金钗,多年前让阮小五讨走赌博去了。阮小五戒赌之后,想起这事就惭愧。但那金钗却找不回来了。于是求着六妹妹,到了那江州繁华之地,给娘打个最大最气派的钗儿。

    “哥出钱!做个皇后娘娘那样儿的!”

    阮晓露不辱使命,江州最大的首饰铺里,挑了个架子上最贵的,又额外加了半两金,打得又长又厚。

    大胡子艄公把眼瞥见那大金钗,吞了口口水,粗声道:“不贵,五百文一人。姑娘孤身赶路,给你打个折,三百文,比别人都便宜!”

    别的艄公里有看不下去的,好心提醒:“姑娘,江上不太平,别贪贱……”

    被那大胡子一瞪,不敢出声了,背转过去摇头。

    大胡子不由分说,抢过她的包袱,把她推上自己的船。

    阮晓露畏手畏脚地上船,坐下东张西望,问:“凑几个人开船啊?”

    大胡子艄公忽然变脸,冷声道:“就你一个,走吧!”

    然后一橹荡开,顷刻间离岸两三丈。

    这艄公蛮力不小,速度真快。一阵劲风掠过脸颊,脚下江水飞速流动。阮晓露激情上来,忍不住高声大叫。

    那艄公把她的叫声当成了惊恐,转过头,已是一脸凶相。

    “小姑娘,包袱里有什么,都给我拿过来!”

    阮晓露“如梦方醒”,叫道:“青天白日,你敢抢劫!”

    “哈哈哈!”大胡子艄公纵声长笑,“今日上了我的船,是你的晦气!怪就怪你一个妇人,居然敢带金子出远门,不抢你抢谁?说,你是要吃板刀面,还是要吃馄饨?”

    不等她回答,哈哈大笑,得意地给这个外地游客解释:“这板刀面呢,就是我有一柄快刀,一刀一个……”

    “……都剁下水,一个不剩。馄饨就是让我自己跳。”阮晓露压根没动地方,用脚把包裹拉到自己身边,支着下巴乐,“我说你们这帮做水鬼的,口径也太统一了吧?是不是请人培训过?”

    那艄公还凶着个脸,被她说傻了,不由自主结巴:“是、是帮主大哥请船火儿张横、讲过课……”

    “不知变通。不及格。你这船上只有一个客人,何来‘一刀一个,一个不剩’?我跟你说,这当水鬼跟当土匪一样,你得钻研业务,得创新,有自己的风格,才能让领导赏识,不能领导说啥就是啥……”

    阮晓露垂下手一撚,从船板缝里撚出来一把灰白色的盐块块。

    “我有事,要见你们领导……哦不,帮主。”

    大胡子艄公脑子没转过弯,还愣愣地看她。

    阮晓露靠在船头,微笑回望。

    盐帮的船,闲时当然也用来摆渡载人,赚零花钱。至于这钱怎么赚,全靠个人发挥。

    但这大胡子显然业务水平太差。瞧他拉客时那急功近利的模样,就差把“我是坏人”写在脸上。若不是今日阮晓露故意上他的船,他怕是一个tz月都没法开张。

    揭阳盐帮神出鬼没。除了这以身犯险的一招,她还真不知到哪去找人。

    要是这大胡子真的不知好歹,非要请她吃馄饨板刀面,她也有对策。今日江水无风无浪,又暖又清,只要一个猛子扎下去,三分钟回到对岸,就当洗个澡。

    还能顺便把他的船给捅个窟窿。

    好在,大胡子艄公没有傻到家。他忿忿不平,将她脚边包袱看了又看,嘴里骂骂咧咧,扯起一道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