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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76章

    第76章

    不知是哪个层级的官僚,反正派头十足,把围观百姓通通赶走,整个浔阳楼鸡飞狗跳。

    阮晓露正待深藏功与名,回头一看,粉墙上被刮掉一大块石灰,颜色跟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像一块长方形的伤疤。

    她拽下墙上一幅名人字画,桌上抓一把米饭粒,糊上去挡住那片伤疤。然后就撞上清场的军汉,像赶鸭子一样被赶了出去。

    那浔阳楼老板跪在地上簌簌发抖,明白着三四分,糊涂着六七分,感觉自己这生意大概做不下去了。

    楼里的其他闲杂人等,从酒保闲汉到唱曲儿的扫地的,一律被赶到厨房仓库杂物间。当然有人傻大胆,从小门里探出头,悄悄踅摸几步,往大门外看。

    只要能瞧一眼当朝蔡太师真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以后就是一辈子吹牛的谈资。

    阮晓露混在这些傻大胆中间,也瞪大了眼睛。

    江边石板路上,仪仗队排开老远,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好不热闹。披甲军士将酒楼围在中间。两辆气派的马车停在浔阳楼门口。

    百姓不敢靠近,远远伸着脖子看。

    但见一群人簇拥着两个大官,说说笑笑进了酒楼。

    众人兴奋:“这是蔡太师和蔡九知府。”

    可惜随行人员众多,蔡太师只见着个衣角儿,完全看不到样貌。但看那平素趾高气扬的蔡九知府,眼下那前倨后恭的样子,是他老子无疑。

    还有个发面馒头似的下级官员,一溜小跑跟在后头。有那认得的,嗤笑道:“黄通判这回要青云直上了。”

    蔡京登上浔阳楼,凭阑举目看,颇为感怀。

    “小九啊!当年我任舒州推官之时,年纪比你还小,一腔的热血锋芒。我曾站在这浔阳楼上,望着浩渺烟波,誓将那新法推行到底。而现在……现在啊,人变了,这楼却一点也没变。”

    赏玩了一回景色,又说:“近日太史院司天监夜观天象,奏说有罡星照临吴、楚,敢有作耗之人,你要紧守地方。”

    蔡九知府蔡德章侍立在旁,只是一连串赔笑。他原本无甚才干,蔡京给他一个江州知府的肥缺,纯属为他刷履历。知道江州乃是鱼米富饶之乡,地方官只要不是个傻子,治理得都不会太差劲。

    可蔡京感叹来感叹去,讲了半天政治课,就是没评价一句他的政绩。显然是找不到可夸的点。

    正尴尬时,却见那通判黄文炳跪在地上,禀道:“太师容禀:正捉得一个公然叫嚣谋逆叛国言论之贼,岂不正合司天监之言?事非偶然,非同小可!……”

    “哦?”

    蔡京听完备细,矜持地表示惊讶,转头看向身边的儿子。

    蔡德章连忙点头,佐证了黄文炳的话,期待地盯着自己的父相,满脸写着“求夸奖”。

    当黄文炳派人飞奔告知,刚刚在浔阳楼发现“反诗”,捉到“反贼”之时,蔡德章喜上眉梢:来得正好,终于有政绩了!

    于是跟蔡京东拉西扯,总算把老爹引到此时此地。跟黄文炳对视一眼。

    两人没说话,但黄文炳眼中分明是:帮了你这么大忙,求恩相提携!

    蔡德章回一个眼神:当然当然,今儿让你在我爹面前露脸,你抓紧机会表现。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暗喜。

    远处几声吆喝,几个军汉押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刺字囚徒,连滚带爬地丢在大门口。他一身酒气,黑矮肥胖,正是宋江。

    宋江酒还没完全醒,但已不记得题反诗的事,大着舌头,连叫冤枉。

    “呔!”黄文炳狗仗人势,指着宋江骂道:“你这千刀万剐的反贼!若非知府大人挂心国事、明察秋毫,险些让你逍遥法外,动摇国家根基!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宋江听了这指控,再醺的酒也醒了,慌忙辩解:“小人一介囚徒,猥琐低微之人,如何能动摇国家根基?况且小人适才醉酒,不知做了什么……”

    蔡京如何看不出来,是他儿子小题大做,一个醉鬼乱涂鸦,非包装成什么“国家大事”,举到他眼前显摆。多半是底下那个通判撺掇的。

    蔡京不说破,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轻视之意。

    蔡德章忙道:“太师,此事非同小可!常言道,醉后吐真言。这人醉里神智混沌,尚能题写反诗,正说明他早有反意,反意极浓,反入骨髓!下官这里有人证,无数百姓见过他癫狂之相;又有物证,那诗眼下明明白白地题在墙上……”

    他说得声泪俱下,好像此反贼不处理,太阳明天就升不起来,大宋明天就要亡国。

    蔡京不耐烦:“写的什么诗,我去看看。”

    蔡德章慌忙拦住:“那如何行,休要污了太师的眼。”

    蔡京微微冷笑。他诗书传世,位极人臣,上有星宿护体,背后是当今圣上,还怕一首反诗。

    走进那临江的阁儿,酒菜香气未散,墙上果然几行字。

    蔡京一眼望去,但见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如蚯蚓钻洞,如野猪出林,如荒山猛兽之张牙舞爪,如魑魅魍魉之乌面鹄形。在寻常人眼里可能算难看,但在当时第一书法家蔡京眼中,无异于不拘世俗的先锋艺术,当真是一笔好字!

    蔡京忍不住放声大笑,慢慢往下读:

    闲来乘兴入江楼,渺渺烟波接素秋。

    呼酒谩浇千古恨,吟诗欲泻百重愁。

    铁马夜嘶山月暗,玄猿秋啸暮云稠。

    志气冲天贯斗牛,更将逆虏尽平收。

    ——郓城宋江作——

    他面带笑意地读完,疑惑地看看蔡德章。

    “反在何处?”

    蔡德章已经愣了,立马看黄文炳。黄文炳脸色灰败,在蔡太师读出第一句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妙。

    这几句诗,跟他方才瞥见的、宋江一笔一划写出的“反诗”,不仅一个字不像,怎么反而有点似曾相识,好像……好像是他自己以前的大作?!

    蔡京目光严厉了些:“虽然文采平平,律调也不甚规整,但你们说是人醉后狂书,那也正常。可是,难道本官几十年诗书白读了?怎么一点没看出反意呢?”

    不仅没有反意,反而有忠君爱国之心、排患解纷之略。若按蔡德章方才那番“醉后吐真言”的逻辑,这人“酒醉未敢忘忧国”,比他蔡京还忧国忧民。

    扑通一声,黄文炳跪下了。

    “下官……下官看过的不是这首诗!绝对不是!下官记得那诗里明明白白写着什么,‘敢笑黄巢不丈夫’……”

    蔡京勃然大怒:“本官眼又不瞎!这种大逆不道之言,墙上没看见,只是听得从你嘴里说出来。难道是你写的?”

    黄文炳磕头如捣蒜,绝望地呜咽:“真的有,真的有反诗啊……对,对!许是让人用字画遮住了!来人!把这些字画都……”

    “大胆!”蔡德章突然喝道,“这墙上字画都是名人手笔,还有蔡太师早年真迹,你说揭就揭?你胡闹够了没有?”

    黄文炳被自己老板背刺,震惊地张了嘴。

    “太师,”蔡德章道,“这黄通判立功心切,不惜构陷无辜,若非太师执意要上来看一眼,下官险些被他瞒过了。”

    又骂黄文炳:“枉本官对你多年信任,你为着一己之私,不惜捏造事实,欺瞒上官,骗得脸自己都信了!真真可恶!”

    黄文炳被这口巨大的锅给甩懵了,失声道:“明明tz是知府大人你授意……”

    蔡德章连连挥手,来两个亲随,把黄文炳拖出了雅阁。

    “且将他下狱问罪!”

    蔡京冷眼看着。生子不肖,这混小子行事不靠谱,但他也不能真的罚儿子。只能让这通判顶了所有罪过,也算是给蔡德章一个小敲打。

    蔡京看向门口那个瑟瑟发抖的跪着的囚徒,和蔼地说:“让你受惊了。”

    整个阁子里,虽然几个当官的呼来喝去,但情绪起伏最剧烈的,当属宋江本人。

    他还醉着酒,迷迷瞪瞪被人从单间宿舍里拽出来,一步三打地赶出牢城。抓他的人自称是州府手下,口口声声管他叫反贼。宋江全程懵然,还以为是他跟梁山泊暗通款曲事发了,今番必是个死。

    魂飞魄散地趴在地上,等了半天,却等来了蔡京的笑声。

    “你是郓城宋江?”蔡京和蔼地说,“是那边的押司?犯什么事了?”

    宋江俯伏在地。当朝太师亲自问话,他一辈子没接触过这么高级别的大员。

    虽然他跟江湖兄弟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没少唾骂“当今天子至圣至明,只被奸臣弄权闭塞贤路”云云。如今“弄权奸臣”近在眼前,他却吭不出一声,只觉得自己无比渺小。

    他惶恐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不敢看蔡京,却看到门缝外头一个熟悉的大姑娘面孔,在朝他挤眉弄眼,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微微斜劈两下。

    宋江看到她,就觉得安心靠谱。再定睛一看,认得那是梁山上的作战手语,意思是周遭安全,放心行动。

    宋江心理素质也不差,回忆蔡京父子和黄文炳的对话,隐约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阮姑娘简直活菩萨,这次又救他一命!

    不过,他方才到底在墙上写了啥?

    他略定一定心,恭谨回答蔡京的问话:“小人是郓城小吏,不合失手误杀一个烟花女子,因此刺配在彼……”

    蔡京熟读法典,当即不解:“一个烟花而已,值一个刺配?你没钱赔付苦主?还是潜逃了?”

    宋江再拜:“那妇人已经厚葬,也赔了她家人钱财。为是家中老父年事已高,无人侍奉,因此一时糊涂,冒险潜逃回家,在家中被捕……”

    这话模棱两可,但也不能算假。当初他被捕之后,宋太公到处使钱,已经把卷宗里的罪行改得能轻则轻,阎婆惜从“妾室”改成“烟花”,又给安排了孝顺老父、回家侍奉这样的加分点,这才给宋江争取到了刺配江州、无薪度假的机会。

    因此就算蔡京当场命人查他案底,查出来的也是如此。

    蔡京笑道:“还是个孝子——你这首诗感情挺真挚啊。”

    宋江惶恐磕头,心里却拼命回忆:他酒醉之后到底写了啥?不管是啥,文采肯定比现在这首好……

    “小人……”宋江顿一顿,潸然落泪,“小人到此以来,无时不在悔恨自责,因着一时冲动,不仅令老父蒙羞,而且就此蹉跎人生,无法报效国家,实在是可怜可恨。因而日思夜想,有所感怀,这才醉后狂言。但小人不敢隐瞒,这写的内容,小人记忆疏失,不曾记得……”

    蔡京笑道:“这却不稀奇。本官曾醉后书帖,酒醒来看,写不出那样的筋骨——你既是书吏,应该练过字吧?现在酒醒了,你给我写几个字看看。”

    …………

    蔡德章黑着个脸,看他老爹跟一个囚犯拉家常。蔡京说的每个字,脸上的每一个笑,都是在无言地扇他巴掌。

    最后,蔡京道:“宋江,今日无故累你惊吓一场。你虽是小吏,却有见识,懂规矩。你既在牢城抄事房做事,不如到本官府里,也做个抄事,如何?”

    宋江呆愣半晌,撅起屁股咚咚磕头。

    “今日蒙恩相擡举,如拨云见日,如醍醐灌顶。小人若得寸进,当效衔环背鞍之报!”

    一阵江风吹过,蔡京打个呵欠,转身出了阁子。一众人簇拥围上。

    宋江兀自在里面磕头。

    半晌,官员们都走了,酒楼众员工大胆围上来,巴结着恭喜贺喜。

    “虚惊一场,虚惊一场。”那酒楼主人捧着一脸笑,作个大揖,“宋押司福气大,连带我们酒楼也沾光。以后您再来江州,尽管来浔阳楼吃酒,敝处免费招待!”

    宋江唯唯谢了。再擡头,看见阮六姑娘小心翼翼地冒头,给他递了一卷手巾擦泪。

    “呼——紧张死我了。”阮晓露自己狂擦汗,“这要是穿帮了,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被她用米饭粘上的那副字画已经摇摇欲坠,方才一直在蔡京背后晃悠。此时轰然落地,露出一片可疑的毛坯墙。

    宋江吃一惊,擡头看看那块毛坯墙,又看看那首完整的“爱国诗词”,突然热泪盈眶,跟阮晓露抱头痛哭。

    “呜呜呜……贤妹啊,大恩不言谢……呜呜呜……”

    对升斗小民来说,牢城的围墙是永远无法逾越的桎梏。但是对蔡京这么大的官来说,随口提拔释放一个囚徒,就跟吩咐买个菜一样寻常。

    抄事就是抄写员,太师府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每人三尺小工位,也许几年了也见不到太师一眼;然而对此时的宋江来说,那无异于鲤鱼跳龙门,从一介刺配囚徒,一跃而成京师太师府参随,是他梦寐以求的大编制!

    终于,上岸了!

    “别、别磕头了,”阮晓露赶紧跳起来,低声附耳,“我本来以为只能糊弄一下,你怎么也得挨个训,受个罚;谁知你这么会说话,把蔡京都给忽悠住了。这全是你自己能耐,不用谢我……”

    “忽悠?如何叫做忽悠?”宋江怒容闪现,随后严肃道,“我只是说了些肺腑之言,真心的话,绝没有半分欺瞒糊弄之意!贤妹以后说话可要注意点。”

    阮晓露:“……”

    进入角色真快,这官威就起来了。

    “您说得是。”她笑道,“来个醒酒汤?”

    这一个时辰真是大起大落。宋江躲过了谋反死罪,重新进入体制内——虽然只是个临时合同工。这样一来,他也就不会被救到梁山,当山寨的二把手。梁山也就离招安的死路越来越远。

    阮晓露隐约有种“送走瘟神”的感觉。

    虽然宋江此时和蔼可亲,对她像对亲妹一样,说他是瘟神,确实有点不厚道。

    但总之,阮晓露心情舒畅,宋江说啥她都觉得好听。

    这时候一个知府亲随转回来,朝宋江匆匆一揖,催促:“宋押司,你怎么还不走?赶紧回去签保释文书。然后去府衙,知府大人找你训话。”

    知府此时找宋江,意思很明显:这人马上就要到他爹府上打工了,趁他出发之前,赶紧拉到同一战线,嘱咐叮咛对好口词,万一蔡京问起知府在江州的施政细节,宋江能帮着美言两句。

    宋江忙起身称谢,给了那人一锭小银。

    正要擡腿走人,阮晓露拉住他袖子。

    “宋大哥,今番知府不敢得罪你了。”她的笑容带着许多暗示,“有个小忙,你帮不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