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瘟神终tz于送走。阮小七把寨主的交椅拉回原位,耐不住心痒,一屁股坐上去,学着晁盖做派,脚往椅子边一搭,左右四顾——
“兄弟们,开会了!”
余音绕梁。
大家想笑不敢笑。最后是阮小二把他拉下去,又好气又好笑,斥责道:“没大没小!这地方是你坐的?”
阮小七嘻嘻哈哈:“我坐着玩玩。”
梁山大本营失陷数日,又奇迹般地回复原状。他有点恍若做梦,想做点出格的事,驱散这种不真实的感觉。
天色渐暗,空荡荡的聚义厅显得有些阴森。阮晓露张罗着点火把,自己忙到手酸,才点亮了一面墙。
石勇过来进谏:“姑娘,山上桐油只剩一缸了,咱省着点用。”
石将军石勇,是个真正“混”江湖的——混日子的混。他逃走江湖的原因,据说是十六岁时赌博,一拳打死了一个出千的。
鲁智深打死镇关西还用了三拳。石勇这效率比和尚还高三倍,确实值得吹嘘。
当然,被他打死的那人,前一天刚过完六十大寿。这个细节就被他谦虚地略过了。
寻常江湖好汉,随着时间推移,资历也水涨船高。比如鲁智深的出道之作是“拳打镇关西”,这才没几年,江湖人士提到他时,他的简历里就多了“火烧瓦罐寺“、”大闹五台山”、“倒拔垂杨柳”、“单打二龙山”……
可谓战果累累。
但是石勇不一样。随着时光推移,他度过青春期,到了十八岁、二十岁、二十六岁……
跟人自我介绍的时候,依然是:“因赌博一拳打死了人,逃走江湖之上。”
但石勇非常会傍人脉。凭着唯一的战绩,先结识柴进,又结识宋江,作为“宋江哥哥嫡系”上了梁山,有了头领编制,军功券也攒得飞快,不知道他每天都干啥。
阮晓露本来跟他不太熟——不奇怪。别的江湖好汉在一起,还能聊聊各自的光辉战绩。跟石勇聊天,他永远是:“老子十六岁那年……”
不过眼下,石勇和吕方郭盛一样,被官军审出一身的伤,衣裳碎成条,那打死人的拳头也包起来,吊在膀子下。
阮晓露对他印象改观,觉得这人能处。
她关心道:“去库房拿点伤药,我看还剩两三包。”
石勇道:“这点伤无妨!俺们几个去收拾收拾各处的垃圾。官军来这几日,到处祸害!”
吕方郭盛两个人也被解了缚,先后过来打了招呼。但阮晓露察觉到,三个人都跟公孙胜保持着距离,偶尔看跟他目光相接,一律翻白眼。
大约是道长投降太爽快,他们看不惯。
阮晓露点点头,把聚义厅交给这几位,然后跑回哨所,把老娘给接出来。
幸而老婆婆没受什么伤害。官军忙着封房子搬东西,对她这种“贼眷”正眼不看,只是关起来锁着。
阮婆婆一个劲的埋怨三个儿子:“新招来的那些个小伙子,一个个忒没礼貌!一点也不尊老,还推俺,让俺住小黑屋,跟官军一个德性!”
阮小二知道是老娘老眼昏花,把官军认成了喽啰,赶紧认错:“是,是,都怪俺把关不严。已经都教训过,遣散了,不让他们留在山上。”
齐秀兰悄悄告诉他:“俺哄着老婆婆,说是要给她翻修个大院子,只能暂时换个地方住。外头都是工地,所以不能出门,这才挨了好几日。你们再不来,婆婆要起疑了。”
阮小二朝她一揖到地:“大姐厚恩,小弟死不敢忘。”
齐秀兰随后委屈:“他们把我的酒都搬走了!这帮贼兵贼将贼官,比强盗还会抢东西……”
为了保护山寨牺牲的上百喽啰,都已被官军草草埋在荒地。大家想起过去的结义之情,不约而同地过去拜祭,烧了点纸,就地喝得烂醉,哭了一场。
能光荣死在敌人刀下,在绿林中也算是个不赖的结局。反正大家自从落草为寇的那一天,就没指望有个善终。
忙忙乱乱地歇了。第二天依然是收拾残局。阮小五怕官军杀个回马枪,带几个喽啰摇船出去探。
八百里水泊白茫茫,官军果然退得干净,眼下已回到州府了。
第三天,一排军马和旭日一起出现在东方。远远的朝霞中央,竖着梁山的杏黄旗。
大部队终于回来了。
*
晁盖和吴用听完了山寨里的变故,惊呆半晌。作声不得。
刚刚在青州打了大胜仗,那意气风发的劲头还没下去,兜头一盆冷水,把个晁天王浇得冰冰透心凉。
相比之下,宋江机缘巧合,洗白出狱,眼下已成蔡京门人——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平淡得如同一泓春水,晁盖只是说了两句“好好”,根本没心思评论。
而张横张顺李立三个人的加盟,若在平时,足够晁盖高兴三天。此时他也只能跟三位新朋友执手相看泪眼,道一声:“委屈你们了,一上山就遇到这事儿……唉,其实寨子里平时不是这样的,济州府近两年从来不曾来犯……”
“换太守了。”阮小二往墙上一靠,“新来的是个狠角色。”
石勇、吕方、郭盛也纷纷道:“那个太守深谙兵法,水陆并举,分三路包抄过来。就算当时所有兄弟都在山上,也定是一场恶战。”
虽然老大哥万分不愿相信,但张叔夜那枚油光水滑的私人印鉴、水寨里被毁的战船、聚义厅地上散落的封条、空空如也的库房、还有耳房里未能清理干净的陌生垃圾……都是铁的证据。
阮小二继续汇报:“当时山上是公孙道长话事。他……嗯,他好像没怎么……”
“道长战至力竭,被他们一个大将给敲晕了。”阮晓露突然发言,打断了她哥的大实话,“我们救出来的时候,道长还胡言乱语左右不分,昨天才恢复。”
远远的一旁,公孙胜打个喷嚏,有点诧异地擡起头。
公孙胜虽是道家子弟,但行事作风一直很佛系。他上梁山纯属随兴而至,压根没想到这个小山寨能被经营得这么红火。要是哪天梁山倒了散伙,他也不会太伤心。
这一次官军以压倒性的优势压境,守家的几百人里,多数叫着绝一死战。公孙胜觉得何苦呢。
他知道寨主大约不以为然,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合则来,不合则散。大不了出去云游嘛。
没想到有人横插一脚,还给他编故事?
公孙胜没多想,拂袖而起,叫道:“贫道没有被人敲晕!”
阮晓露摊手:“你看,还没想起来呢。”
旁边石勇吕方郭盛都是一脸不解。过了片刻,石勇反应过来,也说:“官军攻来时,道长身先士卒,率先迎战,但是嘛,许是多日没练,有点手生……”
阮晓露赞许地看他一眼。不愧是全梁山最识时务的。
晁盖嫉恶如仇,急公好义,虽然对兄弟们掏心掏肺,但有时也不免大家长做派浓厚,觉得所有人都该跟他一条心,永远心态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要是让他知道公孙胜根本没怎么抵抗,多年的交情估计马上清零,还得添上点仇。
在这危急存亡的关头,让领导层因为“三观不合”而爆发内讧、互相指责,有什么好处?
别人把晁盖当天神,觉得欺瞒大哥是犯罪。阮晓露有自己的价值观,撒个小谎,心里没压力。
其余人自然也诧异,但那日智斗张叔夜,阮姑娘力挽狂澜,保全山寨根基,众人看在眼里。她说话,已经有相当的威望。
于是都没反驳。
公孙胜深深看了阮晓露一眼,忍下自辩之词,点点头,算是默认。
晁盖泪花闪烁,亲自把公孙胜搀起来,握着他的手,久久不肯放。
“道长哪,一清兄弟,是我拖累你了啊……你脑袋还疼不疼,晕不晕,来看一下,这是几?——以后你若留下长久疾患,不用担心,哥哥给你养老……”
饶是公孙胜尘缘淡漠,此时也被晁盖的深情打动,抹了抹眼角,简单说:“分内之事,应该的。”
几个小喽啰跟着抽鼻子。
吴用也用袖子蘸了蘸眼角,但并没流泪。
“阮二哥,”他忽然问阮小二,“和官府都议定了何事,怎么谈的,你详细说说。”
阮小二抓抓脑袋,回忆了好一阵,慢慢说:“官府退兵的条件是,咱们梁山好汉,此后不在济州府境内劫掠——去别的州府他不管。对了,还要保障周围的民生安全。只要咱们说话算话,济州太守那边,也不会动真格的。”
晁盖皱眉:“不扰济州府,那不是少tz了八成的进账?还要替官府当保镖,保护农田和百姓?当俺们是他手下官兵?还不发薪俸?”
这还是土匪吗?有点影响梁山好汉的英雄气概了吧?
可话又说回来,这个不太平等的条约,乃是危机中的城下之盟,他们几个若不妥协,当场就被官兵砍头。大部队有家难回,现在要么在流亡,要么在硬着头皮死战,不会平平安安地坐在聚义厅讲话。
阮小二:“太守还说,会定期派人抽查,或是让咱们派人去向他汇报。一旦发现咱们滋扰百姓、滥杀无辜什么的,第一次会提醒,第二次就不客气。说咱们的水寨旱寨城防细节他都瞧清楚了,叫咱们不要心存狡辩……”
吴用:“心存侥幸?”
阮小二一怔:“啊对,侥幸。”
吴用思索半晌,忽然把阮小二拉到聚义厅一角,低声问:“这些条款,是谁跟官府谈的?”
阮小二不假思索:“当然是我!”
虽然谈判的主力是六妹妹,但老大哥不在家,却代表山寨跟官府谈判,先斩后奏地决定集体命运。此事收益为零,风险无穷。阮小二跟大家商议过了,这个风险他一个人担。如若老大哥怪罪,也只怪他一个。
吴用却转了转眼珠,打量一下面前这个魁梧大汉。他目光真诚,胸膛拍得砰砰响。
“真是二郎一个人?”吴用诱导地问,“令妹没有参与?”
阮晓露闻声踅来。阮小二把她扒拉得远远的,叫道:
“就是我!没别人!”
吴用点点头,沉下脸。
“好!虽然你为山寨消弭一场祸事,但咱们军规写得一清二白,作为梁山头领,私通官府,擅自缔约,已是斩首的罪过。此是山寨号令,不得不如此。阮二郎,对不住了!刀斧手!”
这一声叫得满屋听闻。两个司刑喽啰惊诧莫名,倒拖军器,慢吞吞磨蹭过来。
新来的江州三人组也惊得合不拢嘴,相互看看,眼神都是一般: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晁盖愣住,放开公孙胜,跑过来。
“军师,这……”
阮小二也立时脸白,然而兀自挺胸而立。
“俺明白。连同俺们三兄弟私自下山的罪过,都算在俺身上!五哥七哥,以后好好照顾娘和妹子!”
晁盖还没弄清楚事情何以到了这个地步。他一步挡在阮小二前面,圆睁着虎目,叫道:“先生!这是何意!你不是常说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虽然他不是将,我也不是君,但二郎为山寨谋出路,事急从权,何罪之有?不仅无罪,要我说,还有功!你好好想想!”
山寨里是军师掌管法度。吴用见老大亲自干涉,也不好硬刚,改口:“那也得即刻逐出山寨,否则这个口子一开,以后……”
“够了,差不多得了!”阮晓露终于忍不住,冲到吴用跟前,把他怼得一退三五步,“你不就是觉得我也有份吗?咱明人不说暗话,条款都是我谈的。我兄弟没那个耐心,好几次差点把那太守给砍了!你要罚什么私通官府的罪过,冲我来!”
吴用被她喷得出不得声,缩在犄角旮旯,扇子护体,外强中干道:“姑娘何以动怒,小生……小生只是照本宣科而已,军规……”
晁盖反应过来,看着这个支楞一身逆毛的小女孩,有点难以置信,“是你……?”
他第一反应是不信,随后又不得不信。老天爷对阮家兄妹各有眷顾,兄弟三人义胆包天,神勇过人,然而论嘴皮子脑瓜子,三个加起来都比不上这个梳辫子的。
老大哥随后有些无来由的恼怒:“你、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能自作主张呢?济州府那个官,他会跟你谈?”
有个词怎么说来着,母鸡打鸣,就是不对。她一个女流之辈,一本正经地代表梁山跟济州府谈判,这不是折了整个梁山好汉的锐气!
阮晓露叉腰笑道:“事态紧急,没想那么多,抱歉。”
嘴上说抱歉,语气神态可没一点抱歉的意思。她跟公孙道长一个心态,只求问心无愧,合则来,不合则散嘛。
反正事已至此,您能咋地。
晁盖心中天人交战,理智上觉得她这事儿办得利落,应该表扬。
但也应该好好敲打一番,不能惯着……
正纠结,吴用轻轻拍拍他胳膊。
“兄长,”军师拿扇子挡脸,一双狐貍眼微闭,几无声息地提醒:“事急从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仅无罪,而且有功……都是您自己刚说的。要是弟兄们听见您出尔反尔,面子上多不好看哪。”
晁盖:“……”
隐约觉得有点冤。方才他看吴用专横跋扈,居然敢动阮小二,情急之下,才说出那么多维护之语。现在好像成了,他得用同样的态度去维护阮六姑娘,否则就是双标,不给弟兄们做好榜样。
老大哥一向严于律己。已经说出口的话,绝对不会再吃回去。
晁盖轻轻叹口气,一拍阮晓露肩膀,粗声道:“辛苦了!坐下歇着吧。咱们还得清点损失,商讨对策,叙功的事别着急,以后再说。”
阮晓露又是惊喜,又是疑惑。但老大哥已经表了态度,她也不多问,还是规规矩矩道了谢,喜滋滋退下。
回头一瞧,吴用藏在扇子后头,朝她挤眉弄眼。
阮晓露皱了半天眉头,悟了,气势汹汹的跑到吴用跟前。
军师还得意呢,小声问她:“此计何如?”
“你敢拿杀头来吓唬我二哥,”阮晓露指着他鼻子,恶狠狠敲打一句,“别想让我领情!”
吴用撇嘴,好像嘟囔一句“不识好歹”,但随后泰然自若地微笑。
“在此危急存亡之秋,闹得兄弟……哦不,兄妹跳墙,于山寨有何好处?”
阮晓露无言半晌,扭头走人。
走两步,暂停,忍了又忍,甩下一句话。
“是兄弟阋墙,不是跳墙。你才跳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