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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136章

    第136章

    那地窖里的积水深深,阮晓露探头之时,刚好反射了上面的日光。

    寻个竹竿插下去,水位足有五尺高。

    她定定望着那一潭死水,仿佛自己也沉了下去,吸不进气,一时间头晕目眩。

    顾大嫂带着几个小弟赶来,安慰她:“不是说那童家兄弟是浔阳江里长大的?那断不会在这点水里丢命。”

    阮晓露把那滴水的竹竿往她面前一横,声音有点变调,“这么冰的水,冻也冻死了!”

    她趴在那地窖口,试探喊道:“童大童二!”

    没有回音。水面晃动,上面漂着树叶、陶片、木片等杂物,还有几片泡得像棉絮一样的发霉面饼,表明此处近来确有人迹。

    明亮的火光一照,水体浑浊,全是泥沙。

    秋雨最寒,那积水约莫只有十几摄氏度。人泡在里头,即便体格再健壮,即便不断运动保温,最多几个钟头,就会死于体温过低。

    几人肃立片刻。阮晓露抿紧嘴唇,朝旁人道:“给我找根绳。”

    顾大嫂脱下褂子一扔,叫道:“我跟你一起下去!是死是活,探个清楚!”

    阮晓露忍不住破涕为笑:“你水性如何?”

    顾大嫂一愣:“没、没下过水……”

    为着自己不认识的两个人,不惜拿性命开赌,真是个莽人。

    “那咱俩也不用比了,承让。”阮晓露道,“在上面接应我。”

    顾大嫂平日事事争先,如今却被这小妹子事事争了先。她不服气地哼一声,把绳子一端缠自己腰上,又扳着马厩的柱子,扎个马步,叫道:“好了!”

    又唤小弟持火把,在入口给她照亮。

    阮晓露稍微活动热身,寻了几片破布,缠了双手手掌,又在鞋子外面缠了几层。接着,举个火把,竹竿撑到底,纵身跃下。

    哗啦一声轻响。

    脚尖沾水的那一刻,就觉得一股冷意穿身而过,打个寒颤。

    浑浊的泥水很快渗透几层衣物,直接没到她胸口,全身筋肉收紧,呼吸立时阻塞。

    府衙地势高,地窖是沿着山体砌出来的,看起来颇有年头。里面也很深,擡头看到一个小小的光亮洞口。

    在过去的岁月里,地方官因着政局和气候变化,tz可能在里面囤过粮食、食盐、钱和军器。

    但富足的年代总归是昙花一现。如今它里面空空如也,大约只有历年累积的杂物。碎砖剥落,木条木块漂来漂去。脚踏到地面的时候,足底硌到无数硬物,大约都是碎砖碎石。

    除了现代的专业泳池,大部分自然水体底部,其实都布满碎石垃圾,很容易割伤腿脚。阮晓露涉水有经验,先在鞋子外面缠了保护层,扶着墙壁,深一脚浅一脚地探了出去。

    “童大童二!”

    回身闷在水体里,听不到第二人回应。

    积水冰冷透心。好像无数吸盘附入骨髓,从内向外抽走身体的热量。单是浸在里面不动,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一点点流逝。

    阮晓露心里胡思乱想。这人要是冻死,是会沉底呢,还是浮起来?

    什么东西温柔地触碰她的手臂。火把一照,却是一截白骨漂近了来。

    阮晓露心脏剧跳,恐惧来袭,本能地想要盲目挣扎。她紧紧抓着身上的粗麻绳,用力将呼吸压平稳,找回了清晰的意识。

    仗着自己没学过解剖,小声鉴定:“牛骨。马骨。羊骨。”

    反正肯定死了很久,不会是她朋友身上的零件。

    地窖被几道砖墙分成数个小空间,地面高低不平。有时她忽然腰部露出水面,再走两步,有时那水直接淹到肩膀,同时脑袋顶上天花板。

    她做好心理建设,拨开几块未知白骨,深吸口气,潜到水下,舒手探寻。

    沿着石壁潜了几次,只摸到倒塌的砖石,没摸到人。

    再一次钻出来,她已经牙齿打颤,手足僵硬。

    顾大嫂在上头喊:“姑娘,生死在天,尽力了就好!人家给的报酬虽厚,犯不着搭上命!”

    阮晓露想了想,颤声回:“再数三百下,把我往外拉。”

    如果自己真的冻到失温,势必影响判断力,死到临头之时,未必想得起离开。

    “童大童二!”

    她已经没力气大叫。唤了几声,闭上眼,寻块高处,颓然靠在墙上。

    她想,我是为了那点报酬吗?

    跟童威童猛其实也没相处过太久,只是一块行过几日船,一起打过几场架,相互救过几次命而已……

    两兄弟是贫苦灶户出身,刚出道时好面子,为了遮掩身上鞭痕,请人在身体上刺了大海怪,此后那怪兽反而成了他们的江湖名片。

    海沙村相处短短时日,她已经可以不靠刺青分辨这两兄弟:童威话少,要强,手劲更大;童猛心思更细腻,紧张时喜欢啃指甲。

    兄弟俩但有一事完全相同:头脑一根筋,认准了的路就要走到底。

    他们两人据说是被李俊从必死的事故中救出性命,从此跟定这个大哥。但阮晓露问细节,他们大概嫌故事里的自己太逊,不肯跟她讲。

    ……

    “再数十下,拉绳子了!”顾大嫂喊。

    阮晓露忍着牙关相击,用力活动嘴唇,转身大喊:“问问……问问府里公人,有——有没有法子把这里的水……抽、抽干?”

    否则,等到积水自然渗入周边,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她正想着,忽然,觉得转身之际,肩膀碰碎了什么东西。

    咔嚓。

    是一片木板。水里泡了多时,十分脆弱。被她碰出个小缝,恰在水位线上。

    滴答,滴答,泥水流入对面。

    阮晓露皱眉,伸出僵硬麻木的手指,在那木板上拍了拍。

    “有人吗?”

    这一回,木板后面,传出两声敲击。

    哗啦一声,阮晓露在水里跳了起来,周身寒冷飞走三分,纵声尖叫。

    “别、别拉我——再给我一小会儿!童威童猛!”

    敲击声继续。她把耳朵贴上去,听到断断续续的人声。

    “兄弟,你也听到了?……”

    阮晓露如同当头一击,倒吸口气,冷不防脚下一滑,整个人跌进水里。浮上来时,一片漆黑,火把落在水面上。

    头发眉毛都往下滴泥水。她顾不得狼狈,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是你们吗?是你们在后头吗?可有受伤?有多严重?身上捆着绳子吗?能走动吗?能泅水吗?……”

    在落水的一瞬间,她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自己被丢进地窖,上面又连降暴雨,积水冰冷,眼看越来越深,该如何自救?

    ——利用地窖里的碎砖木板垃圾白骨……任何材料,依托现有的分隔墙,尽最快的速度,筑一道坝。

    积水上涨,堤坝一层层加高,直到手边杂物几近用光,滂沱大雨终于停了下来。

    当然这堤坝也并非完全隔水。外头的水最高积到五尺深,随着时间流逝,水压不断推挤堤坝,一滴一滴渗过来,一寸一寸地往上涨。

    听里面声音,那边的积水约莫已到小腿。

    呆着依然难受寒冷,但不会要人命。

    她听到童猛微弱的声音:“是……是阮六姑娘么?我莫不是在梦里么……”

    ……

    阮晓露狂喜得想大叫,张张口,牙关打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发出艰难的一声:“哦。”

    她手上没停,摸清那堤坝边缘,水位线上敲出一个缝隙,迅速甩过一根绳、一把刀。

    两边的人都冻得浑身僵硬,近乎气力耗竭,动作麻木而缓慢。试了好几次,才顺利交接完成。

    摇摇欲坠的手造堤坝,稍微一推就泄出一道缝。阮晓露摸着黑,从那缝里拽出一只冰凉的大手。

    再用力一拉,泥水马上倒灌进那个小小角落。阮晓露摸着黑,泥石流里跨进半步,用力一拉,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跌进她怀里。她翻身泅水。

    “一、二、三,上——”

    哗啦一声,阮晓露把一个大汉托举出水。上头立刻七手八脚地接了过去,把他拉出洞口。

    接着托出第二人。上头有人大叫什么,她听不清。

    她在冷水里泡了不知多久,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收力的一刹那,鞋子嵌入水底碎石,冷不防一个出溜,直接沉底,接连呛了几口泥水,方才狼狈地挣扎出脑袋。

    好在上头队友给力。阮晓露几近脱力,悬在那绳索上,最后让人一点点拉了出来。

    顾大嫂的声音仿佛十分遥远,不知在骂谁:“都傻了?酒烫好没有!一群腌臜蠢货!”

    俄而,唇边怼了一个热碗,身上捂了个毯子。

    咕嘟咕嘟一饮而尽。不是什么好酒,但够热,把她辣得大口喘气,胸腔烫得生疼,脸蛋热得刺痛,一缕魂方才回到自己身体里。

    她挣扎爬起来,看到身边大石旁,倒着两个同样满身泥污的人。

    她一时间有点恍惚。

    这两个脸颊消瘦、遍体鳞伤的汉子,跟她去年认识的童威童猛,相差有点大……

    她定睛,在其中一人胸前,找到一条干瘪的青龙刺青。这是蛟。

    又在另一人□□的后背上,摸出一条伤痕累累的赤龙。这是蜃。

    童威睁眼,因着多日不见阳光,马上被外头天光刺得闭目皱眉,胸腔起伏,慢慢的笑起来。

    “怎么是你啊……”

    “没想到吧,有缘千里来相会。”阮晓露在肩头蹭掉一颗泪,笑道,“待会想吃什么?”

    顾大嫂大怒:“有本事就真刀实枪的跟咱们干仗,欺负囚犯算什么本事!一会把那狗官也丢这池子里去!”

    两兄弟吓一大跳:“这又是谁?!”

    阮晓露断断续续的笑着,拉过童猛伸出的胳膊,一用力,想把他拽起来。

    却不料她自己就是个刚解冻的冰棍,全身上下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咬牙跺脚,童猛纹丝不动。

    顾大嫂一声令下,一群小弟代劳,把受尽磨难的两兄弟扶站起来,轮流背在背上,朝外就走。

    阮晓露踉踉跄跄的追上,手背试了试自己的额温。

    童威童猛还惦记:

    “李大哥……”

    “在城外等你们。”

    阮晓露说到这,却又心里平白一紧:李俊和阮小五另有任务,三日前带人驾船离开大部队,约定今日午时之前回来会合。此时日头正高,已是巳时半。

    一队人奔出府衙,阮晓露不由得眯眼,定住脚步,伸手挡住后面同伴。

    “且住。”

    只见衙门口横七竖八。方才留下看守的几个赌匪和喽啰,全都倒在地上,有的身上插着箭,有的淌着血……

    花荣一个人,一杆枪,身上几道伤口,凭着官老爷的几叠桌案,守得左支右绌。他的断弓丢在远处。

    一队精锐兵马包围了府衙外侧。和地方守备军不同,他们装备精良,披着软甲,几十杆钢刀凛凛出鞘。背后甚至还有两台硬弩,正在一点点上弦。

    花荣一枪挑翻一个带刀tz军汉,叫道:“休要管我,分头突围!”

    府尹范老爷手里还拖着断绳,被两个精兵护在身后,颤抖着手,指着府衙里跑出来的一群江湖豪杰,喊道:“格、格杀勿论,都给我杀掉……”

    一个比孙立块头还大的军官纵马喊道:“兀那贼人听着!快快缴械受缚,交出贼首,其余人可以从轻发落!”

    顾大嫂啐一口,骂道:“晦气。”

    从登州借调出去的三百精锐,偏偏赶上这时候回防。听说了城里骚乱,当即从驻地赶来,长驱直入,包围了府衙,先把那府尹救到手里。

    花小妹带着凌振,从火器库满载而归,正得意间,忽听远处喧嚣声震。花小妹眼力出众,当即看到官兵来了援军,慌忙拽着凌振躲起来。

    凌振急道:“你不去救?”

    “有我哥呢,怕什么。”花小妹声音发颤,“我得、我得保护你……”

    府衙门前,栾廷玉大喝一声,冲入敌阵,卷起几具尸体。但他力气虽大,也有用尽的时候,手上招式逐渐变形,一步步退了回来。忽而手中铁棒被打飞,甩到街道上。

    解珍解宝没能出城,被逼退回来,筋疲力尽坐倒在地。几个喽啰飞奔出去救,好歹把他们从枪林箭雨中拖进衙门口。

    阮晓露原本全身湿透,此时已被汗气蒸得半干。那一大碗酒给她续了七分精神,和顾大嫂各自调动喽啰小弟,将解珍解宝和童威童猛护送到后面几间小屋。余人借着府衙地利,围成一个防御的圈子。

    她用力甩掉手心的汗。敌我兵力悬殊。要想冲出去,免不得伤亡;要带四个重伤员突围,几近痴人说梦。

    救出同伴,只是开始;能安全撤离,才是最难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