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阮晓露给阿骨打暗暗点个赞。阿骨打出身蛮荒之地,不识字,不读书,却有这般胸襟眼界,比多少学富五车的鸿儒还看得透。女真人有这么个领导,能不所向披靡吗。
她一厢情愿地想:就该这样,别惦记宋朝那点华而不实的金银财宝,没用。你们东北一家人其乐融融,就这么打打猎,开开爬梯,也能融入咱们中华大家庭,以后tz当个能歌善舞的少数民族,这不挺好的嘛!
不过,由奢入俭难。在平行历史中,阿骨打的子孙最终还是滑向了穷奢极侈的深渊,跟他讨厌的辽人一样。
谆谆教子的长辈,大抵也都是如此的一厢情愿。小辈们站得高看得远,“祖宗成法”终将被他们自己的意志所代替。
在通译的帮助下,主客双方又聊了几句闲话。一个长胡子大叔忽然问:“我们大皇帝喜爱南国,今日也说南国好,明日也道南国好。请问几位客人,南国会不会跟我们强强联手,一齐把那些契丹狗子灭掉?”
通译还没讲完,阮晓露就呛一口酒。
大金居然主动想来个“强强联手”,倒是跟赵良嗣想到一块去了。
此时的大宋,对于刚刚走出白山黑水的女真人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超级帝国,是无数传说级人物的家乡,是文明社会的天花板。距离产生美。不少上年纪的女真人,对于这片遥远而富饶的“中华佛国”,一直抱有陌生的好感。
虽然他看似随口一问。但如果真让赵良嗣递上国书,双方肯定一拍即合。
好在赵良嗣已经无法兴风作浪。此时大家已经统一过口径,此行身份是平民,意在探听虚实,绝对不能代表国家做任何承诺。
否则,不仅在女真人这里无法兑现,就算回去,也是个杀头。
看那提问的人,面色白皙,薄薄一层肌肉,没有其他女真壮汉显得那么粗鲁。
“长得像汉人。若汉。”阮晓露记起来了,“女真名叫什么来着?粘罕?”
粘罕等待通译说完,颔首等待。
“擡举我们了,”李俊马上接话,笑道,“我们只是江湖上经商的,连太守州官都见不到,问我们也没用——对了,那位乌烈将军可是承诺要买我的货,小人等着开价呢。”
乌烈这下想起来了,激动得手舞足蹈,连番比划——从没见过那样的盐!那么香,那么纯,那么白,那么细,还有回甘……
其余人皱眉撇嘴,意在不信。
乌烈待要分辩,史文恭忽然长身而起,禀道:“要想得到宋地资源,却不必倚靠和单个商贾交易。杯水车薪,于提升国力,并无用处。”
他不动声色地看一眼李俊。早就说让你做不成买卖,他史文恭说到做到。
不打压打压这些自不量力的江湖混混,怎显出他自己精明强干?
“小人此前已呈上计划,”史文恭道,“请大皇帝派遣几位贵族子弟,让小人带队,去宋国边疆之处,假意归化,驻扎经营,以观南国之风土文化,学其精粹,也可兼做贸易据点,收购中原之兵甲器物、奇珍异宝,以为女真所用。如此一来,当可倍增国力,日后图谋天下,便可从此而始……”
阮晓露听他侃侃而谈,一边暗翻白眼,一边忍不住佩服。
这史文恭眼光精准,不仅要加入大金的创业团队,而且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垂直赛道:他有自知之明,自己虽然武艺高超,但论行军打仗,他未必强得过那些嗜杀成性的完颜子弟,况且他一个异族人也不可能得到全心信任;他最适合做的,就是帮助大金国建立一个在宋地的前哨据点,帮助女真政权开拓眼界的同时,也可慢慢培植他自己的势力。
担最少的风险,走最短的捷径,摘最甜的桃子。人才啊。
通译说到“收购奇珍异宝”时,阿骨打不置可否,但几个小辈已经互相挤眉弄眼,跃跃欲试。
说到“图谋天下”时,阿骨打看着皇后老伴,微微摇头。但他身边几人嘴角上翘,不知在遐想什么。
这个“前哨基地计划”,显然对大多数完颜子侄都颇有吸引力。
史文恭心知肚明,女真人虽然勇猛,但生活条件艰苦,大多数人享寿不高。等大皇帝阿骨打归天,“二代”们成为中流砥柱,他的地位必将稳步上升。
“……小人已探查过了。宋地凌州西南,有一处荒废村落,唤作曾头市,各样条件都十分不错,适合做哨探基地……”
史文恭正侃侃而谈,忽然听到有人“啧啧啧”,貌似在给他捧场。
“这提案真的不错,我都想报名!”阮晓露满脸笑容,拍手道,“我在南国有门路,给我一万两银子,我找人帮你打点官府,买到合法户口。再给我十万两,保证给你买到最好的地,让你盖房、屯田,招佃户、招兵勇,招工匠,如此,才能攒一个像样的庄子……”
史文恭就知道她嘴里没好话,这吹捧肯定没半分真心,立刻礼貌截断:“银子是小事,关键是其中的规划调度,不是小人说嘴,以姑娘的能耐,怕是无法胜任……”
“宋人活得精致,这衣冠鞋履、生活用具,都得跟上吧?”阮晓露完全不搭他话头,自顾自道地替他规划细节,“到了南国,象牙筷子、黄金杯子,都得来几套,才能打入富户阶层吧?……”
通译们满头大汗,嘴皮子倒腾飞快,努力翻译她的长篇大论。
阿骨打听到‘象牙筷子’,忍不住问道:“这些又要多少银子?”
阮晓露:“不用担心,我还认识几个买奢侈品的。保证成本价给你拿货,薄利多销,不占大金国一分便宜!”
现在她算知道《水浒》里那个曾头市是怎么来的了。原来是史文恭忽悠来大金国的经费,为了图谋中原,建立的前哨站点。
我叫你这曾头市开张不起来。
史文恭瞥见阿骨打脸色,咬牙驳道:“没那么复杂!宋地有巨富,也有中产人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奢靡……”
“总不能到了南国还打猎打渔,围坐火堆吃烤肉,那样别人一瞧就不对劲……那边是文明社会,更不能走一路抢一路。在市镇里吃喝拉撒都要花钱,一定要提前带足银子……还有还有,一路上你们会遇到至少二十个绿林帮派、五十个强人山头,若是不想惹出大动静,我建议最好是花钱消灾,也许还能从中招募一些兵勇。不过这些人要价肯定低不了……”
“这些都不难对付!我……”
“哦对了,等你们在南国落脚,一定要来俺们济州府瞧一眼。”阮晓露越说越快,“我带你们逛街赶集,城里的好玩意可多得是,三瓦两舍去一去,赌坊武馆逛一逛,踢踢球,斗斗茶……哦对,还有还有花街勾栏,这个我不能去,可以请宋相公带你们去……”
宋江差点蹦起来:“我……”
贤妹你吹牛别拉上我啊!我宋江像是去那种地方的人吗?!
随后压住火气,模棱两可地补充:“……当然这些都不是必须。但既然派驻了先锋哨探,若对南国民俗毫不了解,也难以融入当地……”
史文恭差点怒吼:“你们未免想得也太细了!”
阮晓露理直气壮:“不事先计划好,难道两眼一抹黑,一问三不知?打仗都得知己知彼,否则跟游山玩水有何区别?”
史文恭身为贵客,在女真东道面前不好动手,否则早把她一拳打飞;大声吼回去也不合适,影响他风度形象。
而阮晓露对女真人无所图谋,不用顾忌形象,光脚不怕穿鞋的,一连串铁齿铜牙的贯口,把一屋子人唬得发愣。
史文恭当然知道,她所畅想的各种花销活动,九成都是水分——不过是白手起家,到远方去开个基地而已,有那么困难?
但一众完颜壮壮不知道,听着通译嘴里一通天花乱坠,不免信以为真,脸色就都不那么好看。
这是哨探,还是享受?自己若是踊跃支持,岂不等于逃避困难、追求享乐,兄弟们在辽东茹毛饮血、奋勇杀敌,自己却拿部族公款去吃喝嫖赌,良心何在?!
这史文恭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别人家的钱,用起来不心疼啊!
史文恭脸色一寒,咬着牙根道:“没那么麻烦!等庄子做起来,三两年,当可自给自足……”
阿骨打微微一擡手。史文恭拱手坐下。
阿骨打低声对自己人说了什么,大约是让大家畅所欲言。
于是,从他右手边起,先是皇后发言,说了一句,饮尽杯中酒;然后依次每人说了一句话,讲完就饮酒。酒杯空了,遂不闻其声。
自tz始至终,没人插嘴。没多少功夫,就开完一个小会。
几个通译不约而同地缄口不言,一个字都不译。
宋江面带赞赏之色,朝同伴们使眼色。
瞧瞧人家这纪律,这效率。
阿骨打转向史文恭,通过翻译,和蔼地道:“你诚心献策,我很赞赏。兹事体大,不急于决定。待我们请萨满占卜一下,再行定夺。”
女真人迷信原始神祇,阿骨打也不例外。重大决策前后,都得用心占卜,让神明帮忙把关。
乌烈跳将起来:“这不是现成有位宋国萨满?灵验得很!让她先试一试!”
一双骰子知天机!印象深刻!
“来来,让这南国女巫给大伙露一手!”
不管算不算得数,总归是瞧个新鲜,只盼把大皇帝哄高兴了,再摸摸他的脑袋。
顾大嫂本来一心盯着灶洞里的酒,听到“萨满”二字,没反应。
还是阮晓露捅捅她。她一个大激灵。
“诶?我?”
轮到史文恭愣神。扫一眼这个只知道喝酒吃肉的粗壮妇人。
女真人没见过赌场诡谲,瞧不出顾大嫂手上功夫;可史文恭见识广博,看到她腰间挂着一把叶子牌,隐约猜出她是干什么的。
他脱口就道:“她是……”
阮晓露朝他灿烂微笑,笑容里带着些许威胁,悄悄往乌烈的方向指一指。
——你戳穿顾大嫂可以,岂不是同时骂这灰菜将军孤陋寡闻,把大蒜当水仙,他的面子往哪搁?
史文恭一心求职,谁都不想得罪,权衡片刻,不甘不愿地住了口。
但马上又想,得罪一个乌烈算什么,揭开这群江湖混混的真面目,他就是女真人的反诈英雄,旁人更加不敢轻视。
他心平气和,笑道:“如要卜筮,可以用贵国文字写下要占卜的内容,再让这位女……这位神婆一展风采,我等拭目以待。”
瞧这顾大嫂形貌粗鲁,估计大字不识一箩筐,更别提女真文字。到时候技穷出丑,不能算他害人。
可他这话一出,满炕大汉都笑了。
“我们女真没有文字。”阿骨打大大方方笑道:“我正在令人创制女真文字,你若能帮忙,再欢迎不过。”
史文恭:“……”
高估了这帮人的文化水平。
皇后忽然发话,笑道:“史相公此言也有道理。等到祭冬神那日,可令咱们女真萨满和南国萨满一同登台占卜,看看南国萨满的本事。”
一屋子人叫好。
史文恭微微一笑:“我等拭目以待。”
顾大嫂听了通译转述,顿觉杯中的酒不香了。
“怎么还要占卜啊?”她低声对阮晓露道,“我哪知道他们怎么占卜啊!”
“随机应变。”阮晓露心里也没底,但总归要让顾大嫂安心,“只要他们的萨满不是神仙,咱们有样学样,把皇帝皇后哄高兴了,能让咱们平安回去就行。”
忽然,大屋房门推开,跑进来一个奴仆,大声通报几句话。
阿骨打笑容收敛。上一刻还轻松愉快的面孔,一下子变得充满戾气。他一跃下炕,丢下手中酒肉,叫了几个亲戚,大步走出门。
皇后面不改色,令通译向几位客人解释:“非是怠慢诸位。皇帝陛下要去接见辽国使臣。你们不要在意,尽可在此饱餐饮酒,我叫人加倍送些饭食来。”
她虽然贵为皇后,但招呼客人的态度,就如一个村头大姨,十分的随和敦厚。
几个宋人连忙称谢。宋江带头客套几句:“当然是国家事务要紧,我等得见天颜,见赐御食,已十分荣幸。”
阮晓露心里却嘀咕:女真骑兵势如破竹,揍大辽揍得正酣,见个契丹人就恨不得剥皮抽筋。当此时刻,辽国派使臣来干嘛?
——是了,多半是来谈休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