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九纹龙史进跟鲁智深是老相识,也算是“梁山人民的老朋友”,过去她也多次听说过他的名字——逢年过节,梁山跟各路□□绿林互相道贺送礼,总少不了少华山那几个人。
宋江跟她想到一块,也笑着问:“史大郎,听说你在少华山当大寨主,做下不少英雄事迹。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梁山?你那几位伙伴也一起来么?”
史进端着酒,面孔微微一红,笑道:“只有我一个。朱武、杨春、陈达三位大哥,说是故土难移,依旧在少华山勾当。他们也支持我出个远门,闯荡一番。”
宋江点点头。看来不是梁山挖人墙角,是人家主动跳槽。
绿林集团互通有无,交换新鲜血液,有利于江湖生态健康发展。
阮晓露先前已经见过史进的武功,一招一式都颇有章法,显然得名师真传。不过实战经验还有点生涩,看来在少华山做大王时,没遇到过太棘手的敌人。
她猜测,想必是追求卓越,自我要求严格,希望在更大的平台上提升自己。
鲁智深笑呵呵道:“去年入秋,洒家想念史进兄弟,就约着武二郎,一齐去少华山串门,顺便请他来咱们断金亭打打擂,快活几日。到了彼处,却听说史大郎因路见不平,吃了官司,监在华州府。洒家跟二郎就顺带劫了个牢,把他带回梁山,避避风头。谁知他来了梁山,就赖着不肯走,去了封信回老家,说要在这入伙——洒家觉着挺好!省得史阿哥一身本事,在那穷乡僻壤埋没人!”
宋江听鲁智深公然贬低少华山,连忙端水:“吾师这话岔了。朱武、陈达、杨春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义气好汉,虽没有做下梁山这般家业,却也让附近官军闻风丧胆。”
鲁智深呵呵笑:“洒家没说错啊。那几个厚道是厚道,就是做事磨磨唧唧,不是爽快人。换了洒家,洒家也不跟他们睡一块。”
莫说少华山三人组不在场。就算他们在,鲁智深也要畅所欲言,该埋汰就埋汰。
武松悄声评论:“好像他们几人愿意跟你睡一块似的。”
大师怒道:“谁说的?谁不愿跟洒家睡一块?”
揪着旁边人,一个个问过去:“你不愿意?你不愿意?你也不愿意?……”
得到一连串的“愿意”,鲁智深心满意足,翘脚喝酒。
被鲁智深这么一打岔,话头过去,也就没人再追问史进为何坚决跳槽。
当下一群豪杰,两两讲礼已罢,把盏已遍,尽兴大醉。
*
次日,众人带着兵马,分拨开拔。新朋旧友,一路上说着闲话,不觉数日,早来到济州地界。
柳色新新,草色青青,在马蹄上留下浅浅的草叶香气。
官道上横着一队官兵,簇拥着一顶软轿,傲慢地挡住了一众人马的去路。
“泼贼!”史进初来梁山,争功心切,当即撕了衣裳,提枪要冲,“敢挡爷爷去路……”
“慢!”阮小二阮小七同时拦住,“是太守!小六!”
阮晓露纵马出列。
去岁一整个冬天,她见识了凶悍残忍的女真战士,见识了装备精良的契丹骑兵。如今再次见到大宋官兵,看着他们那无精打采、萎靡不振的模样,顿觉无比亲切。
梁山兵马这次北上接人,排面甚大,定然是提前报备了济州太守。多半是吴用出的面。
她嘱咐兄弟:“我和宋大哥、孙提辖留下。你们先回寨。”
这也不是第一回了。梁山众人熟练地分流,面善的靠前,生得凶的靠后,非梁山编制的生人夹在中间,走得整整齐齐,隔着轿子朝张叔夜打了招呼。
然后大摇大摆地穿过官军阵容,往那茫茫水泊而去。
只有史进、梁红玉两个新入伙的,互相看看,风中凌乱。
“咱们是来落草的对吧?”
……
*
咣当一声,张叔夜手里的茶盏掉在轿子地面,渗出一摊茶水。
“本官不听玩笑话!”
“千真万确,”宋江低声通报,“大人也许觉得难以置信。但蔡太师手令在此,小人等历尽千辛万苦,才得以辗转回国,所叙之事,不敢有半分虚言。还请太守大人莫要轻心对待。”
“张老伯,”阮晓露在旁边帮腔,“不是我吹牛,你升官发财的机会到了。你不是平时老念叨蔡太师不干好事吗?给你个机会,恶心恶心他。”
张叔夜一招手,官兵围住三人。
“去衙里说。”
张叔夜身为地方官,虽然学富五车、见识广博,但自从执掌济州府以来,一直是听候调令,朝廷让他干啥他干啥,从来没机会参与国家政策,也不曾掌握朝政最新动向。顶多是偶尔上个奏折,提出一些注定无法实行的民生举措建议。
今日骤然听宋江说什么“海上之盟”,着实消化了好一阵子。
“天子要打仗?要撕掉澶渊之盟?这、这不是背信弃义吗……”
“要去跟辽东的番人结盟?能拿回燕云十六州?”
“朝廷里没有反对的?都被蔡太师和童枢密打压了?”
“派出个使团,两眼一抹黑,去找女真人?知道该去哪儿吗?”
“你俩就是使团成员?其他人呢?”
张叔夜一边问一遍摇头。
宋江和孙立各自亮出身份文书和军牌兵牌,又有蔡京手令、答里孛公主手令、以及几根幸免于难的辽东野山参……不由张叔夜不信。
“说来话长。”宋江叹气,“原本小可也只想为国尽忠,以为此举真的能收复燕云、扬我国威。但谁知,那赵良嗣在半途暴露了狼子野心,原来他投降是假,实际上意图制造战乱,削弱我大宋国力,趁机谋取私利——当时大海茫茫,只有我们这一艘船只,也别无上官约束。小人护国心切,与那赵良嗣争执起来,他激动之余,心疾发作,失足落水而死。”
早在刚从旅顺口上岸时,阮晓露就对宋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跟他达成了一致,商量好了统一的说辞。倘若以后有幸挣扎回国,不论对谁,说的都是这个版本:赵良嗣是奸细。他自己落水死的。
没人对此负责。
张叔夜听得微微动容,目不转睛地盯着宋江的眼睛。
反正赵良嗣人已死了,真相到底什么样,这几个人说了算。
但宋江坦然地看着太守,眼里没有半分心虚,摆明了忠心为国,大义凛然。tz
张叔夜放弃追查真相,问:“后来你们怎么办了?”
宋江提气,刚要答,张叔夜却注意到另一件事,严肃问道:“等等,阮姑娘,你一介……一个平民妇女,又为什么在那船上?”
阮晓露也早有准备,苦笑摊手:“我和几个朋友,因着一点江湖事务,溜到那船上,打算借个官军腰牌。谁知糊里糊涂就开船了。”
不能让张叔夜知道自己这三人都事先认识。务必让宋江孙立清清白白,最大程度地争取张叔夜的信任。
张叔夜怒斥:“胡闹!”
阮晓露可怜巴拉:“俺知道错了,但是俺也将功赎罪了。当时那船上差点哗变,是俺们几个江湖朋友保护了宋大人,穿越风暴,一路开到辽东的。”
其实那哗变就是她搞的。
宋江和孙立双双给她背书:“阮姑娘心存忠义,与我等萍水相逢,便即托付性命,真侠女也!”
张叔夜眉头紧锁,看着阮姑娘那一脸无辜相,不知是该表扬还是该批评。
无论如何,她带着这两个军官小吏找上门来,他张叔夜已经无法置身事外,这滩浑水不蹚也得蹚。
“你们为何不去东京蔡太师、或者登州府衙复命,却要来找本官?”
宋江道:“太守容禀。小人登陆辽东之时,心里就想,虽然那赵良嗣不安好心,但此行耗费国家资源,也不能白来一趟。正巧此时遇上了巡逻的女真骑兵,因着言语不通,意图加害使团——还是这位阮姑娘出力解决了误会,让双方化敌为友——小人窃思,百闻不如一见。不如顺势去女真腹地,隐瞒身份,探一探他们的真面目,日后汇报朝廷,也是珍贵情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双手呈上。
张叔夜翻开,眼尾眯起来。
这是官员小吏常用的那种毛边记事本,上头拉拉杂杂,有时用毛笔,有时用木炭,写着无数片段笔记。有些纸张上洇着水,有些地方蹭了灰。有些字迹工整,想是闲暇时从容落笔;有些则潦草万分,当是着急赶路时所写……
但无论字迹如何,一张张纸的右上角,都按顺序编写着日期地点,无一疏漏。
扣上本子,只见封面上写着:《北行漫记》。
——郓城宋江作。
“这是小人在辽东所见所闻。阮姑娘和其他朋友也帮着记过一些。”宋江实话实说,“那赵良嗣从未与女真人有过接触,而今小人在彼居住月余,与那女真部族多有交流。那女真酋长虽然颇有能耐见识,但其野性使然,部族习俗仍于禽兽无异。人与人之间关系不是亲戚就是主奴,族人皆是贪婪狡猾,残忍嗜杀,反复无常,且十分觊觎我中国文化物力。小人与同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殚精竭虑,又许诺买卖土货,方才获得他们些许信任,得以放还中国。路上艰难险阻,更不必说,好几次险些无法回来……”
张叔夜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一目十行地翻了翻,就看到辽阳府发生的各种人道主义灾难,不觉皱眉。
打仗的地方,有点惨剧太正常不过,他自己也上过战场,不是酸书生;年轻时也曾出使辽国,自认为很熟悉游牧民族的落后之处。
然而宋江所记那些惨剧的程度、以及其背后的野蛮奴隶制逻辑,还是超乎张叔夜一个官宦世家子弟的认知。
譬如,一女同嫁祖孙三代,在兄弟之间转手来去;所有奴隶脸上刺字,动辄砍手砍脚;以赈灾吸引饥民,然后全部活埋;掳掠的女童送入帐中淫乐,三日后全变成尸首丢出来;占领区的汉儿更是贱民中的贱民,强迫剃头辫发不说,稍有过错就会被贬为奴隶……
有些是宋江及同伴亲眼见的,有些是听闻当地百姓说的。总之,是十分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张叔夜无言良久,才道:“让本官把这本笔记交给朝廷?”
“太守深明大义,廉洁奉公,以民为先,宋江仰慕已久。”宋江诚恳道,“宋江斗胆,请太守上奏朝廷,女真人狼子野心,与之结盟,并非明智之举。若能说服朝廷,太守便是力挽狂澜的国之英雄……”
张叔夜笑道:“那足下便更是国之英雄了。”
宋江伸手抹眼角:“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