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阮晓露被呛得连连咳嗽。鸡毛烧得蜷缩乱滚。除了远处的市井人声,别无应和。
全华北的偷儿隶属几个帮派。其中职业素养最高的那一拨人,自称盗门,以报晓鸡为护身神兽。凡潜入苦主家里,第一步先确定报晓鸡的位置。若是天亮鸡鸣,不管得没得手,偷到多少,都必须迅速离开,以防被人知觉。
而“燃烧鸡毛”也是同行之间的联络方式。上次祝家庄一役,阮晓露就是通过这个方式找到时迁,让他把祝家父子讨回的彩礼偷干净,绝了他们的东山再起之心。
不过,烧个鸡毛就能召唤出大活人,这过程有点过于传奇,阮晓露始终不太买账。她觉得当时时迁肯定是潜伏在自己左右,因此才能召之即来,跟烧几根鸡毛没关系。
如今时迁不知身在何处,她死马当活马医,贸然一试,未必奏效。
阮晓露想了想,微微提高声音,又道:“梁山办全运会,几千几万人济济一堂,多好的浑水摸鱼的机会,总得有几个摸包儿的兄弟吧?——来个人帮忙,过后重谢!”
直到一只鸡的鸡毛都烧完,半个小偷都没召唤来。只听得一墙之隔的宿舍里,宋江和孙立似乎是喝了顿酒,大着舌头互道晚安,各自回去休息。
阮晓露叹一口气,踩熄最后一点火星,回房睡觉。
这十几两银子砸出去,能不能听到个响儿,全靠造化。
一天疲惫,很快进入梦乡。
睡梦中,却似乎听到有人跟她tz喊话。
“姐姐,姐姐。”
那声音又尖又细,带着窸窸窣窣的气音。
阮晓露一骨碌爬起来,耳朵贴墙壁,听不出声音的方向。
“果然是你!”她乐不可支,“我还以为这联络方式纯属迷信呢。”
“您别不信。”时迁的遇到略带埋怨,“祖辈传下来的法儿。”
阮晓露兴奋道:“不管隔多远,你都能有感应?”
时迁似是无语,沉默一会儿,才道:“自有左近的同行兄弟为我通报。”
阮晓露想问你们这些偷儿是如何联络的,转念一想,人家吃饭的本事,肯定不会轻易透露,她问也是自讨没趣。
“我就知道附近果然偷儿成灾。”她笑道,“我方才听人闲聊,邻家那个民宿,就有个人被偷了盘缠,眼下进退不得——是不是你干的?”
时迁笑道:“小人又不是嘛活儿都接。”
言外之意,他才不稀罕干这小打小闹。
阮晓露才想起来,时迁遵守师门规矩,一个月只能开张一次,其余时间,须得靠自力更生。所以他对任务的选择定然会慎之又慎。像那种偷个把旅客盘缠的事,肯定跟他没关系,多半是刚入行的小贼干的。
想到这,她忽然警觉。这个月,他作案了吗?
时迁似乎感受到她的紧张,细细的一笑,道:“姐姐多虑。梁山是东道主,今次小人不会让你们为难。”
阮晓露笑道:“这就对了。而且俺们今番安保严密,做了完全的准备。你就算打俺们主意,也只能是费力不讨好。万一失手被捉,可要吊起来示众的。”
危言耸听并没有达到震慑的效果。时迁礼貌一笑:“姐姐可有嘛活计介绍给我?”
上次阮晓露把他召来,透露线索,让他一举进账一千贯巨款。时迁习惯性思维,以为阮晓露今儿也是来帮他冲业绩的。
阮晓露摇摇头,也不知黑暗中时迁能不能看见,忽然道:“咱们算朋友吧?”
时迁不吱声,只在房梁上留下一道来回往复的脚步声,表明自己还在。
“我今儿遇到难题了,附近没人能帮我。”阮晓露继续道,“太守这老头执拗得很,非要请我免费住店。如果说是请我商议什么军机大事,派我做什么要紧任务,那我也认了;可那太尉明天定好了去拜娘娘庙,摆明了不需要我,他也非要让我呆着……”
絮絮叨叨,把自己的困境简单说了:宿元景当她是“关键证人”,随口一句话,让她留在驿馆不出去;张叔夜更是拿她当“质子”,梁山那边搞江湖团建,他怕控制不住场面,非要把她控制在城里才安心……
“我也没坏心思,就是想去参个赛。”阮晓露道,“但若是拍屁股走人,过阵子太守派人来查,看不到我的人,这说不过去……”
时迁静静听着,不时“啧”一声,表示对她的同情。
“姐姐心焦,我也理解。可小人不会变戏法啊。”
阮晓露道:“厨房里现成一只大肥鸡,热腾腾的汤,都给你!”
时迁声音尖了两个调:“我看起来像是缺这口吃的吗?”
阮晓露:“你在祝家庄迷路三天,饿得半死不活的时候,可比现在礼貌多了。”
“……”
她也不指望时迁记着那一饭之情。本来就是乱七八糟的牢饭,没什么好吃的。
阮晓露想了想,道:“我给你指个业务方向。看到西南大院里新来的大官了吗?那是东京下来的宿太尉。他刚下榻的时候,外头门庭若市,全是排队过来送礼巴结的。我马马虎虎听了一下,有城北的郑举人,有郓城的胡员外,有致仕的邓学士、郭侍郎……因着今日太尉到得晚,都被劝了回去,估摸明天后天才能受到接见……”
她放轻声音:“他们都备了厚礼哦。”
时迁笑道:“今日济州太守拜见了太尉,也送了不少礼吧?”
“啊不不不行,张老头的礼物你不能碰。”阮晓露公私分明,马上替张叔夜说话,“况且他为官清廉,估计也送不出什么贵重东西。你还是去祸害别人吧。”
时迁小小的“嘁”了一声。
“姐姐莫要戏耍于我。”
“我说的那几个人,不是富豪就是官宦,偷起来肯定比寻常平民要难,说不定比俺们梁山还难。”阮晓露笑道,“你要是搞不定,也别赖我……”
时迁冷笑几声。忽然,阮晓露听到身边滴溜溜几声清脆响声。原来是自己刚才跟于婆玩过的三枚红漆骰子,原本好好的收在盒子里。此时却被人从高处掷下,在她面前转了几圈,排成一个“满盆星”。
阮晓露大怒:“没让你动人家的……”
“多谢姐姐指路。”时迁的声音跳跃,顷刻间已在远处,“那鸡你留着吃吧,我去也!”
阮晓露:“……”
合着来我这空手套情报呢??
她也追不出去,只能往榻上一躺,放空闭眼,假装自己请了个专业陪聊。
一天忙乱,情绪上大起大落,她也累得不轻。但一合眼就开始做梦,迷迷糊糊听得外面更鼓响了几次,睡不踏实。
忽然,听得耳边墙壁似乎被人笃笃敲了两下。
这时迁惯会扰人清梦。她半睡半醒,翻个身,觉得身边似乎有人在呼吸。
近在咫尺。
霎时间,阮晓露整个人僵住,一时间白毛汗从后背到头顶,不敢动也不敢出声。约莫几百下心跳过后,才敢慢慢睁开眼。
借着窗缝里微光,只见跟自己肩并肩,榻上睡着一个人!
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但见胸膛起伏,好梦正酣。
阮晓露轻声叫:“锦儿?”
锦儿蓦地睁眼,就要惊恐大叫。阮晓露立刻捂住她嘴,轻声道:“是我,是我,我是小六,不是坏人。我不会伤害你。”
锦儿听出来她声音,茫然四顾。
“我怎么在这儿?”
阮晓露哭笑不得:“该我问你,你怎么在这儿?”
锦儿恍惚揉眼:“不是你叫人把我带来的?”
阮晓露:“……”
时迁这厮,太过分了!
她问:“可是个声音尖尖的,似男又似女,讲话腔调有些奇怪的……”
锦儿点点头,回忆了片时,道:“我洗了娘子的衣裳,刚睡下,枕边有个声音问我,说阮六姑娘遭了困难,问我肯不肯帮忙。你们梁山那么多能人异士,我以为是你派来传话的,也不惧,随口就说愿意。阮姑娘跟我家交情匪浅,叫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是那人却不答话,我唤了几声,不见回音,忽然又困,以为是做梦,合眼便睡着了。醒来后,就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阮晓露无言半晌,告诉她:“这是驿馆,离府城几十里地呢。”
时迁带着个大活人,在济州城里飞檐走壁,又夜奔了几十里,居然无一人知觉。相比之下,把锦儿无声无息地放进她房间,到显得没那么神乎其技了。
阮晓露跟锦儿略略解释了前因后果,不禁感叹:“有这等本事,只当个偷儿,是江湖之幸。否则,要是他改行当杀手,做一些白昼杀人、闹市提头之类的案子,谁拦得住哇!”
窗纸外的树枝轻轻一晃。有人怪声一笑,道:“我晕血。”
锦儿叫道:“就是这个人!”
“多有冒犯,”时迁的声音已经在数丈以外,“小的还有事,先走了。姐姐们好自为之。”
阮晓露点个小灯,拿凳子挡了火光,和锦儿面面相觑。
锦儿小心道:“所以……”
阮晓露忽然发现什么:“你伤风了?怎么声音低沉了些,倒挺好听……”
锦儿笑道:“天气热,我贪凉没盖被,今儿醒来就是个破锣嗓子……”
阮晓露:“……跟我的声音挺像!”
锦儿沉默片刻,改口:“……确实比我往常的声音好听些。”
阮晓露猜出时迁的意思了。随手从衣箱翻出一件外套。
“送你了,穿上挡挡寒,”她道,“太守想让我明儿一整天都待在这房间里不出去。你也看到了,这驿馆里下人差办一堆,我一走了之容易,房间空了,肯定马上就会被人发现。我也不想跟太守闹僵……”
锦儿逐渐从震惊中恢复,脑子开始跟着转,慢慢道:“让我冒充你?”
阮晓露:“正好你伤风生病,就安心在房间里歇一日。蒙个头脸,只听声音,那几个守门的婆子跟我一面之缘,多半瞧不出房里换人。她们会定时送来茶水饭菜,不会亏着你——怎么样?”tz
锦儿苦笑:“我人都在这儿了,也回不去啊。”
但还是担心:“万一穿帮,怎么办?”
阮晓露想了想:“我明儿午夜之前准回。如果出了岔子,我一人担着,绝对不会让你受委屈。”
锦儿点点头。别人空口白牙的许诺这么一句,她未必信;但阮姑娘多年信誉保证,跟她合作过的人,到现在为止,没有因此倒大霉的。
锦儿道:“明儿老相公出门,非要去梁山参加钓鱼比赛。娘子说不需要我伺候,给我放一天假。幸好如此,否则她明儿不见我,要着急了。”
阮晓露大喜:“也让人伺候伺候你。”
她自己事情繁多闲不住,让她在房里呆上一天,哪怕是泡一天五星级驿馆,也会觉得难以忍受;锦儿是丫环,整天忙于琐碎,让她无所事事地放空一日,却是求之不得。
阮晓露又和锦儿商议了几句细节,自己换了身利落衣裳,洗了把脸,轻手轻脚出到院子里。
四周都是风声虫声,人人睡得香。门房里鼾声阵阵。阮晓露先潜到厨房,扯一个鸡腿,狼吞虎咽的吃了,找个油纸,剩下的鸡包起来,栓个褡裢,带在身上。然后跑到墙边,寻个砖石凸起之处,轻轻巧巧地翻了出去。
墙外居然停着一辆簇新的马车,不像是驿馆的公共车马。阮晓露查看车具,上头刻着“邓府”两个字,不知是时迁从哪个大户人家顺来的。
她跳上马车,直奔梁山方向而去,感觉自己是奔赴舞会的灰姑娘。
黑色起伏的山峦飞速退去,月明星稀,晓风拂面。无比的凉爽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