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当日下午,甲仗库衙门长官迎来了一群“高丽使节”。为首的那个帅气得有些过分。虽然那簇新的异国衣衫略嫌古怪,仍不掩潇洒风流。
“啧,”几个甲仗库的公人暗地里想,“这人干嘛当使节,应该回去做蕃国驸马。”
燕青假扮的高丽使节咳嗽一声,呈上“国书”,言明来意:本国皇帝新得一炼丹古方……
他惟妙惟肖地模仿了崔思贤的口音:用辞古朴,语调流畅,仅在少许音节衔接处,和汴梁人有着微妙区别。满堂公人听了,都心道:这夷人的汉语水平还真不错,当是勤学苦练之功。
真正的甲仗库衙门主守坐在华丽的办公桌后面,将那“国书”细读一遍,让人验了大印,高丽国真迹无疑。此前又曾接到广备攻城作典事的口信,说确有一群高丽使节前来求焰硝烟药。两相核对,无有见疑之处。
“怎么这么久才来?”他先责备一句,给对方使臣来个下马威,以彰显大宋国家声势,“再晚,这几车烟药可要批给别人了。”
燕青低声下气解释,因为下官生病,所以耽搁,请大人万万恕罪。
态度好得无可挑剔,让衙门众人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
“拿着这条子,去城外作坊领货。”主守道,“这一批存货可能不多了,过一两个月,再等下一批即可。至于报酬……”
燕青马上道:“已经说好了,让密州市舶司直接向敝国商人征调现银即可。”
高丽人牵头的买卖,当然要让高丽人自己结账。
主守点点头,下头也是这样汇报的。能拿一点本国烟药换来紧俏现银,他必受上级嘉奖。
正要派人送客,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听闻北方女真毗邻高丽,势力正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未知使君家人安否?”
这主守身在京城,关心时事。听闻朝堂里都在讨论什么女真威胁,自己也就多嘴问了一句,纯属好奇。
这题燕青可不会答,当即卡了壳,明媚的脸上出现空洞的神色。
还好阮晓露在旁扮从人,高声替他回:“使君身在异国,日夜担忧,已经申请调动回国,协助抵御女真侵略。”
这样万一日后崔思贤找上门来,衙门里的人也会认为是“使节离职,另换他人”,不会立刻以为蹊跷。
拿到批复的条子,当即去城外李家集猛火油作坊领货。
“你们是高丽使节?”那典事还记得数日前那个高丽小老头,“怎么换人了?”
“那位长者偶感小恙,派小人前来顶替。”燕青道。
他生得玲珑和善,花见花开,那典事不自觉就信了,笑道:“那,愿他早日康复。”
等到下午,便有数十军汉押送几车烟药,缓缓出门。
“老规矩,”那典事吩咐,“你们派几个人跟车,我们的军汉会押运到登州港口,见得装货上船,再行回转报告。你们……”
“理解,理解。”燕青点头哈腰,“上国见赐厚礼,绝对不敢慢待。些许微物,拿去吃酒,补偿大人多日辛苦。”
那典事觉得袖子里多了两块碎银。他感受一下重量,十分满意。决定大的自留,小的分给手下,让他们也沾沾油水。
典事心里感叹,这高丽人真会办事。要是他身边的宋人也这么会来事儿,该多好哇。
*
数十军汉押着烟药,懒懒散散、慢条斯理行在官道上。随行的高丽“使节”形貌出众,为人谦和,出手大方,一路衣食住行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令这些军汉大为感激。出一趟远差,生活水准反而提高了不少。
路上偶有小贼,见军汉成群结队,押运的又不似金银财宝,纷纷敬而远之,不犯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军汉们开始还排班警戒,几日后也松懈了,到了客店,留一两个值夜的,余人倒头就睡。
金风去暑,炎威渐退,不觉已及深秋。这一日,押运烟药的队伍在山丘下生火造饭,“高丽使节”借口下溪取水,走开了半里路。
一个江湖女郎骑马接近,跳下马,也假作取水,瞥了燕青一眼。
“一路顺利?”
头一次玩这个瞒天过海之计,阮晓露当然要全程跟着,确保这批烟药能运到梁山。她扮作单身旅客,隔几日,就跟燕青这边的队伍接个头,更新一下行程。
至于张教头,留在京城探听声息,就不劳他走原路了。
燕青点点头,问她:“那个真使节,走到哪儿了?”
崔思贤不能擅自离京。灰菜只能亲自行动,带了几个高丽奴仆,手握张教头开出的假条子,一路问路,也在往梁山方向跋涉。
阮晓露同时也在监视他的队伍,确保不会跟燕青这边撞上。
“他们前一日渡过五丈河。”阮晓露道,“让我在马槽里放了巴豆,给他们耽搁了几日,改走大路,应该不会跟你们路线重复。”
燕青做出失望的神色:“还想跟那个女真大汉比试比试相扑呢。”
“得了吧,”阮晓露道,“要是你输了,我可没那本事救你。要是你赢了,估计他会一刀□□脑袋上。”
燕青微微打个寒颤,想起她此前叙述的生猛的女真风俗,闭嘴不言。
两人交换只言片语,打了水,随即分开——
燕青带着一群军汉,继续上路。这日行了半日,又饥又渴,望见前方树林旁边一座傍水酒肆。里面干干净净,尽是红油桌凳,能容五六十人。军汉们大喜,不等燕青安排,将车队停在外头,吆五喝六在里面坐了,叫道:“拿酒拿肉来!”
原来官兵出行,在民家吃住,向来不用付钱。那酒保微微皱眉,吩咐小二去做汤水。顷刻间烫来几壶酒,一大锅汤。军汉们吃得稀里呼噜。
燕青趁人不备,眼神唤来酒保,袖子里悄悄递过一封手写的条子。那酒保低头一看,落款是一个潦草的“阮”,立刻收了,微微点头。
不多时,一个军汉口角流涎,翻了白眼。顷刻间,噼里啪啦,所有军汉倒地的倒地,趴桌的趴桌,全都不省人事。
燕青跳起来,朝着那酒保拱手:“朱贵大哥。”
朱贵用抹布擦手,笑道:“可算把你们盼来了!凌振兄弟天天念叨!阮姑娘呢?”
燕青三言两语解释,这批烟药来之不易,内情颇为复杂。阮姑娘此时在跟踪另一个队伍,还在路上。
朱贵便不多问,道:“你放心吃,菜肉里都没有药。“
一个唿哨,唤来一群如狼似虎的小二,又一枝响箭,叫来几艘隐藏的渔船,把昏迷的军汉一个个丢上去,又将烟药卸下车,装上船,缓缓驶入水泊。
船到金沙滩,上头的军汉歪七扭八,先后醒转过来,看到枪戟林立的土匪寨,当即如堕冰窟,急摸腰间时,兵器早就被缴了。
模模糊糊时,但见一双丝履走过卵石,一个羽扇纶巾的秀才翩然而至,笑得春风化雨。
“各位辛苦了,且随小生来。”
……
两个时辰后,军汉们在聚义厅喝的烂tz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和吴用推杯换盏,细数自己生活的不易。
“每月军饷只有两贯钱,还被克扣一半……”
“俺老娘已经三个月没吃肉了,呜呜……”
“说出来也不怕丑,俺的老婆,以前被高衙内骚扰过三五个月,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小人险些就想全家逃走……”
“您说得对,这些火炮烟药搁在京城,也只是给官老爷添点政绩。不如送到民间,咱们自己的家乡自己保护,以后来了外敌,咱们轰他的……”
“男子汉顶天立地,哪能窝窝囊囊的活他一世。咱们得替天行道……”
……
等阮晓露赶到梁山,看到的是一群精神抖擞的军汉,在金沙滩列队,齐齐向吴用行礼:“军师您保重,我们走了!”
阮晓露目瞪口呆,站了足有一刻钟,目送这些军汉上船离开。
原本她跟梁山方面沟通好的计划,是来一次“智取生辰纲”,把押送军汉迷倒,烟药送到山寨,军汉们见丢了要紧货物,多半会选择弃职而逃。
没想到吴学究超常发挥,一番洗脑,把这群军汉聊成自己人了!
眼看吴用走近,她磕磕绊绊:“你、你……”
“姑娘不辱使命,果然送来了甲仗库的管制烟药。”吴用抚掌而笑,“但也让我们等得忒久了些。”
阮晓露大言不惭:“而且经费也花得差不多了,下次得多给我带点儿。”
吴用脸上一抽抽,一脸书卷气全化成了心疼,张口就想问:都花哪儿了?京城没那么贵啊?
好歹对阮姑娘有多年信任,这话没问出来。但倘若阮晓露真的照实答,军师得气出心脏病。
一半花在燕青身上,供他锦衣玉食夜夜笙歌;一小半贡献给了张教头,给他翻新老宅、寻医问药、外加升级最新最先进的钓具;还有一小半散给了开封众泼皮,大大提高了他们的生活水准。张三李四已经几个月没去菜园子偷菜了,隔几天就下馆子。当然还有她自己,终于比照燕青的物质水准,给自己做了一身像样的运动衣履,居家旅行杀人越货,表现提升十个点。
至于烟药,全靠坑蒙拐骗,一文钱也没花在那上头。
“凌振兄弟验过了,这批烟药质量合格,但只是他所需的四分之一,”吴用笑道,“你要继续做这买卖,总得留着这些人,让他们回京城复命不是?”
阮晓露:“可是……”
军师炫技炫得爽了。可但凡这些军汉里有一个出首告密,泄露了烟药的去向,自己的计划就全完了啊!
吴用:“姑娘不必杞人忧天。这些军汉多也有听说梁山威名,见了寨主仁义,自然拜服;况且这些军汉在山上时,已被小生问出了妻儿老小的姓名所在。”
阮晓露点点头。这第二句话才是重点。军汉们的一家老小已经进了梁山的□□数据库,谅他们也不敢轻易出卖梁山。
梁山势力蛛网绵延。一开始是山上好汉关门聚义,然后慢慢的,把梁山做派通过“乡约”和“公益”辐射到左近乡里,又用武力降服了北方的多个山头势力。到现在,“梁山人民的好朋友”已经不仅限于民间和绿林,开始悄然渗透到政府和军方。
按照约定,这些军汉回京以后,就会向长官报备,说烟药已经如约装船,运往高丽。茫茫大海,万里路途,无人再去检验这个消息的真假。
她对吴用略略汇报几句,道:“那我歇阵子,再行启程回京,打点第二批货。”
吴用犹豫一刻,略显为难:“今日聚义厅刚刚开完本月的表彰大会……”
“无妨,”阮晓露大方笑道,“等所有烟药到位,再表扬俺不迟。”
她也不缺那几张军功券。
不过还是好奇询问了一下兄弟姐妹们的立功情况。自从举办全运会以后,梁山在北方的江湖地位到达顶峰,接到不少诸如调和矛盾、化解世仇之类的请求。晁盖也十分大方,只要是正当请求,不论报酬多寡,一律派人去主持公道,回来以后拿军功。
“如今可不比以前,”吴用身边的喽啰笑道,“人人手里攥着一叠军功券,用都用不完。军师正在考虑,‘梁山跑腿’的定价应该涨一涨,三张军功券,太便宜大伙了……”
另一个喽啰道:“光涨价还不行,应该实行委托分级,难一点的委托要贵一点……”
跟在军师身边的喽啰近朱者赤,这脑筋就是比别人快一圈。
阮晓露笑道:“你们再商量几句,军功券就能当银子使了。”
没想到,吴用连连击掌:“蒋敬兄弟也提过此事,说江湖中人不认交子钱引,却十分认可咱们梁山的军功券,提醒晁大哥不要滥发军功,否则军功券变得像交子钱引一样不值钱,咱梁山的江湖信誉可就一落千丈……”
阮晓露:“……”
蒋老师是不是还准备组织一个中央银行呐?
此时更多人闻讯而来,跟阮姑娘久别重逢,热热闹闹的打招呼。
阮晓露急着回家看娘,无意社交,灵机一动,包裹里翻出几本书。
“来来来,这话本你们绝对没听过。”
几个识字的接过,颠倒看看,读道:“《草莽英雄传》……写俺们的?”
“我的,我的!”萧让袍袖纷飞,一头撞来,激动地抢过一本,“李夫人……李夫人记得吧?她说她有熟人,可以出版此书,果然不假!”
众糙汉都笑:“萧先生,这书就是你几年卖不出去的那本啊?”
萧让点点头,又很有道德感地补充:“不过这个版本,是那位李夫人帮我略微润色了一下,跟原版不太一样……”
翻了两页,他的面色逐渐凝重。再细读几段,他的眉毛耷拉下来,几乎要哭。
“……不太一样,是不太一样……唉,居然能这么写,居然能写成这样……”
萧让捧着书,失魂落魄地走了。几个好心的喽啰怕他摔跤,赶紧过去护着。
据说萧让回到书房以后,枯坐许久,再次把自己的笔墨纸砚丢进水泊里。
铁叫子乐和翻开剩下的一本书,已经试着开讲,声如珠玉。余人听得入迷。不少后期入伙的喽啰都听得如痴如醉,没想到山寨的创始往事竟然如此传奇。
阮晓露趁机遁走。
她已经在四方酒店都吃了一回,跟熟人打了一圈招呼,回到水寨,跟三兄弟嘻嘻哈哈的吃了顿饭,得到评价“晒黑了”。又跟老娘说了会子闲话,忽然注意到:
“娘,墙上怎么挂着个大红花呀?”
阮婆婆笑得见牙不见眼:“你忘了?是上次俺钓鱼比赛得了状元,寨主老弟给发的呀!还有那利物,一石米,一石面,十斤油,俺舍不得吃,都留着呢!”
阮晓露:“……还是赶紧吃了比较好……”
其实阮晓露记得这红花的来历。但老娘既然把它挂在最显眼处,肯定是希望人人注目,问上一句。她也就假装不识,让阮婆婆又回味了一遍那日的冠军风光。
阮晓露艳羡了一会儿,忽然又发现什么:“哎呀,您怎么把一本书给贴墙上了?”
阮婆婆更是得意:“朝廷表彰俺勤劳守贞,封俺做……做……”
“太宁郡君。”阮晓露一字一字地夸张细读,“不得了,不得了。”
其实这“封赏”是阮晓露跟着宋江蹭来的,也不是什么黄裱圣旨,大约只相当于一个表彰锦旗,层层下令到地方官,在每年的节妇烈女配额里,加一个籍籍无名的老婆婆而已。而且郓城县也不知阮婆婆住在何处,只是贴了个告示,让这一批受封人员自己来县衙里取。过了好几天,消息才传到梁山,才派了个闲汉把它取了来。贴在墙上,不过是公文一纸,盖个稀薄的官印,还没有梁山的“寨主令”有排面。
而且不能吃,不能穿,不能换钱,纯属虚名。
即便如此,阮婆婆也爱之如珍宝,只让阮晓露轻轻摸了一把,笑道:“你瞧,国家没忘了俺。这个什么什么君,你记着,以后刻俺墓碑上。”
阮晓露:“……”
您能别想那么远吗!——
回到自己院子,花小妹、梁红玉、齐秀兰、李瑞兰等几个熟人已经等在里头,吆三喝四喝了几轮酒,笑她来得太晚,要罚酒。
阮晓露实在是吃不动了,灵机一动,“我从东京带来点新奇果子。”
到自己卧房开箱,却发现房里堆满了箱子,密密实实占了半个屋。
“是盐帮派人从江南送来的,tz许是些土产礼物?”花小妹告诉她,“他们不知你在东京公干,就送到梁山,你兄弟叫人原封不动给留着,等你来拆。”
阮晓露一头黑线。江南的土产是什么?鱼吗?
“就不能派个人送到东京去?”
“这么多东西,又不是必需品,谁乐意跑腿?”众人道,“再说,没想到你这么久不回嘛。”
得,还是嫌她任务完成得太慢。
你们知足吧。她想,换了别人,铁定空手而归。
兴致勃勃开箱,入目先是一封信。阮晓露余光瞥见周围朋友期待的眼神,抓把小刀,坦然挑撕开封皮,看到熟悉的字迹,笑眉笑眼读了几个字,笑容消失。
“我去。”
李俊开门见山,直接告诉她:方腊集团,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