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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261章

    第261章

    一个便服公人,也支个凳子坐边上,不时跟来投票的好汉们招呼。

    “阮五哥,好久不见啦,哈哈……兄弟就是来串个门。宋太守在聚义厅里饮酒,欢迎大伙前去跟他聊天,答疑解惑。”

    济州府巡检何涛,早先在张叔夜麾下时,就充当了官府和梁山联络的桥梁。当年差点被阮小五割下双耳的心理阴影早已散去,如今他是这“官匪勾结”链条上不可或缺的一环,梁山好汉见他老实,又给山寨行过不少方便,也跟他客客气气。

    何涛的编制是吏,不是官,因此尽管在衙门打工多年,因功获利不少,但升迁路径已到天花板。他没有宋江的际遇,无法鲤鱼跳龙门,只能耽在同一个岗位上,慢慢给自己攒养老钱。

    如今宋江上任,何涛这样的“元老”自然更受倚重。每次来梁山做客,都要带在身边。

    宋江巴不得亲自拉着每个兄弟的手,让他们都去支持招安。但毕竟不便显得太猴急,于是自己留在聚义厅,让何涛在场镇守,无形中施加压力。

    梁山众人跟何涛也相熟,有人鄙弃他为人,只是冷淡点点头。有人心里盘算,倘若接受招安,说不定以后还跟何涛是同行,咧出个笑脸,朝何涛拱拱手——

    梁山左近的村庄市镇里,也来了好几位乡民代表。经过多年经营,梁山和周边村镇早就利益纠葛,村民们自然无法置身事外,也都应邀上山来见证历史。

    东溪村王员外满怀希望地说:“要是山上大王们都招安做官,这寨子是不是得空下来?咱老百姓是不是能进去搬点东西,拆点房?”

    这王员外是晁盖的发小,平时没少请“梁山公益”帮自己办事,逢年过节都派小辈去山上贺喜,自家开的酒馆茶馆也一直都对梁山好汉免费开放,可谓“梁山人民的好朋友”。然而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一提到梁山招安,王员外一点也不遗憾,首先想到的是薅羊毛、捞油水。

    杏花村的郭姑娘嗤笑:“想得美,这等好事能轮到你?衙门不加咱们的赋就不错。”

    这郭姑娘自从跟梁山女眷一同上学堂,近墨者黑,对财主老爷毫无敬畏之心,上来就怼。

    王员外翻个白眼,不理她。

    郭姑娘却突发奇想:“俺们能投票吗?俺们也有军功券……”

    “全运会的纪念品?”有人自山道跑来,抹一把汗,笑道,“划线作废了的可不行。”

    众乡亲也都认得她,纷纷招呼:“我们说着玩的。阮六姑娘,你娘可好哇?”

    阮晓露难得巡山跑。好久没回山,也该重拾一下过去的日常。

    乡亲们看她态度轻松,不觉心想:说是决定山寨前程的大事,阮姑娘却一点也不紧张,可见梁山好汉本领高强,且有自信,不管到哪儿都能打出一方天地。

    可山上的人就没这么潇洒。阮晓露跑到一半,树林里伸出只胳膊,抓起她就走。

    “唔……”

    梁山上壮汉不少,能一只手把她拎走的寥寥无几。阮晓露擡头看一眼,不满道:“我还没跑够心率呢。”

    “你是真不关心假不关心?”阮小二鼻孔出气,不满道,“俺们哥仨可把军功券都投去‘维和’了,票数还是不够。”

    阮晓露惊讶:“你们还能看到票数?”

    投票过程完全匿名,票箱也不透明,也没法搬起来称重。

    阮小二道:“我让手下兄弟去盯着呢,多少能估计出来。”

    阮氏三雄是百分之百反对招安的——并非他们缺乏爱国热情。其实当宋江来游说的时候,说到家国情怀、马革裹尸之事,三兄tz弟也颇掉了一番眼泪。可是一想到招安以后要给朝廷打工,要守一堆规矩律法,这不能说,那不能干,还得跟上下级搞好关系,捞条鱼都得走流程打报告,三兄弟的态度十分坚决——这福气谁爱要谁要,俺们要自由。

    阮晓露当然也坚决反对招安。虽然如今方腊倒台,不至于和梁山好汉两败俱伤,但贼寇就像韭菜,冒出一茬又一茬。如果梁山好汉现在接受招安,依然难免和江湖同道自相残杀的恶果。

    但是北上维和也不是度假,一样充满了未知和危险。

    她告诉二哥:“宋江都说了,安心等投票结果,尊重咱们意愿。俺也不好太着急,显得格局小了。”

    阮小二白她一眼:“京城混了几个月,学了个不爽利。”

    往水边一指,阮晓露吃了一惊:“老大哥。”

    只见船上坐着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再加上阮小五、阮小七摇船,聚齐了梁山的原始创业团队。黑漆漆的玄女石碑竖在水边,跟前供着几坛酒。

    晁盖本来在跟宋江饮酒叙话,哪里坐得住,找个借口告罪离开,聚了几个心腹兄弟。七个人脸上都挂着心事。

    只听阮小七道:“俺们手下的水军回报,赞成招安的兄弟,大多座次靠前,军功累累,而且一般都将手头的军功券全部投入,很少自留……”

    余人嗟叹:“可见意志坚定。”

    阮晓露插话:“那是因为若招安成功,军功券自然也没用了。”

    众人一怔,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可是赞成组建维和义军的兄弟,”阮小七接着道,“由于没有先例,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都比较谨慎。纵然有军功券的,也只是投入一部分。更别提大多数低阶喽啰手中无券,纵然有心,也帮不上忙……”

    众人神色愈发凝重。

    阮小七这一句“帮不上忙”,算是揭示了这一船元老的立场。

    阮小七最后道:“何成兄弟进去投票时,隐约看到‘招安’框里堆叠的军功券,比‘维和’筐里的,高过一掌之距。”

    刘唐沉默一会儿,怀着希望说:“那一张张军功券是横七竖八塞进去的,虚虚的堆着。看起来高点儿,也不奇怪。”

    大家都没接话,心里想,难道“维和”筐里的票券,都是平平展展放进去的?

    许久,晁盖叹气:“是我跟不上年轻人的想法了。”

    他好像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家长,看着小辈们茁壮成长,以此为乐。却不知,长大了的孩子有了自己的性格和际遇。逢年过节,他掏出口袋里珍藏的糖果,却发现他们早就失去了兴趣。

    他在梁山上过惯了一呼百应的日子,去全然没注意到,宋江到任这一个月来,在梁山上搞渗透,搞游说,居然润物细无声地拉拢了那么多兄弟。

    他好面子,在全山兄弟面前,尤其是当着宋江的面,永远是“尊重大家志向”。实际上,看着“招安”箱子里的票数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坐不住。

    他忽然道:“加亮先生,你一向足智多谋,而今可有计策?”

    吴用撚须一笑,怀里捞出一沓军功券,用布绳捆得结结实实。

    “小生今番弃权,尊重全山兄弟志向。不管山寨是何命运,都会鞠躬尽瘁,兢兢业业……”

    晁盖眉毛一竖,就想骂人。原本指望军师跟他站在一边,没想到这臭秀才居然搞一碗水端平!

    但这也不能怪吴用。谁让他死要面子活受罪,没当众跟宋江兄弟翻脸呢?军师最善鉴貌辨色,难道还会无风起浪,擅自制造事端?

    他忽然叫:“小六。”

    阮晓露顿觉肩膀沉甸甸:“嗯?”

    “你还没去投票吧?”晁盖道,“虽然维和义军的路线是你提出的,但你也别避嫌,该出手时就出手,莫要日后空遗恨。”

    阮晓露没立刻应,笑道:“好嘛,原来老大也是有偏向的。我看你跟宋大哥兄友弟恭的,以为你不介意招安呢,都不敢乱讲话。”

    晁盖老脸微红,“我其实……”

    小六姑娘心直口快,埋汰人不打草稿,这他已习惯了。但他还隐约从中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难道说,阮姑娘还有什么后招,只因没能摸准老大的心思,因此没使出来?

    他当了这么多年寨主,学会了凡事顾全大局,学会了将兄弟们的得失放在个人喜好之上。不知不觉,也学会了隐藏喜怒、审慎表达、婉转含蓄……

    以前的他,是多么讨厌这种不爽利的性子啊。

    晁盖下定决心,轻声承认:“我确实不太看好招安。平日里大伙跟你交好,你多去跟他们聊聊,我也去找大伙说道说道,咱们几个今儿都别闲着。不过记着,休要暴躁,伤了兄弟义气。”

    临阵磨刀,总好过听天由命。

    阮晓露得到领导一个肯定态度,这才满口答应:“好!”

    其余人也轰然而应,跳下船,四下而散——

    不过阮晓露并没有急着把自己的军功券搬出来。三兄弟催了几次,她打马虎眼,装傻:“我投过了呀!投了二十几票呢!”

    她满山溜达,把巡山一二三四队的朋友找来聊天。和以往的全山投票一样,很多底层喽啰、家眷懒得参与集体决策,觉得天塌下来有领导头领们顶着,自己那微小的一票半票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阮晓露软磨硬泡,用尽了自己上山以来的所有人情人脉,亲手从屋里搀扶出萧让的夫人、孔明孔亮的老爹叔叔、李逵的老娘(虽然她显然没有半点军功,但也请了出来,以示全民参与的态度);又到崔瑶琴的院子门口,隔门唠嗑半个时辰,最后崔瑶琴被烦得无奈,门开一条缝,送出七八张军功券:“烦请妹妹代我投罢。我知道这是山寨大事,与外子也谈过几次。但我身子不太方便,天气又冷,还是不出门了。”

    阮晓露连忙接过,忽而意识到什么:你没告诉我你要投哪一项。“

    崔瑶琴笑道:“我既然让你代投,就是信你这个人。不论投向何处,我都认可的。”

    阮晓露怔了半晌,道:“这个不行啊!你得有自己的意向啊!——我准备投维和,你呢?”——

    投票进行到一半,阮晓露意识到一个大漏洞。

    自己具有现代思维,默认“投票表决”是履行自己意志;可是在山上很多人心中,投票就像集资做买卖一样,只消自己出本钱即可,并不在意买卖的内容。

    在以往寥寥几次“全山表决”时,也有“代投”之事。有的小喽啰很会做人,每次全山表决,都跟着本寨头领投票,博个忠实追随的良好印象。

    这次也一样,有人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草棚,于是拜托自己的顶头上司代为投票。

    这种事本来是个灰色地带,无人闲的没事计较。可是今天投票规则不一样,从“一人一票”变成了“军功券投票”,如果再有人代投,将大量别人的军功券投入自己偏好的选项里,那就是成倍的赢家通吃。

    宋江正是料到这一点,这才设计话术,促成了“军功券投票”这样的新规。

    只见赛仁贵郭盛扛着一把拉风的方天画戟,戟尖挑着个大包袱,里头百十来张军功券。郭盛解释:“都是我们山后东旱寨的兄弟托我代投。”

    然后,百十来张军功券全都进了“招安”。竹筐里的票券又堆高了一些。

    阮晓露当即当了告状精,向铁面孔目裴宣检举揭发:“这不行!全山投票,照例就得全山参与,每个人都有责任清楚自己票券的去向!”

    裴宣是从公务员滑落到土匪的,对朝廷体质已经心灰意冷,完全不待见宋江。

    于是山寨临时增设新规:如要请人代投,需在裴宣带领的司刑部门监督之下,事先写好委托书,写明投票内容,然后按手印。禁止委托别人代替自己决策。

    “都擡屁股起来!不差这几步路!要投票,自己去!要是像崔嫂子那样肚里有喜,可以请人代投!反正有帘子隔着,没人看见你投的啥!山寨兴亡,匹夫有责!……”

    终于,又动员了几百个,大多是军功寥寥的小喽啰,对招安兴趣不大,多数都投了“维和”。

    三阮、刘唐等几个山中元老也忙着游说各自相熟tz的喽啰:

    “宋江哥哥说得好听,真招安了,又不是他管着咱,难保不会分配个难缠的顶头上司。到时候天天受鸟气。万一性子起来,把人伤了杀了,你怎么办?难不成乖乖等法办?还不是得重新落草为寇,白忙活一场……”

    只是大伙没有宋江那样的嘴皮子。这些敞开心扉的大实话,有时候还算管用,有时候却被别人驳得哑口无言,话不投机,就有挥拳头的冲动。苦于寨规禁止,又有“监察队”随处巡逻,无法进行物理说服,只能点到为止。几场谈话下来,舌头仿佛离家出走,累得坐在地上发呆。

    宋江一直气定神闲,坐在聚义厅里慢慢饮酒,顺便跟相识的兄弟都喝了一杯。过去几年里错过的叙旧,今日一次补足。顺便描绘招安以后的美好生活……

    守门喽啰笔下的投票名单越来越长。两个投票筐肉眼可见地填满。透过细细的竹篾缝隙,可以看到筐子里横七竖八的军功券,有的卷着,有的折着,底下的被一层层压实……

    到了未时上下,草棚外面已经没有人排队。而据出来的人说,“招安”框里军功券堆积的高度,似乎比“维和”要略高那么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