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李师师原本已经就寝,铃铛一响,奶娘通报“官家从地道中来至后门”。她一个纵身爬起来。灶上整日煨着热汤。她迅速梳洗洁身,冠梳插带,整肃衣裳,不到半柱香功夫,容光焕发地出现在阁子里。
古往今来,逛青楼的皇帝恐怕屈指可数。为了逛青楼方便,特意从皇宫修了个地道,以便神不知鬼不觉瞒过百官耳目,踏踏实实寻欢作乐的,怕是只有当今面前这一位。
李师师暗自想,也不知今日这一来,放了多少忠臣的鸽子。明儿一早的市井里坊中,又有多少美色误国的新段子。
李师师目光如水,低头,羞涩浅笑,神态之温柔无辜,满屋珍宝为之失色。
“深蒙陛下眷爱之心,贱人愧感莫尽。”
几个侍女款款前来,收拾过了杯盘什物,洒扫亭轩,扛过台桌,准备下诸般细果,异品肴馔。这几个侍女尽皆绝色,臂膊如藕,指节如葱。然而天子目光始终落在李师师脸上身上,欣赏这当世第一花魁的容颜,心跳跟着她的步伐,抓耳挠腮,等待不及。
他自诩风雅,不愿显得太猴急,想了半天,关心一句:“爱卿近来在做何消遣?”
他这皇帝当得闲云野鹤,推己及人,自然也觉得李师师整日闲极无聊,每日早晚倚门顾盼,专望天子临幸。
李师师心里暗笑。她又不是深宫里的娘娘,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无聊消遣。
不过,看到赵佶袖中鼓鼓,似有纸张,她心中有数,便道:“近来在习练一种新唱法……”
赵佶大喜:“那正好。爱卿近前,寡人新作小词,你唱来听。”
李师师令侍女吹奏凤箫,呜呜咽咽,顿开喉咽便唱。
天子所做之曲,辞藻甚是平庸,远不及她交好的周邦彦、晏几道等人文采。但她职业素养优秀,还是唱得声情并茂,唱得眼中泪水涟涟。
倒是赵佶有点不好意思:“爱卿且慢,这个字,寡人觉得应该再改一改……”
李师师听话地收了声音,抿嘴微笑,耐心等待。
她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冷场,上前劝饮,道:“师师近来也曾习得一些新鲜俊俏的市井词令,只怕粗鄙简陋,不配服侍圣上。”
赵佶心里痒痒。他排除万难、私行妓馆,不就是图个新鲜刺激。越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他越是兴致盎然。当然,他自欺欺人地认为,这叫做基层采风,体察民情,比起在皇宫里阅览奏章,更有助于治理国家。
“无妨,你唱便是。”
李师师于是调弦拨曲,唱道:
“生涯临野渡,茅屋隐晴川。沽酒浑家乐,看山满意眠……”
赵佶听了几个字,就双目发亮,内心涌动着无数创作冲动。好一派渔家野趣!够他画个十尺大长卷!
“爱卿此词何来?”
他多年寻欢作乐,民间的各种雅俗小调,也听熟了十之八九。这首小令可从来没听过,想来是时人新作。
李师师见龙颜大悦,微笑道:“是一位新近流行的文人之作,辞藻清新,风格特异。师师近来在家研习,爱之不已。”
又唱了几首,大抵都是描写风烟江湖之作,韵律用典出神入化,加上李师师感情丰沛,听得人心潮澎湃,恨不得抄起一柄剑,提一壶酒,马上就去闯荡四方。
赵佶抚掌大赞:“是谁写的?寡人要给他个官做。”
李师师却面露难色,没立刻答。
赵佶想起什么,沉下脸。莫不是她又私自跟什么文人来往?上次他临幸,周邦彦那登徒子躲她床下,过后写了一首酸气冲天的词,害得皇家丢尽脸面。他舍不得责罚美人,只找个借口把那姓周的贬了完事。没想到她还不吸取教训,这次可不能轻饶。
李师师见天子骤然一脸醋意,慌忙拜下,笑道:“是一位闺阁才女,她与人合著,化名出版了一部话本,近来在市井民间极为流行。这些词令都是从此而来,都是她的大作。”
她惯会拿捏男人心思,故意引其疑虑,以为调笑。只不过面前之人贵为天子,她也不敢卖太久关子,当即解释清楚,书桌上捧起一本厚书,双手呈上。
“草莽英雄传?易安居士?”
赵佶来了兴趣,当即翻阅起来。他文学素养颇高,一目十行地翻了几页,已经看出是一部笔墨淋漓、雅俗共赏的佳作。尤其是穿插其中的定场诗词,更起了画龙点睛之功用。他反复吟咏,含英咀华,一时间竟忘了李师师还侍立在侧。
“果然才藻惊人!”他忽然没头没尾道,“相貌如何,寡人要将她纳入宫中,给朕作诗。”
李师师依旧得体微笑,说才女已经适人,年纪也略大,不能侍奉君王。
赵佶也是随口一说,叫了两声遗憾,马上把这事忘到脑后,又翻了几页,看到“替天行道”、“扶危济困”几个词,忽然意识到:
“水泊梁山?这话本讲的是梁山好汉的故事?就是宿元景视察过的那地方?就是他们要组建维和义军?”
夏日时节,水泊梁山祥瑞频现,九天玄女高调显灵,赵佶迷信,对此颇有印象。
“这么看来,他们也不算是恶人嘛。”他笑道,“唔,还是明白一些大义和道理……”
李师师可听不明白:“什么义军?”
她以出卖才艺为生,平日时常派人去市井采风学习。偶然得到这本《草莽英雄传》,当即被深深吸引,读得废寝忘食,欢喜赞叹。身在青楼,心在江湖,更是成了作者“易安居士”的忠实拥趸,将书里的诗词倒背如流。
只是有一事甚憾。这书到现在只出到第三卷,许多情节刚开了个头,让人抓心挠肝的想看后面。听说瓦子里有个俊俏小哥,声称手里有第四卷,只是惜售,不肯示人。李师师想,改日把他请来,自己亲自询问一番,不愁听不到“下回分解”。
至于梁山好汉在政坛中有何分量,在时局里扮演何种角色,她并非局中之人,纵有万分聪敏,也猜测不到。
兽炉内香烟暧昧,窗外细雨点点,声音急切而缱绻。
赵佶笑道:“替寡人更衣。”
李师师不敢多问政事,依言上前,微垂着眼,双手抚上天子那肥胖御肚,给他宽衣解带。
一边娓娓地道:“也不知那话本里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师师可不相信有人能日行八百里,也不信有人能在水底伏得七天七夜……”
赵佶衣裳脱了一半,也被她说得有点心痒,看看面前的国色天香,脑海中又忆起那些绝妙好辞,天人交战了一瞬间,骤然爬起,重新拾了那书。
“哪里有这一段?给寡人指一指。”
……………………
最终,那衣裳也没脱完全。天子临幸李师师家tz,留宿至五更,跟花魁娘子同床共枕,被窝里读了一夜小说。
第二日勤政殿,几个大臣还在就“义军”之事吵得口沫横飞,一向早朝打瞌睡的皇帝忽然睁开眼,顶着一双黑眼圈,毋庸置疑地道:“梁山义士坦荡无私,光明磊落,本领高强,正适合出国担任维和重任。朕相信他们不会背叛国家。就这么定了!毋须再言。”——
四艘传令船舶先后停靠沙门岛。四个信使均是喜气洋洋,带来的消息大同小异。
“太后钧旨,同意维和条款。”
“梁山好汉投票决定,接受北上维和任务。这是第一批人员名单。”
“官家点头,张大人,您尽管放手一试。”
“大皇帝没说不准,教试验几个月,看看成效……”
一时间全岛欢呼。沙门岛牢城自建成以来,大约从未有此欢欣声浪。
辽金使节双双感谢张叔夜。宋方使团内部也各自贺喜,知道这次任务完成,等回到东京,少说也得官升一阶,名扬史册。
至于随团公干的两个江湖女子——阮晓露和顾大嫂——宋方国信使也免不得对其刮目相看。张叔夜力排众议,将平民女子带入谈判场,不少随行官吏一开始都很轻视,把她们当做狐假虎威、跳梁小丑之流。但事到如今,见她们独辟蹊径,扯出神来一笔,让陷入僵局的斡旋重新运转起来,直至今日大功告成,不禁都佩服张叔夜的远见魄力。
当晚,岛上大张筵席。宋方使团带来不少珍馐美味,此时还剩两三成,今日全部端上桌,三国使团庆贺约成,一醉方休。
张叔夜令人取出几个大箱,打开来,里面都是上等丝绸、茶叶、白瓷等物,还有一大箱书籍,作为赠给邻国使臣的礼物——这些都是一早就随船带来的。如果谈成了,那就是贺礼。如果谈判破裂,那就是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大宋不可缺了这礼数。
辽金使节连忙道谢。辽使看到礼物中居然有书籍,更是惊喜万分。原来为了防止契丹刺探国家政策、军机要事,宋朝一向禁止书籍外流,走私偷带者重罚。今日宋使赠予的这大批书籍,却比其余奢侈物品都要意义重大。
翻开来一看,辽使的笑容消失一半:“《圣济总录》?医书啊?”
“是我国的官修医书。”张叔夜介绍,“听说辽东地方受战事波及,疫病流行,百姓死伤甚多。我大宋天子体恤民生,特令翰林医官院收集本草方剂,以为民间行效。今日挑选其中精华数卷,赠予诸君,若能救得一二性命,便是无上功德。”
两国使节齐声念诵佛号,躬身道谢。
同时又有点尴尬。人家礼数周全,准备了这么多厚礼,自己可什么回礼都没带——纵然有无数金银,也显得太不够档次。
还是耶律大石脑子转得快,迅速解下自己随身宝刀,珠光宝气地往前一递,说这是我国太后御赐之物,有正气辟邪之奇效。赠给南国君臣,以作永久纪念。
那边完颜斜也不甘示弱,把乌老汉往前一推:“这个人,原是我部落的奴才,精通数国语言,是不可多得的通译人才。送你们了!”
乌老汉吓得扑通跪地上。几个宋使也连忙推辞,说我国不兴奴隶制度,一个大活人,不宜随便送来送去。这才作罢。
阮晓露悄悄向后一瞥。答里孛眼中带笑,看向耶律大石的眼神亮闪闪,仿佛平地里刨出一罐金子。
阮晓露想,大石兄又给辽国挣了脸面,回去要升官发财啦——
宋宣和二年、辽绍兴二年、金天辅四年,在大宋帝国的斡旋和促推下,辽金两国代表在沙门岛举行和谈,并达成正式停战协议。双方同意立刻退兵止战,军事人员脱离接触,相关争端和诉求通过和平谈判方式解决。大宋国信使张叔夜强调,宋方希望辽金双方认真落实业已达成的休战协议,彼此保持克制,共同推动辽东地区和平进展。宋放愿继续为此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和帮助。
一次划时代的地缘政治博弈终于落幕。辽金使团分别乘船离开。宋朝官兵收拾了两日,也回到山东内陆。不过,留了一队官兵驻守岛上,以备日后重新启用此地。
从甲板上远远望去,沙门岛重新归于荒凉。晴空朗日,海鸥盘旋,透明的海水如同琉璃,在阳光下折射出一层层颜色。
甲板上照例躺着个晒太阳的大姑娘,这次没人嫌她有碍观瞻,顶多是路过的时候小声提醒一下:“姑娘,往旁边挪挪,免得闲人踩着你衣裳。”
阮晓露嘻嘻一笑,立马照做。
“海上之盟”变成了“孤岛和议”,同样的航线,迥然不同的结果。今番见证历史,她心情大好。
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她自己的小舱房里,除了原先的行李衣物,又多了个小箱子,里头装满金银珠宝——并非张叔夜许诺的报酬,那要等回到大陆再行兑现——大部分是答里孛下令赠送,感谢她在斡旋过程中的突出贡献。不过,阮晓露还隐约觉得,答里孛之所以出手豪迈,也是希望她在接下来的维和行动中发光发热,多给大辽谋点利。
而另外一小部分金银,则是金国使节所赠。金使离开的前一晚,乌老汉来找她叙旧,吞吞吐吐地表达了完颜斜也的意思:宋使所赠之医书,但因其太过专业,完全在他们的汉语水平之外,就连乌老汉也难以理解。如果南国江湖中有什么出色医人,可以解读此书、学以致用的,欢迎引荐到大金国,包吃包住,待遇从优。
阮晓露当然满口答应。大宋国人才济济,各行各业都竞争激烈,肯定有人愿意北漂闯荡。况且又是治病救人的善举,没理由不支持。
她物欲不高,知足常乐。除了努力让自己和家人活得舒坦之外,没刻意攒过什么钱。倘若放在几个月以前,这箱金银足以让她心花怒放,抱着睡它好几天;但自从见识过李俊快递来的方腊遗产以后,她心态平和很多,没那么容易激动。
“够娘养老。”她想,“以后的盐田分红也让他们攒着吧,别大老远送了,怪累的。”
不过她静心细思,又觉得此举颇有可玩味之处。女真百姓笃信萨满,生病了首先请求神明保佑,顶多服食一些土制草药,如若不愈,便认为是邪灵作祟,命中该有此劫,对死亡看得很豁达。
怎么就突然开始改变观念,寻访异族医师了呢?
莫非,是有大人物健康堪忧,又不信命……——
官船顺利登陆登州海港。那府尹范池白战战兢兢,伏地迎接。他对“沙门岛和议”一无所知,还以为这些大官要追究自己瞒报沿海匪情呢。
但张叔夜刚刚完成旷世之功,府尹私下那点小心眼,对他来说已是无足轻重。
张叔夜带着使团回京复命。他让阮晓露也随行:“朝廷少不得重赏于你,你琢磨琢磨,想要什么。”
他当官当得磊落,绝不是那等画饼之徒,别人给他尽心办事,他也不能教人空手而归。
阮晓露笑道,“您能帮我求一纸赦书吗?”
张叔夜吓一跳,“什么?”
其实阮晓露是想起原先那个水浒世界,浪子燕青机缘巧合,得到皇帝一张亲笔赦书,日后自在行走江湖。现在燕青大概不需要这玩意,这福气能传给她吗?
张叔夜想明白她的意思,脸一板,“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阮晓露忙道,“就是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张叔夜冷笑,“有这好事,本官先去求一张。”
阮晓露也只是试探一下,并不坚持。若天下太平,她仅凭自己的名字已经可以独行江湖;若世道大乱,一百张赦书也没用。
“倒是可以给你讨个封号。”张叔夜提议,“你若看上哪个贵胄公子,以后嫁人,也不算辱没了他。”
阮晓露哭笑不得。这张大人思想挺开明,就是等级观念根深蒂固,对平民瞧不太上。
“那正好。”她笑道,“我看您家大公子相貌堂堂……”
张叔夜脸上一抽抽。好心关怀一句,她蹬鼻子上脸!
“早定亲了,不劳挂怀。”
“二公子也风度翩翩……”
“阮姑娘,”张叔夜忍无可tz忍,“本官建议你先回梁山,等待朝廷敕令,协助安排义军事宜。兹事体大,当以此为重。至于颁赏之事,以后再说,总不会亏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