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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271章

    第271章

    阮晓露目送喽啰送走客商,自己提笔给盐帮写封信,通报附送“盐票”样品一张,通报了义军这边的新举措:凡有辽金客商持盐票前来进货的,请按约定价格数量出清。务必海上交易,尽可能保证客商的安全。

    这么着,盐帮的销路扩大,量产的精盐销往远方,避免在附近倾销,引起价格波动。官府也更不容易追查。虽然价格可能比往日低了点儿,但阮晓露相信李俊和底下人能算清这笔账,不会介意她擅自打折。

    这以后,再有客商前来贩南货,都和他们介绍“盐票”,以此抵货款。客商当然反应不一,有欣然接受的,也有坚决不要的。对于后者,按规矩请进小黑帐,一通威逼利诱,最后也都妥协——

    没俩月,当初拿了盐票的那个契丹富商又来了,穿一身更华丽的皮草,换了个金腰带,而且身后还带了几个跟班,拉了十几大车的物资。

    阮晓露赶紧派人上去迎。那富商别的话没说,只道:“这次的报酬,小人不要现银,全要盐票!”

    阮晓露笑道:“这么快就出手啦!老哥本事不小。”

    “娘子的信誉果然过硬,那盐场管事二话没说,就给了最好的货,”那富商急冲冲地指挥人卸货,一边悄悄告诉她,“我有朝廷特许的经商文牒,本就可以合法往来宋朝官港。在船上悄悄开几个私舱,贿赂一下官员,不是小人夸口,我在南边还是颇有些人脉,哈哈哈……”

    阮晓露嗤的一笑,又忙作严肃状:“什么?风大,俺没听见!老哥别忘了,你如何处置那‘礼物’,跟俺没关系哈——这次带了什么好东西?”

    一个月内,另外几个得到盐票的商人也先后返回,一个个满面红光,浑身上下写着发财。一进军寨,水也来不及喝,不约而同问:“盐票呢?这次还有吗?”

    商人们各显神通,有亲往蓬莱、偷带盐货的,有托在宋亲友代购,然后在榷场官价卖出、三七分账的,甚至还有人直接把盐票卖给宋国的二道贩子,资金回笼飞快,马上又回来讨盐票。

    当然,也有拿了盐票、一去不返的。后来蓬莱盐场托人带话,说有辽商大批复制假盐票,妄图不当获利。当然被盐帮识破,人狠狠修理一番,没收了随身所有的财货。这辽商自知理亏,也不敢闹大,灰溜溜地回乡种地去了。

    阮晓露赶紧又加了个新举措:给每个交易盐票的辽商开具“介绍信”,信上用暗语写明他所持有的盐票数量,供盐帮朋友们比对,以杜绝造假糊弄之事。

    很快,义军所需的物资全部补满,甚至还多出不少。阮晓露紧急控制盐票发放数量,将几个听话的商人擡为“特许经销商”,其余人一律不准染指盐票,以免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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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异乡的新营寨里,大家手头终于又宽裕起来,不至于每天钱袋空空。阮晓露也抽空宣布了这个新举措,但大伙多是粗人,搞不懂这些门道,也懒得弄明白,只知道小六姑娘有本事,让自己的生活水准大大提升。每日屯田干活巡逻戍守,也就更有精神头,甚至开始摆阔,拿自己的口粮赠给饥民,博得满乡好名声。

    物资换盐票的买卖规模有限,阮晓露算算,应该不至于引起辽国官方的注意。就算有持盐票的商人被盘查,只要他不说,谁也不知那“盐票”是干什么的。再说,辽国境内本来就不缺私盐贩子,商人们也不缺相关的经验。

    很快,在这篇属地争议、辽金两不管的“缓冲区”,巡逻的是南国民兵,通行的是梁山乡约,大路两边支起一个小小的贸易集散站。当地各族百姓也都习了简单汉话,闲时能来帮忙干点活,挣些柴米回家吃用。

    辽金两国的“观察使”也时时带来关于政局的新闻。虽然两人各执立场,叙述有所侧重,但大体上,还是传递了这样的信息:由于缓冲区的建立,两国的关系逐渐解冻,不似刚停战时那般剑拔弩张。前阵子辽国小皇帝庆生,金国还派使臣送了点礼,辽国也回了礼,至少表面上成了友好邻国。

    当然,和平并不代表生活富足。从缓冲区望向辽金腹地,大部分地区依旧是一片焦土。春夏之际,日光和暖,土里生出青草繁花。偶尔有面黄肌瘦的牧民,带着同样面黄肌瘦的牛羊前来扎帐,吃光了一片草地,立刻又打包离开。

    在义军众人刚刚开始觉得生活有点单调之时,又来了一桩陌生的挑战。

    一日夜半,星光璀璨,忽有锣声急响,红灯挑高,表明有人越境。梁红玉带领的值夜小队迅速出动,星光下摧枯拉朽,顷刻间俘虏了十几个。拉到火光下一看,才发现这些人不像是敌军,更像是平民,垂头丧气地跪成一片,地上丢着削尖的木棍,马背上驮着破旧行囊。

    梁红玉又是惊奇,又是迷惑。唤来通译询问一番,原来这些都是金国百姓,土生土长的辽东生女真,以前极少离开自己的部落领地。

    女真社会实行猛安谋克制度,部落军户平时游猎,战时征掠,全民皆兵,男性成员皆受军事训练。这些人会骑马会拼杀,但军事素养不高,当兵不够格,又无首领统帅,碰到训练有素的梁山义军,毫无还手之力。

    梁红玉见他们形貌干瘦,实在可怜,先不忙审讯,命人端来头天剩下的冷饭,先给百姓热热吃了。没等锅热,几十人纵身扑上,左右手流水价乱抓,一大锅高粱米水饭被刮得一干二净,连个糠壳都没剩下。

    此时林冲、阮晓露等首脑人物闻讯赶到。互相看看,都觉得有点棘手。

    “协议里明确规定,咱们维和义军有责任打击偷渡,确保没有可疑人员越境。”阮晓露为难道,“怕是得把这群人请回,让他们从哪来回哪去。否则就是违约……”

    梁红玉眉头紧锁:“那也太不近人情了。不是在家乡活不下去,谁肯背井离乡,冒性命危险跑去别国?”

    “如果是偷渡寻活路,”岳飞忽然道,“为何越境的都是壮年男子,他们的老人妇女小孩呢?”

    一句话指出盲点。

    “再审。”

    阮晓露忽然想起一事,拽过一个喽啰,小声吩咐:“那个金国观察使,灰……乌烈将军,你去他帐里看一下,如果醒了,想办法编个因由,别让他出……”

    话音未落,灰菜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嘴里咒骂,拔出腰刀,朝着离他最近的偷渡百姓就砍。

    一群壮汉连忙架住:“哥们息怒,都缴了械,手无寸铁,又是你家的子民,砍他作甚?”

    “良民?”灰菜怒极反笑,“彼辈背弃故土,投效他邦,无耻之尤,当诛!”

    跟梁山人众朝夕相处几个月,灰菜的汉语水平终于有所进步,至少这句话大家都听懂了,登时有点语塞。

    人口是国力之本。不管在何时何地,哪个国家,“叛逃他国”都是重罪。如果像段景住以前那样,只是流窜各国,谋点小利,也许还情有可原;但如果这些百姓打算一去不回,在辽国耕种、放牧、繁衍,甚至服役、纳税——那就是板上钉钉的死罪,灰菜要砍他们脑袋,完全有理有据。

    “不知者无罪,”阮晓露劝,“他们兴许还不知道大金独立成国了呢,以为还跟以前一样……”

    灰菜只是冷笑,道:“汝不忍动手,则送归我国,我军自会处置。若姑息其行,今日走五人,明日走十人,起视四境,我大金国岂无人哉?”

    说着命令从人:“带走!押回去!”

    偷渡百姓面如土色,战栗挣扎。阮晓露不忍见他们无端被害,让乌老汉低声提点:“快说你们不是去移民的!就是到对面去做点买卖,偷点东西,天亮就回!”

    有机灵的偷渡百姓先反应过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说自己不是要搬家,就想去对面辽国做买卖。

    寻常百姓非商户,理应本分在家乡从事生产,私下贩货也是违法。这些百姓开始不知自己是“偷渡”,只道是打击私商,因此咬定自己只是要搬家;及至发现搬家才是死罪,又赶紧改口,说自己意在走私,实无叛逃之念。

    “做什么买卖?”灰菜不信,以女真话训斥,“咱们女真人勤劳能干,生活所需都能自给自足。就算需要瓷器茶叶,为何不去榷场,非要私行?”

    有大胆的百姓昂起头,孤注一掷地说:“瓷器可以不用,茶可以不喝,但自从战事一停,我蒲卢毛朵部和周边乡亲就吃不起盐。榷场商人带来的劣质粗盐,六张熊皮、十张虎皮或一只海东青才能换一袋。部族人民也因吃不到盐,屡生重病,无法射猎作战,甚至只能煮盐堿土、碎岩石、甚至泡马粪、铲厕墙,苦不堪言。我们听说辽国契丹人手里,盐价贱如粪土,家家腌肉腌菜,仓库里的细盐一百年吃不完。因此乡亲们推举我等,冒险前去探他一探,如能带回些许,便是救了部族乡亲的命……”

    他越说越激动,以至于跑到灰菜面前点点指指,布满细纹的眼角横流出泪。

    灰菜一张脸沉下,眼看乌老汉正在叽叽咕咕,给阮晓露等人同声传译,蓦地大怒,喝道:“住口!”

    家丑不可外扬,看这些人把新兴的大金国描述成什么样子!

    但阮晓露已经听懂了,惊讶道:“是只这个部落缺盐,还是全国都缺?你们的盐场——”

    说到一半,悬崖勒马。金国在辽东仅有的那几片盐场,灶户不堪虐待,早渡海走线跑到山东去了。这可不能说漏嘴。

    她改口,“……什么事不能想办法,俺们也可以组织人道主义救援呀!”

    灰菜很有志气地答:“事未至急,毋庸助力!”

    阮晓露不信:“真的?”

    最忠诚的部族百姓都铤而走险,金国的盐价得涨成啥样?

    灰菜瞪她:“关汝屁事。”

    她耸肩:“既然不是叛逃,只是做点买卖,那也不是啥大罪咯?”

    灰菜咬牙半晌,道:“彼众人者,依据协议,其当归还我国。吾当网开一面,赦其死罪,以示仁慈。”

    他退了如此一大步,义军方面也要领情。于是安排将一群百姓遣返,看着军士解开绑绳,让他们蹒跚离去——

    这些百姓还不是第一波。不到半个月,义军又截获一批偷渡的,来自另一个部族。他们老早就投靠了完颜部,一直在城里过着奴仆成群的奢靡生活。可近来盐价攀升,贵如黄金。他们积攒的财富迅速耗尽,也只好派出家奴,带上人参毛皮,打算去辽国的熟女真亲戚那里换点盐来。

    那几个家奴却也不老实,商议之下,干脆携货潜逃,打算趁着战后人口普查未及,奔向自由生活。

    也有从辽到金、反向偷渡的。抓过来一搜身,胳膊大腿、前胸后背,满满当当贴身塞着一袋袋的盐。全搜出来,好好一个胖子成了瘦子,整个人掉了五十斤。

    审讯得知,原来这人虽在辽国营生,老父老母却留在金国地界。他打听到金国人吃不起盐,孝心上头,打算偷偷给父母送去一些tz救命的盐——当然,再顺便卖上几斤,挣个路费。

    毫无意外,这些人都被义军卡哨截在边境,面如死灰地遣返回去。

    大金建国以来的第一个严重危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降临了:不是外敌入侵,也不是内部争斗,而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盐荒。

    金国食盐不能自产,战前也只能靠掳掠、走私、以及辽国时有时无的赏赐。如今战后秩序重建,从宋朝走私的路堵死,掠来的少数盐田破坏荒废,无人耕种,库存告急;辽国更是趁火打劫,趁机提高食盐出口价格。当然理由冠冕堂皇,说几年战争下来,我们大辽也民生凋敝,百废俱兴(全赖你们),做买卖不是做慈善,总得让我们有钱搞建设。

    若在以往,女真人资源匮乏之时,大可出门抢掠一番。可如今有个停战协议悬在头顶,还有一群维和义军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收拾不听话的。抢夺掳掠就不太现实。

    人缺了盐,短期内尚不见严重后果,顶多是身体无力、精神不振;可若长期电解质不平衡,那可是要命的。

    过去几年对辽作战,抢掠物资无数,极大地提升了女真部落的生活水平;如今由奢入俭,上代人能吃的苦,这辈人觉得难以忍受,不满之声甚嚣尘上。

    冒险越境寻找食盐的金国百姓越来越多,又一个接一个的被遣返回国。梁山众人生出不忍之心,想要资助一二,可惜也爱莫能助。大伙只有盐票,没有多余的盐。那盐票要到千里之外的登州去兑现,寻常百姓没有这个能力和本钱。

    到了夏季,就连灰菜也不得不承认了国内的缺盐现状。他悄悄找到阮晓露,问她有没有渠道,可以弄到像以前一样的食盐。

    “你们那个张大人几次提醒我国,不可走私宋盐,我们敬重贵国君臣,一直如约遵守。”灰菜令通译告诉她,“你可有其他渠道,弄到上好食盐?价钱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