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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279章

    第279章

    所谓“初八二十三,到处见海滩”。此时退的是大潮,裸露的滩涂足有五七里。他拉了小五、费保、倪云等几个块头最大的战友,找块礁石叉腿一坐,冷眼看着那两个“来使”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走过碎石遍布的盐堿滩。

    “尔等盐民听着。”那通译按部就班地说,“此处海域已尽在我等掌控之中……”

    “灰菜呢?”阮晓露冷不丁,厉声道,“在船上不在?叫他出来!我有话问他!”

    那通译大大的一怔。他们大军压境,料想这一战定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手到擒来。对面“鱼肉”就算要开口说话,要么是求饶乞怜之语,要么是垂死挣扎之呐喊,他都有所准备,能够优雅而不失霸气地答复一番。

    可对面这大姑娘上来就直呼他大金国王子名讳,那通译全身一凛,本能地纠正:“叫汉名!是宗朝王子!”

    阮晓露冷笑。

    那通译莫名其妙。他在军中职位低微,并没有反应过来:他们这支水军本来伪装成女真民间海盗,被这女子一诈,他岂非不打自招,主动承认自己和宗朝王子有关系?

    那猛安微觉不妥,起了疑心:“你们是谁?”

    阮家兄妹齐声道:“贩盐的啊。”

    就算搬出梁山名头,这些人也不可能就此退却。而且如果梁山势力和女真兵马直接冲突,消息传回金国国内,势必会影响到现役维和军马的安全。

    万一金国撕破脸,北国驻扎的岳飞、杨志,还有三千兄弟姐妹,可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

    所以不如深藏功与名,就说自己是盐帮的。

    那猛安喝道:“我不信!”

    阮晓露道:“我还不信你们是寻常海盗呢。”

    那猛安脸色一黑,明显不自在起来。

    但这句试探并不足以让他们知难而退。他令通译传达:“你们擅自收留辽东的私逃灶户,已是大大得罪了我们女真部族。限你们一日,把这些灶户通通交出。再拿十万石精盐犒军,可以饶你们不杀。否则你们也看到了,我军杀光你们,如同碾死一窝蚂蚁。你们好自为之!”

    几个盐帮头目惊掉下巴:“十万石?”

    也真好意思开口!

    “……是今年的贡数。”那通译见无人吭声,以为都不反对,进一步补充道,“你们好好劳作,明年此时,再备十万石,我们会准时来取。”

    刷!

    王擒龙按捺不住,抽刀就砍。

    “十万石盐一年?你们咋不杀进到东京大内,去找皇帝老儿要呢?”

    就算是明抢,也要讲道理;这明摆着狮子大开口,就是没打算给百姓活路!

    阮小二阮小五连忙一左一右,把他拉住。王擒龙空有一副大个儿,被迫急刹车,在泥泞滩涂里刹出两道大脚印。

    几句话谈崩,女真信使扭头就走。

    阮小二冷笑:“倒是爽快。”

    喝令周围:“回去!咱杀他一场!”

    帮众和灶户发一声喊,瞬间行踪无着——

    女真船队浩浩荡荡,先后泊在浅滩之外。接着,上百艘小船放下水,每艘船上都有两排桨奴,载着十个持枪背弓的大汉,在浅水区的礁石间缓缓穿梭。

    完颜宗朝乘在靠后的一艘小船上。他低调装扮,穿着一身寻常皮甲,辫子里的金环全摘掉,腰间的佩刀也不是大皇帝御赐那把宝刀,换了把灰不溜秋的普通长刀,尽可能避免一切泄露身份的细节。

    过去“盐马走私”猖獗之时,他不止一次亲临辽东,眺望渤海,想象着海岸那头的巨大盐场该是何等模样。今日终于亲见,不免心潮澎湃。

    他记得跟阮晓露聊天的时候,那个山东辣妹曾经拍胸脯吹牛,说能拿钱办到的事就不算难题。他暗自嗤之以鼻。对于女真勇士来说,肯拿钱买你东西是瞧得起你。至于买不到,抢就是了。

    他跟李俊做过几次买卖,对那个豪迈稳重的蛮子印象颇佳;在充当观察使的那半年,他认识了不少出色的南国侠士,甚至跟一些人交了朋友——知心好友算不上,顶多是酒肉朋友。今日他率众南侵,预备大开杀戒,其实心里也有那么一丝丝的不舍。然而这点人情,和国家利益、以及他个人的前程相比,都不值一提。谁让他们敬酒不吃吃罚酒,自己不珍惜自己的脑袋。

    金国水军从辽东旅顺港一路驶来,并非全然无声无息。途径了几个渤海小岛,岛上都有渔民上下,甚至还有宋朝官兵驻守,但都把他们当成海盗。只要他们不上岸掳掠,远远的避开,就没人上报,也没人找他们麻烦。

    大金国兵马初窥宋朝的海防,觉得也没有之前传说的那么固若金汤。

    因此,海路航行数日,一天比一天放松。今日攻的是私盐盐场,对面抵抗的宋人都是一帮法外狂徒,宋朝官兵绝无可能赶来救援——金兵更是安然无忧,也不赶时间,从从容容地向前推进。

    只可惜,落潮后海水退却,露出一大片盐堿滩涂,行走之际,颇为费力。等踏上干燥陆地,太阳已经移到头顶,热得人直喘气。

    对面的村落依旧静悄悄。刚才那几个来谈判的大汉不知哪去了。

    有金兵笑道:“蛮子逃走了!”

    有人道:“可惜。不过村子里应该有井。”

    此行的首要目标是抢夺食盐,但金兵也不介意多杀点人。自从与辽停战以后,一身的肌肉没有用武之地,也没什么机会烧杀抢掠,特别想拣几个软柿子捏捏。

    在暴晒的太阳下行军多时,金兵早就干渴不堪,随身携带的淡水舍不得多喝,预备攻下村庄,再打水喝个痛快。

    海边的民房破破烂烂,没看到井栏,却有不少低矮竹棚,高度不及一人,搭得整整齐齐。竹棚后头,隐约有人探头探脑。

    那带头的猛安叫道:“这竹棚不能住人,却维护得像模像样,想必便是他们储盐的地窖。全体都有,朝那里去!若有人反抗,一概砍了!”

    他是滨海部族出身,惯会沿海劫掠。金兵欢呼:“将军料事如神,险些让这些蛮子瞒过了。”

    当即集中兵力,朝那竹棚跑去。顺手朝岸上放了几波箭——其实也纯属多余,根本没人出来抵抗。

    只是离那竹棚越近,脚下越是难行。此处并非盐田,而是纳潮闸的外围——每天两次,海潮涨时,纳入盐田,合上闸门;然后潮落,在闸门外留下各种杂物——海草、鱼尸、碎石、碎木……

    卤水过膝。很快有人tz的皮靴里灌满咸土,有人滑倒,被礁石割破了手,喃喃的骂。

    突然,一声异响,有人捂着胳膊叫了一声,打落一支粗糙的箭。

    细看时,那箭漂在卤水上,箭头是石制的,原始得一塌糊涂。

    金兵大惊:“有埋伏!”

    竹棚后面,阮晓露也大惊,慌忙按住身边一个少女手里的弩机:“没让现在放箭!”

    那少女又急又悔,掉眼泪:“我、我的手僵了……”

    其实是太过紧张,无法维持稳定的姿态。

    阮晓露果断命令:“全体放箭!注意动作要领!”

    一声唿哨,一排弩机齐齐发射。箭如雨下。她自己也持一张弩,眯一只眼,瞄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敌兵。

    此时金兵离竹棚只有几十步远,以寻常弓箭的射程来看,未免太近。有经验的弓手此时应该收弓拔刀,准备近战。

    但这个距离,对于稍加训练的弩手来说正正好。灶户和帮众一齐射击,瘦弱纤细的少女和牛高马大的莽汉持着同样的弩机,射出相似的力道。

    上百支弩箭蓄满力量,瞄得真切,平平直射,半数都射中了人,更是放翻了好几个敌人,石制箭簇扎进肚腹心口,沉重的身躯栽进浅浅的海水里。

    那竹棚其实并非地窖入口。甚至,整个“村落”也是临时搭出来的布景。金兵被其吸引,走入障碍重重的盐堿滩。此时他们不在船上,也不在陆地,登陆到一半,正是防御最脆弱的时候。

    金兵反应也快,马上有人挽弓回击。不知敌人底细,不敢贸然前进。

    灶户妇女互相提醒:“卧倒!”

    每个竹棚内,用泥土筑起一道半人高的矮墙,开有射击孔。弩手们伏在后面,一批发射,马上退后,另一批顶上。后面还有一批力量不足的老弱,专门负责给弩上弦,把损坏的弩换成新的。如此轮换,射速惊人。

    金兵箭矢射到,力量是弩箭的十倍不止,然而大多射入“掩体”,弩手们毫发无伤。也有些力量巨大的箭矢,穿过掩体,堪堪落到灶户身上,但已经无法造成太大的伤害。

    趁着敌人挽弓搭箭的间隙,又是几批弩箭射出。金兵纵然身经百战,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的箭雨,虽然力道有限,但烦不胜烦,几十步的距离,却像个箭矢组成的瀑布一般,四面八方不得空,竟是无法再前进分毫。僵持间又被射倒了几个,余人相顾后撤,撤出弩箭射程。

    竹棚里,几个弩手妇女精神大振:“他们跑了!我们赢了!”

    “没那么简单!”阮晓露忙喊,“伏低,伏低!”

    金兵略有损折,士气却不减,甚至更为狂怒。商议几句,人人收了弓,举起刀,一手张开兽皮,勉强护住要害,然后奋不顾身,踏着泥水硬冲。

    不就是几枝摇摇晃晃的破箭吗,这群蛮子,是没见过他们女真大军冒着契丹箭雨冲锋陷阵的场面。

    弩手们连忙埋头射击。

    咔嚓,咔嚓,临时赶制的弩机一个个报废。石簇箭矢也眼看告罄。金兵纷纷受伤,然而都不致命,淌着血,冲得更加暴怒。

    太湖四杰丢下弩,就要出去肉搏。

    “急什么,”阮小二一把拦住,“忘了俺妹嘱咐?这几千人在外头,你打得过?”

    另一个竹棚内,阮晓露叫道:“该撤了!会武功的,掩护咱们姐妹!”

    与此同时,已有三五金兵蹿出泥沼,直奔竹棚而来。几个灶户弩手吓得惊叫,丢下弩机,乱哄哄地逃了出去。

    金兵看到竹棚里跑出了人,大为兴奋,嗬嗬大叫,上前追击。

    阮晓露留在最后,眼看一根狼牙棒朝自己当头砸下,用力丢出一团擦着的火绒,拔腿就跑。

    噼里啪啦,竹棚即刻燃烧,火势顺风掠过,引燃一个又一个的竹棚,离得近的几个金兵感到热风扑面而来,赶紧退后。

    趁这片刻工夫,弩手们早就沿着既定路线撤退。金兵绕过火堆,又不识路径,气鼓鼓地转了几圈,没找到半个人,又不敢冒进,唯恐还有弩手埋伏在前头。

    检视自身,不少人身上都小小地挂了彩:礁石刮伤的,弩箭扎伤的,火焰灼伤的,不一而足。更有几个倒霉鬼,被弩箭扎入要害,重伤无法行动。而且蛮子可恶,弩箭的箭头虽不锋利,但不知浸了什么东西,也许是卤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臭之气,扎进肉里格外疼痛。

    女真人自诩坚忍刚毅,这点小伤自然不足挂齿,休息包扎片刻,吃点随身带的干粮,便即整队集合。

    海岸狭长,此时后面的部队才全部集结完毕。完颜宗朝甫一上岸,看到岸边一片狼藉,以为发生了什么大战,吓了一跳。询问之下,又不由得大怒:“这才停战多久,本事都忘光了?女人小孩射出的箭,你们也能让它沾身!”

    “这村子眼见是私盐贩子布置的障眼法。”他又道,“真正的村子和仓库定然离得不远。咱们一鼓作气,先把人杀光,然后慢慢的搬。”

    说干就干。此时总计已有大半金兵登陆,总共三千余人,另有千余人留守船上。这三千人分成几个小队,朝不同方向分别搜索。

    沿途可见零星民居和作坊,里面的人已经撤走了。金兵搜刮一番,没找到什么值钱物资,将房子一烧了事。

    西路兵马行了二三里地,在跨过一道沟渠时,先行的兵卒脚下一震。

    轰!

    竟是雷鸣之声,随后噼噼啪啪,什么东西在两侧爆炸,响得热热闹闹。

    金兵面如土色,飞快后退:“他们有火炮!”

    去年对辽作战时,女真人就在火器上吃了大亏。此时又听到熟悉的响声,脑海里登时出现无数恐怖回忆:硝烟浓雾,残肢断体,血肉横飞……

    尽管身边并没有感到炽热,也没闻见硫磺硝烟味道,但这几千人的军阵,焉知这炮弹是不是砸在了其他人脑袋上?

    经过前几轮偷袭,金兵已然士气不佳,有几个当即心理崩溃,趴在地上,久久不肯起身。

    “胆小鬼!”宗朝叫道,“撤退,先撤退!”

    赶紧撤回方才那片烧光了的假村庄。好在敌人的“火炮”射程有限,没有跟来。忙忙乱乱,此时已经日头近西。只好就地扎营,先休整一番——

    海潮来了又退,数里之外,阮晓露趴在小土堆上,看着远处隐约亮起的炊烟,终于松一口气。

    女真人也不是铁打的,终于需要休息了。

    “老弱和伤员都撤走了吗?”她哑着嗓子问,“鞭炮还剩多少?物资转移得怎么样了?”

    “有十几个不肯走。”王擒龙手背轻微烧伤,一边给自己敷药,一边回,“说还是跟着帮里的好汉更安全。”

    一场出人意料的偷袭,成功地将敌人拖住一日,争取到多一日转移人员和财产的时间。

    但代价也不小。假村庄完全烧毁,辛苦制造的弩机半数已经用坏,高价买来的鞭炮也只剩一半。几个灶户弩手受伤严重——虽然没和金兵短兵相接,但百姓训练时间太短,于战斗上完全业余,有些撤退时不知迂回,被金兵的冷箭射中,有些被岩石灌木绊倒,有些操弩时用力过猛,以致拉伤扭伤……

    阮晓露听完各组汇报,沉思片刻。

    “大家干得好。咱们……”

    沈铁盘轻哼一声,待要说话,又忍住了,叹口气。

    阮晓露猜到他想说什么:这叫干得好?一个敌人也没杀死。

    不少帮众今日头一次见到女真人的模样。对方梳着奇异的发型、穿着陌生的衣袍、吼着难懂的语言,冲杀之际如同猛兽,对于一辈子没见过异族的寻常人来说,冲击力非比寻常。

    如果能够一战而捷,自然能让大家消解对异族人的天然恐惧。但眼下众寡悬殊,己方每退后一步,每折损一人,就是让敌人的形象更加强大一分。

    她看一眼沈铁盘,道:“敌人意在掳掠,并非像咱们一样,为活命而战。如果付出的代价太大,他们就会知难而退。因此,咱们的首要目的不是杀敌,而是自保。今日虽然没能杀个血流成河,但让他们受了伤,流了血,让他们心惊肉跳,风声鹤唳,不敢把咱们视作案板上的肉,便是战果。等到他们体力不支,补给匮乏,意志消磨,开始想家——到那时,他们自会知难而退。只要咱们比他们多坚持一分一刻,就是胜利。”

    余人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由点头。

    费保忽tz道:“姑娘曾说,坚持到八月十五,帮主会带援兵来?”

    “有这么回事。”阮晓露从容道,“但江湖变数多,世事难料,不能把他当救命稻草。我所做的一切部署,都是假设他不能及时赶到,咱们孤军奋战的安排。诸位,你们有没有这个胆子,和我一起孤军奋战?”

    天边一轮月,还不是太圆。月光映在她脸上,映出目光清冷,格外的镇定果决。

    盐帮的新老成员无不肃然。即使是那些之前对她并不熟悉,对她的能力抱有疑虑,甚至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的人,现在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突然出现的姑娘并非泛泛之辈。她的做事风格远比表面看上去要成熟稳重得多。先前有人不解,对帮主为何将防御的重任交付给她,为何她两个哥哥都放心让她发号施令——现在也都明白了。

    有人心里暗暗的想:就算这一次挺不过去,在她的指挥下战死了,那也是倾尽全力,死得其所,并非将帅无能,平白拖累。

    “现在,莫要胡思乱想。”阮晓露命令,“除了轮换值勤的哨兵,其余的都去休息。”——

    这一夜,大海漆黑深沉,再没有“浮海灯”扰人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