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阮晓露抹掉眼前的敌人的血,全身粟粒骤起,眼前的一切仿佛放慢数倍,一个个毫无防备的金兵背后中箭,不声不响地扑倒在他们的对手脚下。
她喉咙干渴,用力喊了好几次,才蓦地大喊出声:
“是咱们的援兵到了!都给我顶住!”
守军已经精疲力竭,几乎人人带伤,全凭求生本能在抵抗。听到她一声喊,犹如惊雷骤雨,惘然片刻,骤然间焕发精神,握紧兵器,巨吼的声浪响彻山林。
“是我们的人!是帮主来了!”
金兵的独桅船动力不如多桅,遇侧风,灵活度大减。但操船之人显然技术精湛,凭借一支独桅,在连绵礁石里腾挪转向,最后斜斜插入被潮汐淹没的浅滩,就地搁浅,成为一座巨大的堡垒。
那堡垒里探出弓手,从数层楼高的甲板上放箭,居高临下,金兵避无可避。无片时,留下百来具刺猬般尸首。
金兵终于乱了阵脚,不顾宗朝号令,躲入岩石、树丛、栅栏后面,箭射不到。
战船降下巨帆,侧舷垂下几条粗索。百余个赤膊大汉咬着钢刀顺索而下,泅了一段水,持着刀,生气勃勃地登岛,见辫子脑袋就砍。
几个守岛的帮众认出来:
“李大哥!就是李大哥!”
“那两个大块头端的刚猛,莫不是童家兄弟?”
“应该没错,你看他俩身上纹的龙……”
童威童猛凶狠杀到,朝着声音方向怒吼:“那是蛟!”“那是蜃!”
其余百多大汉,都是盐帮各处的精锐,身经百战,杀人如麻。
岛上金兵虽然人数依然占优,但已连续作战数个时辰,体力上已是强弩之末。不多时,援兵如同一颗尖钉,楔进金兵队伍,大砍大杀。
另有百余人留在船上,在一个长臂武将的带领下,朝着陆上金兵放箭,准头奇佳。他们身居高处,金兵反击,箭雨射来,大半都钉在船舷,竟是拿他们无可奈何。
李俊赤着上身,身上海水未干,已染了数个敌兵鲜血,黝黑筋肉上一道道淡红纹路。他带领童威童猛,迅速登上娘娘庙,解决了几个杀到门口的金兵。
“阮姑娘呢?”他扶住一个受伤的帮众,“她兄弟呢?”
那帮众累得说不出话,无声地指了指一个方向。
“我没事!”几步之外,听得一个嘶哑的女声喊道,“我二哥受伤了,快派人去帮他!”
二十步外,碎石杂木里传来几声洪亮大喊:“我们接着了!休要担心!”
阮晓露退几步,靠着枯树枝丫,垂下手,头脑晕眩一刻。
漫山遍野都是自己人的声音,终于可以松一刻的心。
李俊冲到她面前,看到一张泥尘遍布的脸,因剧烈活动而血色充沛,汗湿的头发粘在下巴腮边,衣衫点点濡湿,留下斑驳的盐迹。听得脚步声,她蓦地擡眼,眼中尽是不屈不挠。及至看清来人,那眼神才放松下来,睫毛慢慢垂了下去。
他笑了,用手背捋去她粘在脸上的头发,拢好撕裂的衣襟,在那干裂出血的唇边吻了一吻。
阮晓露挣扎不动,推他一把:“去去,杀人去。”
“昨天就赶到了。沿海的盐田、村落、还有大本营,都已烧成白地。”他给她揉捏力竭麻木的双臂,抱歉道,“我以为队伍散了,又不甘心,寻了一夜……”
明明半月前方才与她相见,却仿佛度过了经年累月。
他顿了顿,眉眼一弯,现出笑意:“不过找人的时候,让我发现了敌人的船队所在。守船的都是些老弱脓包,让我们全杀了,静悄悄的劫了一艘,沿岸寻找,才发现你们在这里。”
东北侧喊杀声又起。他转身离去。
喊杀声越来越分散,敌人一步步被驱离营寨。隐约还听到宗朝大声发令,虽听不懂具体言语,但听语气,是在给自己人鼓劲。但当此情况,仅靠言语鼓舞已无法扭转战局。金兵连滚带爬地退回了环岛防线。
最初守岛的帮众兄弟们,没战死的基本都带了伤。后来的援兵不熟岛上地理,也不敢胡乱分散追击。众人不约而同地稍歇,给敌军伤兵补补刀,再先从战场上寻回伤员,安置到营寨里面,统共三五百英雄,都在娘娘庙里聚义。期间不免碰到熟人旧友,亦有“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之人,还有人打听自己的旧相识,发现已经阵亡,放声大哭……
童威童猛带着一身热气,大步跨入营寨,寻口水喝了。忽然看到阮晓露,喜出望外,指着她,对旁边新来的兄弟介绍:“就是她把我俩从那淹水的地窖里拉出来的!——我的娘,你们不知道那水多冷……”
阮晓露眉花眼笑,给兄弟俩一人一记当胸重拳,忽然又注意到:
“诶,这小兄弟是谁?”
童威童猛身后,躲着个肩宽体阔的半大小子,只见他脖子黑如车轴,眉毛乱如扫帚,脸上点缀几颗白头青春痘。他瞟一眼阮晓露,躲到童威童猛身后。
威猛兄弟哈哈大笑,把他拽到前头:“你不是全村胆子最壮吗?不是天天念叨你阮六奶奶么?”
阮晓露猛省:“tz你是海沙村的童大壮。我去,比我还高了??”
数年以前,在海沙村保卫战中,童大壮还是个“青少组”的小毛头,被她委以纪律委员的重任,其实就是用蛮力制止小孩子内讧吵架。
长江后浪推前浪。当年那个酷爱打架的小胖墩,已经成了新一代优秀贼寇。
阮晓露笑问:“你的乡亲们可好?我时时惦念——啊,那个小姑娘叫什么来着,还有几个大姐……”
童大壮正值青春期,对这个记忆中的小姐姐完全不敢直视,脸红成酱,结结巴巴吱了几声,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童威替他答:“珠娘那丫头,如今在出面给村里跑买卖,我们几个都得看她脸色,说好什么价钱,一文都不能少,牛气得很!”
阮晓露大喜:“好好,得我真传。”
李俊见到费保、王擒龙等兄弟,一一看视过了,又寻到阮小二、阮小五——早睡着了,听得李俊来,只是哼几声,李俊也不让他们动弹,拍拍肩膀以示感谢。不料阮小二肩膀受伤,这一拍痛得他龇牙咧嘴,梦里大骂几声,又翻身昏睡。
李俊拜谢一干部众,又道:“死去的兄弟,都是为我盐帮生死存亡而牺牲。现下还不是伤心的时候,但……”
人人尽皆肃然。忽有一个二楞,却在这时候插话:
“帮主,可并非人人都是战死的啊。”
李俊擡眼:“嗯?”
费保倪云连使眼色,卜青狄成大声咳嗽,众人都觉尴尬,想跳过哗变这一节。
那二楞却我行我素,道:“是阮姑娘杀的!——哎,我也没说杀错了,那人罪有应得。小的就是觉得,那个,帮主你老人家不在场,有点不妥当,毕竟她只是代管,不能先斩后奏……对了,咱们辛辛苦苦造到一半的大船,她也下令拆了……”
这人没注意到别人的脸色,还觉得自己古道热肠,不仅奋力杀敌,而且还在关注帮派纪律,维护帮主尊严。
其余帮众见瞒不住,才支支吾吾地佐证了几句。李俊没几句便听明白了,眉头微蹙,询问地看向阮晓露。
阮晓露坦然摊手,“杀人、卸船、毁井、拆屋……都是我下令做的。理由也都对大伙解释过了。还要再对你解释一遍吗?”
她知道自己这几日领导盐帮,虽然算不上专横跋扈,但行事风格做派毕竟和帮中习惯不太相容。有人朝李俊告状,她也不奇怪,更不觉委屈,问心无愧地把压力甩给李俊:真要在这个时候,捍卫你作为帮主大哥的权威吗?
李俊凝思片刻,长身而起,眼光扫过四周部众,朗声道:“没错,如果是我来指挥作战,战略部署可能会有所不同,结局可能比现在好,也可能比现在坏。但既然我将此事托付于阮姑娘,那就是全权信任于她。她不论做何决断,我都不会置喙。这是最根本的道义和信任。”
众皆肃然,有人一时没完全听懂,但也不由点头。
阮晓露朝他微微一笑。
李俊轻轻将她拉到一边。
“没说你杀得对。”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低的道,“今日情况特殊,以后别这样了。”
当着旁人,对她公开拥护;但私底下,还是要表明自己态度。
阮晓露不吃这套:“那你以后别找我救命。”
李俊语塞良久,认命地叹口气。
“遇见你,我真是……”
“祖坟冒烟?”阮晓露满怀希望地接茬。
“……”
有人大声问:“那现在怎么办,帮主?”
“说起来,战局未定,不能松懈。”李俊回到人群中,从容道,“阮姑娘眼下依旧是帅。你们有事别问我。”
他提一把刀,走到阮晓露面前,抱拳欠身,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李俊听令。”
*
李俊表态,娘娘庙里仿佛席卷过一阵热风,一下子热烈起来。
“童威听令!”
“童猛听令!”
李俊带来的嫡系争先恐后喊道。
“姑娘,我们听从号令!现在怎么办?”
阮晓露微微讶异,又禁不住笑了。临阵换将是大忌,她其实也不想就此把指挥权送出去。
李俊微微擡眼,朝她眼光一霎,意思是别磨蹭,赶紧的。
她清了清嗓子,当仁不让,道:“都歇好了吧?敌人还未离岛,咱们宜将剩勇追穷寇,休要放过一个。眼下正是满潮,但天黑后海水便会回落。天黑之前,把他们都送去见祖宗。童大童二!”
两兄弟擡头挺胸:“有!”
“你们带领一百人,从山下东路包抄,注意沿途有被海水冲垮的陡坡。再有一百人,从南路探下,带火种和弓箭。敌酋被童家兄弟驱赶而来,可能会藏在南面山石缝里,给我细细地的搜。必要时放箭,赶他出来……”
她分拨已定,忽然余光一闪,大步赶到娘娘庙外。
“李大哥,”她问,“你说你们劫船的时候,无声无息,无人注意?”
李俊跟她奔出。只见海浪涌动,几十艘船首刺破雾气,船帆绵延,出现在视野之内。
他握紧腰刀,轻轻摇头。
“也许……确实稍微惊动了一些人。”
这才是真正金兵操纵的战船,发现有人劫船,又或许是迟迟等不到部队凯旋,推测己方战局不利,赶紧前来救援。
阮晓露迟疑片刻,一把拉住李俊胳膊,朝海岸狂奔。
李俊即刻跟上,明白她的意思:这些船队若是包围娘娘岛、近岸放箭,虽不足以致命,但完全可以救出陷在岛上的主帅宗朝。若是船上援兵登陆,更是麻烦。
把援兵解决在水里,最是省事。
“浮海灯”那日,敌人船队严整,几十艘船里数千人严阵以待。凭借一堆渔船,阮家兄妹几个水军单打独斗,冒然上去就是找死。
但今日,这些船里大约只剩下少数留守,阵容虽然庞大,但远非当日可比。而己方多了数百盐帮精锐,还有一艘抢来的同款战船,完全可以一战。
从灌木丛生的山坡一路搓下,跳上简陋的渔人码头。皮老汉正等在那,守着几艘渔船发愁。
“姑娘大王,”见阮晓露从天而降,皮老汉吓得一个哆嗦,“老儿听你的话撤退,临走又琢磨,你们这些后生都不要命了,我活了一把年纪,遇事撒腿就跑,可不太好哇……”
阮晓露跳上船,笑道:“那正好。解缆!”
随后李俊跃入。皮老汉只觉脚下一沉,有点不满地朝上看一眼。
“这后生是谁?——你不会水,老儿我教你,像你这般身子沉重,得在船尾,而且得坐好,不能站着。”
李俊依言坐稳:“带我们出海……”
皮老汉脖子一梗:“老儿我只听姑娘大王的号令。你没见那背主的下场?”
阮晓露忍笑:“是我的意思。”
李俊接过皮老汉手中的船桨,用力一棹。皮老汉身子向后一仰,险些摔下去。
“后生,你……”
可怜皮老汉在渔船上过了一辈子,从没体会过这等速度。眼睛一闭一睁,已经身在水中央,面前一堵高墙般的船舷,正是那艘李俊带人劫持的金兵战船。
“在这等着!”
此刻正当申时半,水位高企,正是半月一次的大潮。那船原本搁浅,此时也摇摇晃晃的浮了起来。
李俊攀着粗绳,又将阮晓露拉上甲板,喝令留在船上的人升帆解缆。
阮晓露这才看清留守船上的那个弓箭队长。但见他双臂奇长,相貌崎岖,持一张寻常人根本无法撼动的硬弓,朝李俊拱手。
阮晓露咋舌:“庞万春?”
方腊倒台后,手下部众有的被朝廷暗算,有的死于内讧,有的各奔前程。庞万春幸而未死,带着一帮心腹走投无路,让李俊派人救到盐帮。两人不打不相识,如今没有利益冲突,李俊当即相邀。庞万春一番思想斗志之下,开始改行学习贩盐。
他见了阮晓露,不好意思地笑笑,忽低声问:
“小人听说圣公死后,金芝公主让朝廷捉去,押送京师。可小人多番打听,并未听到她被处决的消息——姑娘在江湖上,可曾听过风声?”
阮晓露慢慢摇头,谨慎地微笑:“不知道呢。她不让我对别人说她被梁山救了的事。”
庞万春“啊”了一声,面容舒展,朝她深深一揖,随后持弓回到岗位。
因为此前搁浅,龙骨轻微损坏,摩擦水下礁石,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但一船人都艺高人胆大,开着那微微倾斜的战船,借着风势浪势,迅速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