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哎呀,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你们这些后生仔女哟……”
红姑一边划船,一边皱着眉头唠叨。
小船静悄悄地离岸,等官兵赶到之时,河滩上重新黑洞洞,半个人影都不见。
林玉婵找块抹布,擦干净手上身上的泥水,朝红姑正正经经地行了一礼。
“谢谢你……”
“嗨呀嗨呀,客气什么。”红姑爽朗笑道,“惹着哪个官老爷了?怎么被这许多人追?”
红姑够意思,明知官兵在追捕,还是爽快救人。但她若知道两人犯了什么事,也许就笑不出来了。
林玉婵犹豫了一下:“嗯……河边闹叛匪,我们不合走得近些,被流弹误伤了。”
红姑免不得又骂几句狗官不识相,跟洋人一个德性,敏官少爷这样的好人也冤枉。官兵不讲理,误伤了平民也没补偿,真真哑巴亏。
苏敏官静静卧在船舱里。长衫上盘扣散乱,血已经止住了大半,浸透了红姑三四块洋布毛巾。
他脸色极白,如一尊西洋石膏像,只比石膏像多出微弱的胸膛起伏。
凌乱的发丝懒洋洋的贴在他耳后。其实晚清时节,男人们的头发并不像电视剧里似的,前半边脑门总是光可鉴人——富贵闲人才有功夫倒腾这些。寻常百姓没时间理发,前面的脑壳经常毛茸茸,扣个帽子盖上完事。
老古板们对此痛心疾首:如此仪容不整,放在康熙爷乾隆爷那会儿,这样是要杀头的!
所以苏敏官甩脱了辫子的形象也并没有很秃然——他自带一层短短碎发,平时戴着帽子也不需要什么造型,就是无拘无束地自由生长,隔一阵自己随便拿剃刀一刮,刮出个清爽小寸头。又衬着一身伤,活像个刚入伍就挂彩的年轻小兵。
让他整个人仿佛从大清到民国,穿越了一个时代。
林玉婵不由自主地微笑,心想再过五十年,满街小伙子就都是他这样了。
红姑一看之下,却极受惊吓,摸着自己后脑勺:“辫子呢?那么长那么粗的辫子呢?”
林玉婵忙道:“被火烧了,你别害怕。”
红姑问:“去哪?要不要先去我家?”
林玉婵连忙摆手:“先在水上漂着吧。拜托。”
其实眼下最需要的,是给苏敏官找个洋医馆。但只要上了岸,哪儿都不安全。
好在没伤及脏腑骨骼,性命无虞。只是他遍身泥污,急需清理。
林玉婵请红姑烧开一盆热水,要了盒盐,并一条干净手巾,走进船舱,解他扣子。
苏大舵主本来在装睡,本着言多必失的原则,尽量少跟红姑说话。
装睡慢慢变成真睡,一片温暖的黑暗包围他,不能自拔。
他想起幼年母亲的怀抱,卧室里的西洋自鸣钟滴答响。
他隐约知道家里是“会党”。大清立国以来,反抗力量不断,尤其是南方,不愿屈服的人们逃去边陲小岛,逃去台湾,逃去南洋、缅甸,或者干脆做了海盗,扯一张旗,四海为家。
剩下的留在家乡,相互守望,蛰伏待发。
清廷实行海禁,片帆不得下海,仅留了广州一处通商口岸,招揽行商,主要负责给京城的皇帝采购西洋珍宝。
正经人哪有机会做外贸生意。敢下海捞金的,多多少少跟那些法外之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就是十三行的诞生之路。
等到十三行发展壮大,地方官赫然发现,这些日进斗金的行商,竟然半数都秘密入了会,私下里拜的是大明朱家!
——官老爷们聪明地选择了不声张。十三行是内务府的钱袋子,没了这些行商,他们的钟表、花瓶、珐琅、牙雕,还有东征西讨的军费……都从哪来?
况且,朱家血脉如今已微不可寻。斗转星移,心念旧朝的人也死得差不多。天地会对朝廷的威胁日益减少,沦为一个寻常无害的江湖帮派。
但世事难料。随着洋人炮轰国门,清廷根基动摇,这些“会党”仿佛又看到了机会,开始蠢蠢欲动,组织叛乱!
朝廷终于下决心处理这个心腹大患。与洋人合力,慢慢绞杀。十三行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纵然他们竭力撇清与会党的关系,也挡不住那一双双贪婪的眼睛,从四面八方觊觎那富可敌国的财富。
年幼的小少爷隐约记得,抄家之后一地鸡毛,女人的哭声尖叫盈耳。各路真假债主都闻风而来,趴在巨富的死尸上,企图吸到最后一滴血。
当时他还是个孩童,全无自保之力。世伯金兰鹤把他救出来,给了他容身之地,待他年纪稍长,流露出家传的做生意的天分,又介绍他去怡和洋行,吃体面的洋人饭。
他其实不太喜欢那里。过去是洋人卑躬屈膝,求着十三行的红顶商人,给他们一条东方淘金的门路;如今风水倒转,轮到中国人向洋人低头。
不过,好在他有能耐,会赚钱,洋人便能忍受他的冷淡。
“天灭大清,送来洋鬼子。”他记得金兰鹤说,“你别怕委屈,和洋人搞好关系,日后灭清之时,洋人说不定也能助我等一臂之力。”
在洋人手下当了几天二等公民的苏敏官对此不以为然:“洋人只图利,才不会真心帮我们。”
金兰鹤斥责他不懂事。
等到他十五岁,入会拜把子的时刻,又出幺蛾子。他指着画像上的明太`祖,大言不惭地说:“佢系边个,我不认识。不跪。”
把整屋子元老们雷得七窍生烟,连叹一代不如一代。
所以他的身份一直尴尬,虽然背熟了切口,受足了训练,洞悉了天地会一切隐秘,始终没上过那三柱半的香,未能成为正式的会众。
但造化弄人。当他寻到身中数枪、弥留之际的金兰鹤时,也情不自禁地流泪,接下他的衣钵,剪发明志,发誓要将反清事业进行到底。
所以……他到底是谁呢?
“嘶……”
他从疼痛中惊醒。一低头,发现自己上身未着寸缕,林玉婵拿着一条手巾,轻轻的,把他胸前的斑斑驳驳五颜六色擦掉,露出干净的肌肤,和咧着嘴的伤口。
他差点跳起来,抓起个衣裳就想往身上盖。手臂一动,牵动伤口,眼前一黑,不自觉弓起后背,抓紧手边毛巾,压抑住一声闷叫。
“我……我自己来就行。”
林玉婵眼皮不擡,轻手轻脚地把他四肢摆正,说:“别逞能,你今日劳苦功高,安心当一回病号。”
他胸脯结实硬朗,她手下稍微重些,就引来一阵剧烈起伏。
他满头大汗,咬住脸旁边的枕巾。红姑绣的,还带鱼腥味儿。
他还是缓慢地擡起手臂,颤抖着摸到自己赤`裸的前胸,忽然脸色微变,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找这个吗?”林玉婵连忙把一小枚吊坠塞到他手里,“弄脏了,我摘下来洗了一下。”
那是一枚做工精致的金钮翠玉长命锁,缀在红绳上,他一直贴肉戴着,被她揭开了衣裳才看见,可见珍视。
锁片的一侧被高速的泥沙击中,缺了一个小口。
苏敏官握住玉锁,拇指摩挲到那个缺口,朝她轻微点头,闭了眼。
“泥弹”把他的伤口弄得一片狼藉,玉锁是没法再挂上去了,林玉婵小心收好。
她仔仔细细地将他身上的污物一点点擦掉,一边自语:“不怕疼吧?——你肯定不怕,那我就不客气了。唉其实这种伤口是最好要打破伤风针的,现在好像还没有……那对不住,用生理盐水冲一下吧,0.9%,手工调配,希望误差不大……破伤风杆菌好像是厌氧菌,也不能包扎,先晾着吧……”
这些都是高考考点,新鲜热辣,林玉婵一点没忘。
苏敏官被她弄得半晕半醒,听唔懂她讲咩,只能任其宰割。他悲愤地擡头看天花板,发现过去在她面前的高冷形象都白装了,这丫头现在看他就像看弟弟。
他半睁眼,看到小姑娘鼻尖冒汗,小耳朵珠上还残留着没擦净的泥污。他身上倒已干干净净,清爽得像刚冲凉……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冷冷淡淡地说:“你再耽搁下去,别想平安回齐府。”
“去他老母的齐府!”林玉婵突然激动起来,重重放下水盆,“不回去也罢!”
原本对这个剥削吃人的大地主家就没啥好感,贩茶叶起码是合法生意,剥削就剥削了;但没想到他们背地里还贩奴,那个屎尿横流、人摞着人的猪仔馆,比齐府下人的厕所还要肮脏百倍。
她事后想想,齐老爷肯定是主谋,负责疏通官府;王全是跟买主牵线的,经验丰富;其余的人不一定对此知情。对了,账房詹先生面对茶叶生意的巨额亏损,经常愁眉苦脸,而王全总是不以为意,说什么“老爷还有放贷收入、田产收入,亏不死人啦”。
齐少爷一心吟风弄月,多半不管这事;还有茶行里大多数人应该都不知情。但管他呢,大染缸里掉进一碗墨,已然黑了。
今日事过,他们多半还会故伎重演,诱骗下一批猪仔出洋。
她想起苏敏官说,我救不了这许多人。
其实何止是他。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史海中浮出的那么多仁人志士,从军的从商的学医的教书的,又何尝救得这许多人?
林玉婵不觉烦躁起来。要不是她多此一举,非要放这批猪仔,她和苏敏官眼下也不会狼狈地漂在江里。
苏敏官半闭着眼,似乎看穿了她心事,轻声笑着给她补刀。
“阿妹,我先前没看出来,你这么喜欢滥做好人。”
“我?”林玉婵失笑,“过奖。”
这简直是颠倒黑白。林玉婵自己心里清楚,她唯一的生存目标就是茍到大清完蛋,走到现在的每一步,都是为她自己的未来打算的,堪称自私自利典范。
怎么就成滥好人了呢?
不过救人这事她的确做得欠考虑。她取一条干净毛巾,把苏敏官的伤口轻轻盖住,用旧衣扎好,一边小声自我检讨:“第一次发动群众运动,没经验。以后要改进一下斗争方法。”
苏敏官:“……”
又讲客家话了。
他提高声音叫:“红姑。”
红姑在外面划船,担心敏官少爷伤势,又不好意思乱进。听他叫了,才放下桨,脑袋往舱门里一探,差点吓回去。
“乖乖,这是被鲨鱼咬了吗?”
苏敏官:“红姑,烦你拿一件干净衣裳,给林姑娘换上。再将船泊到河南岛海幢寺下码头。你掌舵之技高超,切勿让旁人知觉。否则你只能再回一趟老家。”
红姑心中疑虑愈盛,但还是点头照办。
船行靠岸,林玉婵才意识到,所谓“河南岛”,就在珠江南岸,是后来的广州市海珠区,广州塔、中山大学的所在。
但现在海珠区地广人稀,大部分还是农田水塘,其中点缀着宗祠民居。靠岸一座寺庙,雾气中亮着长明灯火。波浪卷过船舷,送来夜半钟声。
红姑擦汗,笑道:“这就是海幢寺?我隔岸总见它灯火,可没去拜过,听说里头怪里怪气的。”
苏敏官只是微笑,“最近走衰运,我去拜拜。红姑,再见。”
红姑笑容凝固。说走就走,敏官少爷也真够绝情的。
林玉婵赶紧过去安抚:“他痛糊涂了。等得空,我带他去谢你。”
话音刚落,手心一硬,让苏敏官塞了块带血的鹰洋。
她会意,哭笑不得。这人一点不糊涂。
知道红姑肯定推辞,鹰洋擦干净,悄悄留在船头匣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