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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商(大清药丸) 正文 第70章

    最后一箱茶叶交付的时候,毛掌柜深深向林玉婵作揖。

    “小人曾对姑娘轻慢,但眼下再不敢了。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日后还请姑娘多多帮敝号介绍生意。”

    林姑娘来这一个多月,他茶号里的师傅们个个武功大进,干活时讲究多了,炒出的茶叶跟以往都不太一样,同行见了连声询问,莫不是新请来了广州十三行的老师傅?

    十三行骨灰都飞没了,声誉犹响遍大江南北。

    许多洋商头次来华,先问十三行,得知不在上海,失望;再得知已完全死透了,失望加一;最后不约而同地要求,要和跟十三行沾亲带故的商号合作。

    雁过留名,人过留声,做到极致,便是如此。

    当然这些恭维话都带着夸张成分,但毛掌柜已不敢对这姑娘再有分毫怠慢。

    毛顺娘也大大方方跑出来——过去她只是解手时敢出来,跟林玉婵帮工多日,脸皮已日益增厚,敢跑到店面里瞧新鲜,打开货架上的茶叶一罐罐闻。

    毛掌柜爱女情深,开始还骂两句“嫁不出去”,后来干脆随她,把她当个小狗,只有来客的时候才赶回去。

    小囡眼巴巴问林玉婵:“你还会来做生意吗?”

    林玉婵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笑道:“以后我若路过你家商号,一定来请你吃鲜肉小笼。”

    四千斤精美包装的罐茶,如约摆入了博雅洋行的货架和仓库。

    这一个多月的忙活,容闳给林玉婵的两百二十银元经费花得差不多,她算算账,再扣除自己的日常花销,仅余银元八块五。

    “不少了,很多了。”她躺在出租屋的小床上想,“一个半月八块五,应该能打败80%的上海人。知足吧你。”

    贩茶的第一桶金——四百八十银元,约合三百四十两银子,其中三百两已经存在义兴做“风投”,自己余四十两零头。

    加上那八块多辛苦费,总计四十多两银子,是一个小康农家的家底。

    具体到底四十几两,林玉婵也说不清楚。当前币制混乱,各种机构、各个时期发行的银子,还有各国各时期的、成色不一致的各种银元,还有外国洋行发行的钞票……细数起来让人头大,只有专业的银行票号才能汇兑清爽。

    所以林玉婵也算不出自己的这些财富到底有几分几厘,反正乱七八糟币种一大堆。买了个带锁的箱子,通通锁起来的干活。

    连轴转那么久,她打算给自己放几天假,就躺着,啥也不干。

    饱暖思淫`欲,她躺着就想,要是能泡在浴缸里,洗一场香喷喷的热水澡,该多美呀!

    但眼下还没这个条件。

    像古装剧里那种动辄大浴桶伺候的女主,在现实中都属于亟需被革命的统治压迫阶级。她一个平民想洗热水澡,光打水烧水就是一项大工程,自己一个人得弄上好几个小时。更别说费的柴炭,比一天的伙食费都贵。

    所以现在的女人怎么洗澡呢?

    答案是,跟男人一样,不怎么洗……

    好在华人女子体味不重。夏季和过年的时候,在闺房里用湿手巾擦一擦身,叫做“抹澡”。讲究的女子一个月抹一次,算多的。

    再佩香囊、搽胭脂,足以让人感觉清新。

    像林玉婵这种,几乎天天都要给自己冷水抹一遍,隔两天洗次头的,常人难以理解。

    她甚至听房东婆媳议论:“她不会有皮肤病吧?”

    林玉婵被这个脑回路震撼了,转天赶紧“不小心”没关门,让两位阿姨欣赏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大腿,流言不攻自破。

    她一边擦一边喃喃自语:“家传的养生法子就是好,每天擦一擦,病痛不回家。这都三个冬天没感冒了……”

    房门一响,被轻手轻脚地关上。

    转天,她看到房东婆媳也开始频繁抹澡,而且两位阿姨脸皮厚,都不避着她。

    还笑问:“苏家小娘,要不要相亲呀?阿姨这里有个好小伙子呀。”

    还惦记这事呢。早生一百年的居委会大娘。

    她赶紧说:“不必,谢了,我还是想守着。”

    吴杨氏不以为然地笑笑,似乎觉得她不过是嘴硬。

    又问:“那个给茶罐描花草的单子,什么时候还有?”

    林玉婵赶紧说“有单子马上通知你们”,上楼躺着去了。

    放假就该有放假的样子,老操心生意就太没出息了。

    不过她躺了两天,就闲不住,非常没出息地想,博雅洋行里囤的精致罐装茶,现在卖出去几罐了?

    这个问题她翻来覆去地想了一个小时,最后终于躺不住,换身干净袄裙,出门。

    博雅洋行俏然矗立在西贡路深处。小洋楼外面爬的常春藤已经变成翠绿,环绕四周的花园里馨香浮动,白色和紫色的小花从青草间冒出头来,迎接满城春色。

    林玉婵再一次想,这洋楼若是能坚持百年不拆,放到网络时代,绝对是个网红打卡地。

    瞧瞧,这门可罗雀的模样,打卡拍照都不用排队。

    伙计们照例在堂里……

    居然没在打牌,而是捧着精美的茶叶罐,左看右看,啧啧称赞。

    林玉婵隐约听到常保罗说:“东家吩咐,只要咱们不浪费,可以喝一点,也算是了解产品情况……说明书册放在罐子里,咱们先打开来读一读……”

    伙计们兴冲冲泡茶的时候,风铃轻响,林玉婵推门进来。

    大家都有点尴尬,端着茶杯,不上不下。

    林玉婵跟众人见了礼,坐上自己的专属小沙发。

    “几位爷叔喝茶,我就来买个牙刷。”

    容闳这茶叶买得值,就算加上加工费,成本价也远低于市场行情。他愿意当福利送给伙计无可厚非,伙计们能喝几罐?

    但伙计们就不这么想了。他们都以为林玉婵是容闳的远房亲戚,说不定是来监工的。

    但她一个小姑娘,天生缺乏权威感。常保罗于是用哄小孩的语气说:

    “小囡你看啊,咱们这洋行地处偏僻,最近又没有逢年过节,洋人来得少。这茶叶的定价么,中国人又大多买不起,所以这叫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咱们慢慢卖,慢慢卖,哈哈。”

    茶叶是所谓红海行业,市场已被瓜分殆尽。那种巨额采购的大客户,譬如衙门、酒楼、茶馆、烟馆,都已经跟被老牌大茶行、洋行所抢占,一时挤不进去。要打开销售路子,除了动用已有人脉,就只能先靠零售,慢慢攒口碑。

    容闳人脉广,但大多是文人,不是那种烧钱采购的商业大佬。这阵子倒是有他的几个友人来捧场,下了点订单,但也属于杯水车薪。大部分茶叶还得自己想办法售卖。

    林玉婵笑道:“容先生出发之前,我得他许可,来这里学习学习。你们别嫌烦哈。”

    常保罗是教会学校毕业生,几个伙计也都英文流利,远高于行业平均水准,穿着洋布长衫,额头剃得溜光,走在街上都是体面人。

    自然看不上林玉婵这个十几岁的草根小姑娘。不过大家都是有修养的人,平时逗逗她,顺着她,气氛很是融洽。就算是上次林玉婵空手从容闳这里套了几百银元,常经理和伙计们也只是有些微词,并没有说她什么坏话。

    林玉婵叮嘱自己,要和他们搞好关系,不能老损人家面子。

    她深知,这些爷叔不过是跟容闳一样性格,心思不在赚钱上而已。论个人能力和见识,都有值得她学习的地方。

    而自己呢,只不过是生活所迫,练出一腔埋头苦干的劲头,活得比他们努力一些而已。

    她指着一小排货架,霸道地说:“这一架子茶叶我负责卖。容先生说了,销售额分我半成。”

    这是假传圣旨。不过也是行业潜规则。直到后世,她在超市打工的时候,金牌销售的提成比这个只多不少。

    她盘算着,自己要是真能帮容闳卖出去茶,万一容老板不上道,真当她是白帮忙,那就请苏敏官小小的提醒一下。

    总之,她辛苦炒出来的茶,不能烂在这小洋楼里。

    伙计们只当她是来玩的,笑嘻嘻的任她乱来。反正她就算向容闳告状,一个黄毛小囡能有什么说服力?东家跟他们共事数年,情谊深厚,难道还能把他们都开了不成?

    林玉婵占个沙发坐着,先观察他们怎么做生意。反正比她在出租房里躺着舒服多了。

    果然,今日西贡路人行稀少,一上午过去,路过的洋人华人不过百余,其中华人不会进洋楼,洋人呢,要么坐着马车,要么匆匆有事。发现这是个英语服务的“洋行”,且好奇进去光顾的,只有七八个。

    另外还有十来个洋人,似是熟客,没事过来串门跟老板聊天。进来一看来容闳不在,熟门熟路取了自己要的东西,结账走人。纵然有人注意到那些茶叶,也只是惊讶点评一句,没表示太大兴趣。

    常保罗最近谈恋爱,整天魂不守舍——当然这年头完全没有自由恋爱的风气。不过他家比较开明,征得他同意之后,张罗给他相亲,算是个“父母之命”做个补充。媒婆把人家姑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他面还没见上,已经害了相思病,开始琢磨用英文给人家写情诗了。

    常保罗此时正琢磨写诗,忽然冷不丁擡头,很沧桑地跟林玉婵说:

    “小囡,炒茶容易,卖茶难啊。”

    林玉婵好胜心起,笑道:“我们比比谁先卖出去今天第一罐茶——哎,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