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伸手,轻轻拂上林玉婵的下颌。
热乎乎的一小块,有点发红,皮肉有点肿,像是被毒蚊子咬了,骨头没事。
确实如她说的,两天就好了。
好在那枪托他提前打磨过,没给她划破。否则小姑娘破相了怎么办,以后没人要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得抿起嘴。她发间滚着细细的汗珠,眉毛修得干干净净,描在饱满的肌肤上,像两条初春嫩柳叶儿。
他蓦地欠身,半边脸颊贴上她热乎乎的小脸。
旋即分开。
等林玉婵反应过来,他早直起身来了。她茫然用手捂脸。
“你、你……”她磕磕绊绊,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冲口来一句,“解释一下!”
苏敏官压下粗重的一口气,垂着眼,趁她愣神的工夫,心里已经排出一圈备选借口,但都觉得不太有说服力:说感觉一下伤处温度吧,用手不就行了,说给你冰一下吧,现成带着冷水干嘛不用……
最后他眨眨眼,说:“洋人不都有贴面礼,你在海关应当见得多了,我……我想赶个时髦。”
末了还掩耳盗铃,特别肯定地看她一眼。
林玉婵本来气呼呼瞪他,闻言直接笑出声来。
“再给你一次机会。认真点。”
苏敏官也觉得这次发挥大失水准,但他死也不会承认自己其实词穷。
他目光微沉,思维少见地断线一刻。
一只白鹭大概是发现了滩涂里的土蟹,吱哇乱叫地直冲过来。飞近了才发现这里还杵着两个人,慌里慌张又爬上天,翅膀抖了一路水,掉下一束白羽毛,飘飘荡荡地落到苏敏官身边。
他似乎是被这羽毛赋予灵感,和风细雨地一笑,反问她:
“中意么?”
林玉婵:“……”
其实他刚用冷水洗了脸,肌肤冰冰凉,在这大热天的贴一下,的确……挺舒服的。
但这不是主要矛盾啊亲!
其实她心里门清。像两个人这种亲密法,即便以她的标准都嫌暧昧,放在大清那简直是奸夫淫`妇模板。
但,即便在大清的陈年包浆旧坟堆上,也偶尔种瓜得豆,冒出一些非正常人类。她面前这位就是其中之一。
林玉婵来到大清这么久,早学会看人下菜碟。若是对着那恪守传统的寻常人,譬如她的房东两婆媳,她就乖乖演一个循规蹈矩小寡妇,德容言功,一言一行让人挑不出错处。
但面对一个“不正常”的人……她就有点摸不准他的行为规范。
说他是风流纨绔那一款吧,他也不像;况且他也没这条件,就凭他那每月一两银子的闲钱,去天香楼打个茶围都不够。
说他是规矩古板吧……那微微翘着的嘴角,和那得意洋洋的神色,是怎么回事?
连造反都敢的家伙,还有什么不敢呢?
她偷眼瞟着那张明澈不俗的面孔,自甘堕落地想:只要在她心理承受范围之内,随便他吧。
怪可怜一孩子,若按他本来的生活轨迹,花天酒地浪到二十岁,娃都一串了。
胡思乱想间,苏敏官已收拾东西,客客气气地朝她一笑。
“日头高了。走吧。下次再练。”
本来他就是以攻为守,并非一定要等她一个答案。
沙鸥飞翔,滩涂上热气蒸腾,蒙上一层雾。吴淞炮台的残垒依旧矗立在泥滩之间,度过了又一个平静无波的上午。
一切好像回复正常。但林玉婵心里不上不下,好像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说清楚……
直到被苏敏官负在背上,丢上小船,她才猛然意识到什么,义正辞严地提醒他。
“小白同志,我……我还未成年。”
回到出租屋已是下午。林玉婵奔波一日,满身大汗。
在屋里好好擦了一遍,又洗了头,换了干净衣裳,总算清爽。
她摸摸脸蛋。红肿已经消了大半,几乎不疼了。
但右边肩窝可是切切实实地乌青起来,一按就痛。
她愁眉苦脸地腹诽,苏大舵主可真够狠。
也不照顾照顾她这个未成年……
她喟然一叹。其实“未成年”这个标签他心里也没什么分量。当时她话说出口才想起来,古代女子的成年标准是好像十五岁,之后及笄取字嫁人生娃一条龙。比较着急的如苏敏官他娘,在她这个年纪……
算了不能多想。
总之,她的“未成年警告”收效甚微,只换得一个疑惑的眼神。
但她决定,自己得坚持原则,十八岁之前不能早恋。
赚钱还来不及呢,恋啥恋。
以后少去义兴,耽误她致富。
她下好决心,梳好了头发去堂屋,跟吴家父子打了招呼——房东婆媳在画茶叶罐的单子上收获颇丰,虽然没有如约给两位置办高档神龛,但也撤了旧牌位,找人写了新的,底下的供果也丰富起来,林玉婵觉得两位爷叔应该很满意。
吴杨氏正在绣巾子。不过有了画茶叶罐的收入做对比,这巾子也绣得不太认真。
看到她一身清爽的下楼,吴杨氏忍不住赞:“苏家小娘皮相生得俊,这要是打扮起来,老好看老嗲额。”
吴杨氏是传统女子,很少直白赞人相貌。林玉婵受宠若惊,忙谦虚道:“打扮清爽了谁都好看。”
一边谦虚一边纳闷,今天她这双脚不减分了?
她去厨房揭开锅,没饭。
吴杨氏忙道:“小娘,跟你商量个事。今日阿姨几个要去个相熟的人家白相,顺便吃个晚饭,你也跟着去一趟……”
林玉婵一怔,刚要婉拒,吴杨氏语速加快,完全不给她插话的机会。
“……阿姨和你说啊,你年纪轻轻望门寡,没有家业撑着,守不长久的。阿姨是过来人,又见你灵光能干,这才说的,这是为你好——还不如早早找一个下家,也免得以后时间长了,万一……是说万一呀,你别怪阿姨说话不好听,万一弄出点不光彩的事来,哪怕只是捕风捉影的传言,你这一辈子不就毁了?我婆婆有个堂姐的小孙子的邻居,一个弄堂里长大的,知根知底,托我们相媳妇老久了……”
林玉婵听到一半就明白了,几次提气欲打断,奈何吴杨氏越说越起劲。
“你听阿姨说完。本来我们是不喜欢乱点鸳鸯谱的,但我是看你实在蛮灵额,这个小伙子也实在很难得。他居然说不在意脚大脚小,也不介意女方是回头人,只要漂亮能干就行——这样的老实人,现在打着灯笼找不着!阿姨告诉你,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人家也是有正经营生的,赚的钞票还不少,完全能养家。你若嫁过去啊,也不用这么辛苦赚钱,天天做太太享福就好啦……”
吴杨氏总算喘了口气。林玉婵见缝插针表明态度:“阿姨心意我都知晓,但……”
“别但但但啦,就当陪我们去打麻将,三缺一!你也不必准备什么,人家小伙子望门口觑一眼就好!到时你若相不上人家,回绝了便是,就说你要守,有什么不好意思!”
林玉婵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心里只想赶紧到礼拜一,做上那加工茶叶的单子,给这些阿姨找点画茶叶罐的活计干,免得她们每天闲着没事乱牵线。
吴杨氏见她不语,丢下手里的巾子,脸上明显烦躁。
“我和你讲,小囡,你这个年纪的寡妇,规规矩矩守孝给谁看?年纪小还吃香,再大人家就有意见了!况且阿姨跟他们都说好了,你不去,我没面子的!”
林玉婵心里好笑。她还“未成年”呢,就让人嫌大了。
她算是明白,自己这是被吴杨氏当成维系姐妹情谊、在弄堂里刷声望的工具人了。
转念一想,“见人下菜碟”,这种小事不值得她跟房东翻脸。
“阿姨别急呀。”林玉婵替吴杨氏收起绣活篮子,问道,“真的只是去人家里搓麻将?若相不上,好说好散?”
吴杨氏见她松口,乐得一拍手:“好几个大娘都在场,你放心的!人家小伙子也是体面人,不会死缠烂打。你俩互相看上了,再通姓名八字,走下一步;若是相不上,阿姨不会让他跟你有机会说话的!”
林玉婵略微沉吟,说道:“我不随便去别人家。”
吴杨氏笑道:“瞎谨慎,你给阿姨赚了那么多钱,阿姨还能害你不成?——好好好,去茶馆,天黑就回,好了吧?”
林玉婵微笑:“我去收拾东西。”
不就是当次工具人吗,拿这么便宜的房租,随便回馈一下好了。犯不着因这事跟房东闹僵。
多个朋友多条路,苏敏官还留着天香楼的名帖呢。而且据说最近做成了几笔小生意,给姑娘们运送丝绸熏香,赚点零花钱。
反正自己也不掉块肉。她又不是真的害羞小寡妇,还怕人看?
到时候随便露一点要命的破绽,把人家小伙子吓跑就好。她上辈子那些极品相亲贴又不是白追的。
趁机多认识几个大娘阿姨也是好的,她还得找人画茶叶罐呢。
……
林玉婵计较已定,穿了身出门的衣服。马上又被吴杨氏嫌弃太素,好说歹说,去了白头花白腰带,绑了根洋布花头绳。吴杨氏还催她描眉画眼搽胭脂,林玉婵很是听话,欣然上楼鼓捣一番,下来以后——
“小囡还是洗掉吧。你底子好,素面也能看得。”
林玉婵偷笑。
相亲队伍约在附近的一个小茶馆,果然来了好几个大娘,叫了个包厢,一上来先把林玉婵从头到腿都啧啧赞一番。然后大伙叫了茶水点心,开始搓麻。
林玉婵扮演规规矩矩小媳妇,跟大娘们很合得来。搓麻她不会,看了几场,也迅速入门,进场之后输多赢少,不过也就几个铜板的事。
忽然,大娘们似乎是集体得到什么讯号,一下子无心牌局,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往窗外看。
一个脸色白皙、斯斯文文的男客走进茶馆,轻声跟小二询问着什么。他离得远,只看请背影和辫子。
两个阿姨当即表示要回家看孙子,溜了。
林玉婵看在眼里,默默提了提自己的裤腿,露出鞋。
说不在乎脚丫子,多半口是心非,真看见了,多半得吓一跳。
吴杨氏赶紧打手势让她放下裤腿。她装没看见。
片刻间,男客来到包厢门口,认真整理仪容,然后掀帘露头。
“请问王大娘在么?”他假作寻人,问道,“啊,伐好意思,走错门了……”
几个阿姨笑嘻嘻地跟着演戏。
“无妨无妨,侬寻啥人?”
男客一边紧张地敷衍,一边趁机将眼睛往一桌女客身上一扫——
与此同时,林玉婵擡眼一看,张着嘴合不上。
“常……经理?”
常保罗一跤绊在门槛上,滚了进来:“小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