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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商(大清药丸) 正文 第90章

    赫德的办公室,占了江海关风景最好的三层。房屋面积巨大,宽阔的玻璃窗接纳了充足的东南方日光,将地上的丝质中国地毯照射出渐变的层次。

    过去,这间办公室里到处摆放着无序的粗重家什,墙上挂满各种风格的油画,靠墙甚至有一个吧台,里面存着各色烈酒,以便让这个办公室的主人在微醺的状态下,俯瞰繁忙的黄浦江景,以及江中游弋着的万国舰船。

    现在,这个办公室摇身一变,成了极简风格,除了必要的桌椅书柜,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里面简直可以打一场壁球比赛。

    大好的四方白墙壁,只挂了几张地图,还有职员行为规范。

    两三个秘书干事目不斜视,专心工作,像机器人。

    只有林玉婵一个女性生物,穿着浅色衣裙,梳着长辫子,因为紧张,略有坐立不安。跟整个办公室的气场格格不入。

    更别提,她还拎个沉甸甸的包,里面是各种茶叶样品和文书文件。她环顾四周,觉得自己像个送外卖的——

    赫德起身,推开窗户,让黄浦江上湿润的空气吹遍全屋。

    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才回身,看着林玉婵,说:“你方才告诉崔先生,你认识不少体面人家的女眷。”

    林玉婵收敛心神,点点头,“我有组织每周下午茶。来的确实都是女眷。算不上朋友。都是客人。”

    “都有哪些人?”

    “嗯,《北华捷报》主编的女儿康普顿小姐,”林玉婵大大方方分享自己的客户名单,“英国宝顺洋行业务员巴特勒的太太,美国领事馆次等秘书费雪的太太,还有徐家汇女教士弗洛伦斯·奥尔黛西小姐……”

    赫德点头。这些姓氏他大多也有所耳闻,知道她所言不虚。

    林玉婵说着说着,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你要结婚了?”

    租界洋人社交圈子狭窄,要想在当地嫁娶,也是请同阶层的西洋妇女互相介绍。不然他突然问女眷做什么?

    “缺少一位左右逢源的可爱妻子,的确是我的社交短板。这一点我会弥补的,但不是现在。”赫德挑起一边眉毛,婉转地否认了她的猜测,“都是夷人。你认识哪些中国官员的太太女儿吗?”

    林玉婵眼望天花板,假装思考半天,才遗憾地摇头:“我的生意主要在租界,不需要和中国官员打交道。如果您能好心斡旋,促使大清收回租界的部分主权,我从下个月开始,每天给您介绍一位诰命夫人。”

    赫德沉下脸:“海关是中立衙门,在我这里不谈政治。”

    林玉婵心说,中立个鬼咧。

    脸上纯真一笑:“哎呀,我开玩笑嘛。”

    绅士怎么好跟年轻小姐发脾气呢?况且已经凶过她一次了,赫德只能把她这句大逆不道的言论抛在脑后,假装没听懂。

    他慢慢整理墙边书架,忽然,从一个小匣子里,取出一个折扇,递给林玉婵。

    林玉婵小心接过。

    白玉扇骨,硬纸扇面,不用细看就知道是高档货,不是外滩上骗洋人的那种花里胡哨外销品。

    她慢慢打开折扇,“啊”了一声,低头掩饰自己的脸色。

    那纸上,乌黑浓墨,写着淋漓七个字。

    “师夷长技以制夷”。

    落款龙飞凤舞,她书法造诣有限,一时看不清字。但那名字下面盖着个巨大复杂的印章,可见书写人的身份。

    赫德观察她神色,微笑:“林小姐对这几个字怎么看?”

    林玉婵心里呐喊:我还能怎么看,这是晚清洋务运动的响亮口号啊!必背考点啊!

    出自魏源的《海国图志》。这书从出版到现在也有二十年了,此前并没有引起太大水花。

    但,在挨了几十年的打以后,朝廷上下终于有人意识到,中国不能再故步自封,守着“唯我独尊”、“天`朝上国”那点家底做梦。要正视现实,向洋人学习先进科学技术,才能抵抗列强的进一步入侵,给大清朝续命。

    当然,“制夷”只是前期口号,后来清廷大概是觉得“制夷”这个目标太虚无缥缈了,提起来没劲,所以改成了“师夷长技以自强”,进而演化成“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但意思都差不多,就是在不放弃中华伦常名教的基础上,选择性地吸收那些“有用”的西方知识。

    于是,大清朝头一次搞起了改革开放,工厂办起来,学校开起来,留学生派出去,西方人才引进来。蒸汽的黑烟头一次在中华土地上滚滚升起。垂暮的巨龙,梦想着用外夷的技术打磨自己的爪牙,重新站稳□□上国的位置。

    当然,后来人们渐渐意识到,大清和列强的差距,仅仅“技术”二字是不能弥补的。如同瓢泼大雨里的危房,已经烂到了地基,仅靠补个房顶,能撑几时?

    洋务运动搞得轰轰烈烈,效果虽然卓著,但同时喂养出一批贪官奸商,无节制地烧钱,损耗了巨大国力。洋务派引以为傲的北洋水师,甲午海战一朝折戟。这场野心勃勃的运动,终究也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这是后话。

    此时此刻,在真正的、进行时的大清朝,骤然看到这句背过无数遍的口号,林玉婵觉得有点恍惚。

    窗外操场上国旗舒展,玉兰树花开正盛。画满重点、被她翻烂的历史课本躺在课桌上。一阵风吹进教室,皱皱的纸张哗啦啦狂翻。

    现在是同治元年,西历1862年,正是洋务运动的婴儿时期。

    “师夷长技以制夷”这七个字,尚且不为大多数人多知——

    林玉婵平复心情,将折扇收起,笑着回答赫德的问题:“赠折扇的这位中国人,必定对您很是信任。”

    不然,朝着一个洋人嚷嚷什么“制夷”,这不讨打吗。

    赫德笑道:“去年我上京斡旋阿思本舰队之事,认识了总理衙门大臣瓜尔佳文祥。他对外国的东西很好奇,也很喜欢我。扇子是他赠我的。”

    当然,这里面还有林玉婵一点小小功劳:靠着她一点馊主意,赫德转变策略,转而跟大清官员一起“以夷制夷”,各取所需,才得以凯旋而归。

    赫德简单提一句往事,不再赘述,免得她居功自傲,再跟他蹬鼻子上脸。

    “大清朝廷正在酝酿现代化改革。”赫德小心选择措辞,有分寸地透露着朝政动向,“我上了奏折,提出用海关税银,建立专门的外语学院,培养外交人才——毕竟像林小姐这样无师自通的语言天才是少数中的少数——他们同意了,开始着手办理。”

    林玉婵心里砰砰直跳,小声说:“同……同文馆?”

    《天津条约》规定,未来大清与各国的条约,需以英语、法语为正本,不能使用汉字,因此必须培养足够的外语人才,来应付日益繁重的外交事务。于是,清政府开办同文馆,为中国近代最早成立的新式教育机构。

    ——这是历史书中的总结。

    赫德惊讶:“看来已经搞得小有名气了。可惜,别人对你提到它的时候,并没有顺便提到我的名字,对吗?”

    林玉婵诚实地摇摇头。

    同文馆,后来的京师大学堂,北师大、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好像确实没听说过,这些学校的校史里有罗伯特·赫德的一席之地。

    “他们拿了我的关税银子,转而把我丢在一旁,说这尽管不是正统经学堂,但也是大清的学校,不许我介入校务。”赫德忽然从办公椅上站起来,双手攥拳,语调渐渐变成愤怒的爱尔兰腔,“我去信抗议过几次,但你知道他们的效率,一封信好几个星期,电报线也不肯架,一个最低等的官差也鼻孔朝天,需要用银子不断抽打才肯对你上心——也许是故意的。文祥禁不住我的催促,但他能给我的答复也是——过一个月再给我答复。”

    赫德的办公桌上堆满了纸张。写了字、揉皱了的信纸,表明他为了这事已经心力交瘁。

    林玉婵欠身,用目光表示深切同情。

    无怪赫德今日选她当沙包。在同文馆的话语权上,他也是在“竞标”中被落选的那个倒霉鬼。

    她顺着他的话说:“看来是真没办法了。”

    赫德微微冷笑。他怎么会就此轻易放弃。

    “文祥的夫人,如今在上海。我不知道她来干什么,但她会待一个月左右。我的情报告诉我,文祥夫人是个才女,他很注重她的意见。”

    绕了一圈,终于说到正题。林玉婵恍然。

    “你要走文祥夫人的门路。”

    赫德点头。

    “一个朝廷大员的嫡夫人,不会轻易接见外男,更别提鬼佬。”赫德在广东学的这个骂人词,毫无心理障碍就拿来用,立场十分可疑,“既然我来不及变出个社交场上的小黄鹂太太,我可否请林小姐试一试,帮我打通这个门路?如果成功了,茶叶竞标也不用争了,全给你。”

    林玉婵点点头。她泡的红茶已经冷了。她微笑道:“赫大人,再试试我的绿茶?”

    赫德是急脾气,听她说得这么悠闲,脸色已然黑了三分,深呼吸,点点头。

    “快点。”

    趁烧水的工夫,林玉婵琢磨这其中的逻辑——

    文祥夫人。一句枕边风的事。大清官场里手腕繁多,论歪门邪道,这只能算初级。

    但是……

    她耐心倒掉第一遍洗茶水,字斟句酌地问:“赫大人的本职在海关,同文馆的事……与您工作相差太远,充其量只能算蛋糕上的巧克力碎,值得您费心争取吗?”

    赫德望着那杯绿茶,没动,脸色发暗。

    “林小姐不妨直说,嫌我手太长、管太多了,是不是?”

    林玉婵笑道:“不敢。我又不是朝廷,管束你又没钱拿。”

    赫德的野心已经一丝一毫地显露出来。上次阿思本舰队的事,就是他热心揽过,一番惊险操作,带来巨大回报。

    他尝到甜头,这才开始插手同文馆。

    一个相貌文化和旁人迥异的“蛮夷”,在混沌邪恶的大清官场中,一点一点打出自己的位置。

    当然,他也确实有帮助大清培养外语人才的意思。于公于私,都利人利己,无可指摘。

    在大清这个死水沉沉的世界,想要活出意义活出水平,就不能被动地接受命运,等着天上掉馅饼。

    一切都要自己争取。

    林玉婵都能总结出的经验,他如何意识不到——

    赫德终于接过那杯绿茶,抿了一口,不太习惯那味道,但还是一口口饮尽。

    “林小姐作为大清子民,对本官有疑虑,无可厚非,也算是尽公民义务。”他向后一仰,冷冷道,“那你看看这个。”

    林玉婵想,我怎么就莫名其妙成大清子民了?听他口气,还挺忠君爱国?

    正撇嘴,面前一阵风,被他丢过来一本书。

    赫德这丢东西的毛病真是变本加厉。只是他没照顾到她的身材。她往高高的办公桌后面一坐,只露出个脑袋胸脯,那书正好撞在她胸口,还挺疼!

    赫德自觉失手,赶紧说抱歉,但一双眼仍是盯着那书,等她翻开。

    林玉婵能怎么办,装孙子呗。

    她咬牙笑道:“这什么书,还挺沉。”

    她对竖版线装书的阅读已经颇能接受,看个账本繁体字也已经没什么障碍。但翻开这书的一瞬间,还是有点眼晕。

    书名倒是明了:《京师同文馆英话注解识字课本》

    但从第一页开始,她就完全陷入文盲模式,望着那一行行乱码发呆。

    “肋司氓哈夫哑夫尤濮栾司……”

    她读了好几遍,心想,这莫不是什么天地会切口?

    直到身边响起细碎的笑声。

    赫德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看着她念念有词,脸色终于转晴,脸上藏着飞扬跋扈的笑意。

    “Lessonehalfofyourprice.”他憋着笑说,“这是商务用语,意思是让卖家降价一半。”

    林玉婵噗的一声,幸好刚才没跟着喝茶。

    这英文也不对啊!印度人也不这么说话啊!

    再翻两页,字字认得,句句不识,让她怀疑自己莫不是得了失语症。

    “托马六唵以及夫尤唵五史为”,是“TomorrowIgiveyouanswer”——请明日静候佳音。

    “土度回夫买以勿伦脱”,是“todowithmyfriend”——携友同游。

    ……………………

    这课本的“编委会”大概凑齐了五湖四海,那英文里的汉语注音,有时候接近普通话,有时候接近吴语,有时候好像是四川腔……

    “地士免士碧地万达连威利威路……”

    林玉婵忽然欢呼一声:“懂了!ThesemenspeakMandarinverywell!这句话是广东佬编的!”

    办公室角落里的几个职员吓了一跳,向她投来不满的目光。

    翻到最后,大概那编委会也觉丢人,在书末注了一句学习指南:

    “唯学者自揣摩之”。

    然后深藏功与名。连个跋都没留。

    林玉婵面对甲方,不敢太放肆,拼命忍住舌尖的一连串吐槽。

    “据说这书是让关系户编的。倒是用尽了我提供的关税银子。”赫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每个词都压着一锅火气:“林小姐,你告诉我,我不插手,良心安吗?”

    林玉婵拍案而起:“文祥夫人是吧?”

    为了民族大义她也得上啊!

    想想未来的大清,人人都是这么一口英文,她还不如自戳双耳算了。

    赫德看着她,眼中闪过些微笑意。

    就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

    “当然,我也会自寻其他门路。你不必有太大压力。”他翻了翻桌上日历,用钢笔圈了个日期,“一个月后是茶叶竞标。那时文祥给我的回信也会如期到达。如果你拖延了,抱歉,我不会照顾你的生意,但会给予一定的谢礼。如果没办成……”

    林玉婵笑问:“不会还有惩罚吧?”

    “我正在给海关争取执法权,但很遗憾,目前还没有成功。”赫德总算有点笑颜,开了句玩笑,“不过你也知道,这件事有风险。对方毕竟是贵族,而你是平民——尽管是个有本事的平民。中国官场复杂险恶,交际原则写出来比《圣经》还厚,想必不用我一个外国人提醒你。”

    林玉婵脸色微微一暗。

    果然啊,风险都折算在价格里了。

    哪里都没有白来的午餐。

    她收拾方才那起起伏伏的情绪,慢条斯理地收拾茶具,慢慢理思绪:“所以,在这一个月内,我需要找机会接近文祥的夫人,设法让她对文祥施加影响,让同文馆的办学委员会里,增加罗伯特·赫德先生的大名。”

    赫德颔首。

    林玉婵继续说:“我帮您办好这件事,得到的奖励是海关下一个税务年的茶叶订单。万一办砸,我最大的风险是掉脑袋,而您最多是掉乌纱帽,拿着自己给自己制定的高额遣散金,回到邓恩郡买个庄园养狗狗。”

    她擡头,莞尔一笑:“赫大人,我怎么觉得,您有点欺负人呢?”

    赫德起身,活动手脚:“怕就别答应。”

    反正同文馆的事,是他揽的闲事。闲事年年有,这次没机会,还有下一次。

    惯得她。

    霸道总裁之所以霸道,是因为议价权在他手里。

    至于无权无势、任人宰割的乙方……

    孙子装够了。林玉婵鞠躬行礼,淡淡道:“告辞。”

    赫德眉目一霎,静静等着。见她收拾利落,真是要走的样子,阴沉着叫人:“送客。”

    “对了,”林玉婵忽然转身,指着文件桌上一摞印刷出来、还没来得及张贴的招聘启事,笑道:“以后同文馆培养了外语人才,就可以直接输送海关,用不着赫大人费时费力面试招聘了。提前恭喜啦。”

    镶滚边的青布裙子在门边一闪。赫德猛然开口。

    “站住。”——

    小裙子抖了抖。林玉婵慢慢回头。

    果然,赫德神色复杂。

    本以为同文馆是“闲事”,可这该死的姑娘一句提点,这“闲事”,好像就突然显得不那么闲了!

    这不是意味着,以后清政府可以随便往他海关安插人了?

    而且都是满口“肋司氓哈夫哑夫尤濮”的“高级”外语人才??

    赫德耳边俨然响起一句句得意的话音,字字都是这该死的小寡妇的该死的清脆腔调:“同文馆毕业哦,赫大人赏脸全收了吧,第一届毕业生,失业了多没面子,况且都是用您的海关银子培养出来的哦……”

    他抓着自己一头橘发,有点想去教堂找个牧师,聊聊人生和未来。

    其实这些后果,他若仔细思考,未必想不到。

    但因为是“闲事”,他没有深入想过。

    而林玉婵翻遍心中的历史课本,觉得这个后果显而易见。

    赫德把林玉婵拽回办公室,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暴躁踱步好几圈,最后指着墙上地图。

    “我方才说的是海关订单,谁说只是江海关?”他气势汹汹,公然耍赖,“林小姐似乎忘了,我现在是总税务司长……不仅上海江海关,大清所有开埠港口——广州粤海关、天津津海关、烟台东海关、汉口江汉关、宁波浙海关、福州闽海关、汕头潮海关、九江关、镇江关、厦门关、台湾关、淡水关……理论上,都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许多关口都是今年新成立的,一切采购需要从零开始。”

    林玉婵望着地图上那密密麻麻的英文地名,眼花缭乱。

    怕是大清皇上都没法如数家珍,报菜名似的数出这么多地名。

    赫德伸开五指,眯着眼,在地图上丈量距离:“……台湾太远,其他地方也有船运不便的。不过长江和东海沿岸应该可以输送……林小姐,烟台、汉口、镇江、宁波、九江、福州,连同上海,七地海关所有部门的全年茶叶供应,这份订单,你吃得下么?”

    该死的小姑娘张着她该死的小嘴,那该死的大眼珠一眨不眨,茫然点点头。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根本没用心计算。”赫德给她拉开门,“不过我就当你算过了。再见,小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