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兴船行门口,往日也曾生意兴隆,来谈事的客户排大队;可也从没有像今日这样,热闹得过了火,硬木大门不堪重负,被愤怒的拳头捶得咚咚直响。
苦主债主们在门前吵吵嚷嚷,叫着“苏敏官还钱”;谁都没注意到,他们口中叫的那个人,此刻正隐在几十米外的巷子拐角。
他面前,拦着一个几近炸毛的小姑娘。
“你别动!”林玉婵攥着拳头,悄声说,“我帮你去赶人。”
还没迈出一步,手腕被苏敏官用力握住。
“阿妹,”他眼中满是警告,“这不是你分内事。”
她毫不退缩:“我揽的杂事多了,不差你这一个。”
苏敏官的声音更严厉:“他们会问,你是我什么人。”
林玉婵语塞一刻。
哦,无媒无聘的“相好”,关键时刻被派出来挡刀——只要人们稍微咂摸出这意思,苏敏官名誉扫地,她自己公信力全无,说不定还会被人拉着一起赔钱。
但她想了想,还是态度坚决,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我是义兴的股东。虽然占股比例小,不参与商业决策,但这些人眼看要把你的铺子砸了,我出于保护自己投资的动机,不得不插手过问。并且我认为,苏老板眼下的身体状态,不适合处理眼下的危机。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缩一缩头,并不丢脸。”
苏敏官微微喘息,被她噎得哑口无言,伤口一阵一阵的烧痛,好像腹内燃了火。
不得不承认,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
不是殚精竭虑地收拾烂摊子,把自己一次一次的逼到极限。
他忽然意识到,这世上,有人关心他,胜过他自己。
苏敏官眼中的锋利感慢慢淡去,靠着斑驳的砖墙,轻轻擦掉额头的冷汗。
“阿妹,你仔细看。”他的声音因失血而嘶哑,但依旧条理清晰,“你看这些人的言行举止,不像是偶然聚起来的。”
林玉婵得他一句提点,再悄悄观察,脸色凝重。
的确,因着义兴损失货物,来闹着保险“理赔”的客户,不太可能互相认识,并且结成深厚友谊,在赔付方案八字没一撇的情况下,就相约一道前来讨债施压,顺带传播一些捕风捉影的谣言。
林玉婵蓦地想到一个可能性,登时气不打一处来:“难道有人煽动……难道有人故意落井下石,让你不好过?——旗昌洋行?”
苏敏官冷笑。随后,冷笑变成微微的苦笑。
“仁济医院是洋人的医院。洋行的人,要打探我的动向并不难。他们大概以为我受了麻醉,现在还在哪间病房里昏睡,因此特地选了这个时间,煽动苦主来堵门。但凡我的伙计被这场面吓住,开了门,糊里糊涂答应了赔付的条款,明日此时,义兴现银告罄,就该有人砸门闯入,动手抢东西搬家具了。”
他话音未落,忽然看到,对面街道上又赶来一群人!
这些人变本加厉,五六个粗壮莽汉,居然带了十来根棍棒,气势汹汹,也杀向义兴船行。
苏敏官面色一滞,改口。
“你瞧,现在就等不及动手了。”
他安抚地朝她一笑,手指轻轻挠一挠她手心。
“所以,咱们得应战。对不对,股东大人?”
林玉婵愣了片刻,茫然地看着乱局升级,忽然醒过神来,一把将苏敏官拽回来。
用力有些过猛,牵动他伤口。
他皱眉,一句抱怨还没出口,她贴在他耳边,微微兴奋,道:“先等等。”
她可认出来了。新来的这第二拨找茬大汉,不是苦主,正是十六铺码头那群工霸!
被她诓了一遭,看来是事后不服气,居然也挑这个时候,前来义兴找场子。
工霸们杀气腾腾地赶过来,一看义兴居然“早有准备”,门口早就“守着”不少人,纷纷怔住,互相看看。
但见这“守军”都是商人打扮,有的大腹便便,有的文质彬彬,完全不像是合格黑帮;工霸们放下心来。
“你们的话事人是哪个?”工霸头子上前一叉腰,手臂肌肉瞬间鼓起,把一双衣袖撑到极限,“叫他来跟我们讲话!”
一群“苦主”纷纷吓一跳,互相交头接耳:“这是义兴请来的救兵吗?”
但“救兵”人数不多,“苦主”们互相打气,也有恃无恐地叫嚣:“怎的,你们理亏,想动手啊?就知道你们义兴那‘同乡会’有猫腻,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来啊!来啊!不赔钱我们报官,看谁怕谁!”
工霸们纵横十六铺码头,何时受过这等奚落,话还没听完,就气得哇哇大叫,抡拳头开始打人——
一瞬间,鼻血与拳头齐飞,帽子共鞋底一色。整条街上一片混乱。
纵然有人意识到或许有乌龙,一句话还没问出来,拳头棍棒就挥到眼前。
上海滩的黑恶势力也比较文明,讲究动口不动手,偶尔打架,第一要义就是个“快”字,赶在官兵到来之前速战速决,哪有时间抽丝剥茧的梳理案情。
直到巡捕闻声赶来,鸣枪镇住场子,不由分说,把双方为首的几个人都绑进巡捕房,余人才作鸟兽散。
义兴门口一片狼藉,地上掉了十几只鞋、几件扯碎的衣服碎片、两截断木棒、还有某个倒霉鬼的半截辫子。
几十米外的巷子拐角,苏敏官全程惊呆,微微张着嘴,把这场闹剧从头看到尾,愣是一点头绪没看出来,头一次觉得自己智力好像不太够用。
林玉婵捂着嘴,乐不可支。
“没错,是我搬的救兵,哈哈……回头再和你细解释,哈哈哈……”
机不可失,趁着门口清静,赶紧叫义兴伙计开门。
伙计们当了半天的缩头乌龟,此时又是窝囊,又是着急,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见了苏敏官,纷纷诉苦:“老板,这可怎么办啊!他们都叫着全额赔,咱们没那么多现银哪!今天他们莫名其妙的散了,谁知哪天又来!”
“嘘,”林玉婵作为股东,很不客气地请这些大哥闭嘴,“身外之事回头再说。敏官需要休息。你们至少给他留一日一夜的清静。”
一群糙老爷们这才看出苏敏官的脸色有多白,赶紧捂嘴。
撑到现在,苏敏官也没力气多说一句话。给个眼色,让大伙谢了林姑娘。
然后让人七手八脚弄回卧室。
义兴的伙计们原本也见过不少大风大浪,讨债的碰瓷的都不怕对付,但今日这邪性的“堵门”还真是束手无策。石鹏蹲在门口,一边复原那门口土地神位,一边咬牙切齿:“林姑娘,今日这些人,背后定然有高人指使,说不定还许了什么好处。不然不会这么众口一词,专挑我们的软肋下手。”
苏敏官做事界限分明,不愿林玉婵插手义兴的生意;可他手底下的伙计未必有那么强的原则性。林姑娘既是股东,又似乎有点老板娘的嫌疑,这阵子为了营救容闳,来来回回跑义兴的次数,比以前来谈生意都多,众人跟她早就完全熟络,因此今日遇到难题,也自然而然地顺口和她商量。
反正楼上苏敏官也没有出言制止,就当他默认。
“有幕后主使是肯定的。”林玉婵也顺口接话,捡条抹布,帮着擦门上的鞋印,一边说,“关键是,这一船的货物损失,你们打不打算赔?若赔不起,当初那保险协议为什么要签?”
石鹏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做船运的,跟你们卖茶卖丝不一样,看似资产丰厚,其实全是负债和待收,账面上现银留得很少。保险理赔原本是百中无一的事,真遇上了,可以借贷赔付,日后慢慢还钱便是。可自从去年洋行对我们发出禁令,义兴几乎贷不到款子,保险协议又不能改,再加上买蒸汽轮船欠了债,这赔钱之事便格外艰难了。本来,我们义兴的船,在长江沿岸航行都是最安全的,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沿途宵小不管是何路数,也都买我们天地会的面子。这一次确实是猝不及防,让人算计了。”
他竹筒倒豆地诉了一串的苦,又愤愤道:“可你看那些‘苦主’的嘴脸,就算我们砸锅卖铁全额赔付,他们也只当是我们理亏,我们也定然落不着一句好,只能得一句‘活该’!依我看,不赔算了!反正保险条款里说的是‘战乱免赔’,谁要抠字眼,让他自己递状子打官司去!我们奉陪!”
其余伙计纷纷附和:“就不该赔!我们义兴从来不当冤大头!”
但这只是口舌之快。大家撒完气之后,又先后唉声叹气。
洋人一招接着一招。义兴今日面临的危机,比去年买蒸汽轮船、险些现金流枯竭的那一次,其实还要险恶。
首先,就算猜到了洋人是土匪袭击背后的主使,也不能报案起诉,否则,洋人有治外法权,不但伤不到他们一根毫毛,还会招致更激烈的报复。
其次,如果认栽理赔,义兴船行定然在资金上大大出血。到时竞争对手稍微联合碾压一下,船行的生存岌岌可危。
如果坚决不赔……
其实义兴所谓的“保险条款”,在这个时代里,算是非常超前的商业操作。就算义兴拒绝赔付,也不会受到什么法律的制裁。顶多被人骂两句,打几年官司。
但,苦主背后有洋人煽风点火,回头他们一人贬损一句,煽动起舆论来,义兴的招牌完全砸了。
横竖都是死路。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一刀,也就是早死和慢死的区别。
也许,中国人自己的航运业,早晚是会死在洋人手里的吧。
义兴船行的伙计们背靠洪门天地会,平时也是黑白两道通吃的大哥级人物。此时却一个个黯然神伤,有点看不到未来。
等他们回过神,林姑娘已经悄然离去,桌子上留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医嘱”,并四个手写大字:
“让他休息!”——
林玉婵回到博雅虹口,惊讶地看到,自家门口也围了几个人!
义兴船行那点烂摊子一下被她挥出脑海。她赶紧走近一看——
“康普顿小姐,”她松一口气,笑着跟几个西洋太太小姐打了招呼,“你们怎么来了?”
“今天是周日啊。”忠实顾客康普顿小姐不满地指了指门口的将军锁,“你总不会忘了我们的每周下午茶吧?我说露娜,你可别染上中国人那种不准时的坏习惯啊。”
林玉婵礼貌一笑,自动过滤掉康普顿小姐的最后一句话,取钥匙开门。
“当然没忘。只是有点事耽搁了。请。”
脸上笑着,心里面凉凉的。容闳行踪全无,生死未卜,她的铺子都快开不下去了,每天的账本上都是赤字,哪有心思伺候西洋太太们下午茶!
不过,既然是顾客,就得用心对待。毕竟博雅精制茶最初的口碑,就是靠这些小姐太太口耳相传积攒起来的。
林玉婵不忘本。虽然每周下午茶基本不盈利,但她决心,只要博雅虹口还能开下去一天,就要坚持把这每周下午茶办下去。
况且康普顿小姐这群西洋女眷,是林玉婵凭借自己的能力,单独拉到的第一批客户。容闳出事以后,他的人脉链上那些客户,或因势利,或为自保,都先后取消了和博雅的合作,让她蒙受大笔损失;唯有康普顿小姐这些西洋傻白甜,依旧不计前嫌地光顾她的铺子,让林玉婵有一种“生意还在正常运转”的美好错觉。
她小跑进院子,迅速摆好桌椅洋伞,跑去厨房洗手烧水。
周姨不在,带着红姑等自梳女去了县城,置办衣物、鞋袜、及其他日用品去了。
林玉婵亲自动手泡茶,所幸功夫还没生疏。然后从厨房里找来新鲜细点,用心切开摆盘。片刻时间,整理出一桌像模像样的中西结合下午茶。
很快,五彩的小花园里莺声燕语,洋太太洋小姐们放松谈笑。
在自家后院里吃下午茶,总有嚼舌女佣在旁边讨嫌,自家丈夫父亲还时不时过来加个塞,很受拘束;而在这个口风严谨的中国姑娘的院落里,大家反而能无所顾忌,聊出天马行空。
“爱玛,我读了你的信,你似乎对你的父亲颇有怨言。”有人对康普顿小姐笑道,“现在没别人,你可以说啦。难道是他给你找了个年龄太大的丈夫?”
听闻有八卦,几个颜色各异的脑袋一下子凑到康普顿小姐身边。
“哼,他敢。”康普顿小姐咬着司康饼,气忿忿地说,“露娜知道的。去年他试图让我嫁给一个有钱的跛子。我剪坏了他三套西装。第二天,他只能穿着管中国男仆借的马褂去报馆上班,笑死人了。”
林玉婵忍笑,在一旁颔首,确认了康大小姐的说法。
其余女眷大笑。
认识康普顿小姐也有一年了。她的大小姐脾气日日渐长。如果忽略她对中国人那点无知的偏见,其实也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子。
林玉婵给康普顿小姐续茶,拿捏着分寸,捧句哏:“天底下父母都希望能给子女安排一个好生活,却总是忘记问她们,这到底是不是她想要的。”
一句老生常谈,却忽然激起了康普顿小姐的情绪。她一拍桌子,眼圈竟然红了。
“不,他一点也不是为了我好!明明知道我喜欢写东西,明明从我的家庭教师那里,知道我在文字上的天分。我在家里写诗写剧本,他从来都夸,说我的遣词造句不输于男人——可是当我提出要去他的报馆实习,他想也没想就拒绝,还训斥了我一晚上,说女孩子哪能做新闻记者!他这个老古板,凭什么因为我是姑娘就不让我工作?”
康普顿小姐越说越激动,最后干脆站起来,朝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伴,义愤填膺地控诉:
“南丁格尔小姐已经将护士变成了正经的女性职业,而在我的家乡英国,妇女们正在为投票权而上街游`行——他,亚瑟·康普顿先生,堂堂《北华捷报》的主笔,讲国际局势头头是道,却始终认识不到,女性进入公众领域是大势所趋,他的女儿也不会因为给报纸写一篇文章而嫁不出去!我真是对他太失望了!”
一番演讲下来,一桌子太太小姐全都诡异沉默。
许久,巴特勒太太轻声笑道:“康普顿小姐,你不要被欧洲那些女权主义者的言论给带傻了。她们都是嫁不出去的丑陋老姑娘,博人眼球而已——你的父亲是对的。女人的工作就是照料家里。要想参与公众事务,你的父亲和丈夫就够了。难道你不会用你的温柔和智慧影响他们吗?我们都欣赏你的文学才华,你的六言小诗已经在太太圈子里流传开来,人人称赞,这还不够吗?难道一定要把你的名字发表上报纸,博一个虚名,有什么用呢?”
康普顿小姐抓着自己的褐色卷发,不服气地瞪了对方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斯宾塞夫人耸耸肩,不客气地指出:“康普顿先生是一个完美的绅士。唯一不足之处,就是生了个叛逆的女儿。老实说,爱玛,他就不该带你来到中国。女孩子自以为见多了世面,心态野了,不是好事。你不如回到英国去跟祖母住几年,就会忘了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这话说得未免有点太重。几个善解人意的太太赶紧打圆场:“斯宾塞夫人,你还是管管你的女儿吧。她不是闹着要嫁给一个中国小伙子吗,嘻嘻。”
说是打圆场,其实唯恐天下不乱。斯宾塞夫人想起家丑,老脸一红,不说话了。
莱克小姐拉过康普顿小姐的手,轻声娇笑:“爱玛,你不知道,多少男人羡慕我们这种不用工作、吃穿不愁的生活呢。我们可以每天在院子里悠闲地享用下午茶,而男人们却只能在办公室,忙里偷闲地塞几口点心——难道你愿意和他们对换吗?反正我是不愿意——呀,你瞧,露娜用糖霜调了杏仁饼,我还没吃过这个味道呢。你快尝尝。”——
话题成功地歪回吃吃喝喝上。康普顿小姐轻轻叹口气,重展笑颜,重新和闺蜜们聊起各家八卦。
眼看天色变化,西洋女眷们热情地互相道别,回家去准备晚餐。
看来这塑料闺蜜情并没有因此受损。
今日下午茶虽然准备仓促,但林玉婵亲自打下手,服务得很是周到。大伙留了丰厚小费,满意而归。
康普顿小姐还在等马车。忽然,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她小吃一惊,回头:“露娜?”
跟这个乖巧的中国小姑娘认识一年,康普顿小姐对中国人的偏见总算没那么重,知道林玉婵身上没有跳蚤虱子传染病,也不会莫名其妙的巫术,被她拍一下没什么。
“康普顿小姐,”林玉婵小心斟酌措辞,“我……我觉得你方才那些话,讲得很好。”
康普顿小姐不解,低头看看她:“我的什么话?关于史密斯小姐生日舞会裙子裁剪的建议吗?”
“不,”林玉婵说,“关于……女子进入公众事务的那些。”
虽然跟康普顿小姐算是熟人,但往日跟她聊天的内容仅限于茶水点心和慈善。头一次聊别的话题,她不知这大小姐肯不肯给面子。
还好,康普顿小姐并没有觉得她越界。
“我也就是随便说说,”她托着自己硬硬的束腰,有点不好意思,“给报纸写东西有什么好,谁稀罕那点稿费啊,不够我做条裙子的。”
林玉婵忍住一笑。
“在有些方面,英国和中国一样落后,不是吗?”
康普顿小姐:“……”
居然无法反驳,太可恶了。
林玉婵心里飞速盘算,心跳微微加速,字斟句酌地慢慢说:“一个建议。《北华捷报》接受匿名投稿,其实你可以考虑……等发表了之后再告诉令尊,让他无话可说……”
“不行的。”康普顿小姐显然已经想过这个损招,摇摇头,“我父亲认识我的文风。不管是诗歌还是剧本,他会一眼看出来的。”
“新闻报道呢?”林玉婵立刻说,“客观的、不带个人情感的事实陈述……嗯,应该不会暴露你的个人文风。以匿名记者的身份写一篇新闻报道,如果足够精彩,他们也会采用的。我见过这样的先例。”
康普顿小姐被这个想法吸引了,微微皱起眉头。
马车夫礼貌地请她上车,她不耐烦地挥挥手,让车夫等着。
“不行。”但她随后还是失望地说,“我每天呆在家里,看到听到的新闻都是一周后的过时馊饭。相信我,如果我敢跑到码头上打听新鲜故事,我母亲会把我的腿打断。”
林玉婵擡起头,目光清亮,看着康普顿小姐那双褐色的眼睛。
“其实……我这里有个现成的独家新闻素材,本来也想去找你父亲的报馆爆料。但今日听了你的一番言论,我觉得,如果请你来写,一定会更加细致精彩。不知康普顿小姐,肯不肯赏脸?”
卖茶的一下成了介绍工作的。康普顿小姐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狐疑地打量这个体格娇小、眼神灵动的中国姑娘,寻思她好像并没有骗人的前科。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素材?”
“我们一起,认真地写一篇完美的深度报道。然后匿名投到《北华捷报》。如果它有幸通过审读,付印发表,那就说明,康普顿小姐作为一个女子,也可以做到执笔客观,思维敏锐。到那时,如果你的父亲还是坚持认为你不适合做新闻记者……”
林玉婵真挚地一笑,眼尾透出些许狡黠。
“那我也没办法。但至少,会让他很烦恼,很怀疑人生吧?”
康普顿小姐无言许久,忽然吃吃笑个不停,用力揍了一下林玉婵的肩膀。
对一个淑女来说,这个动作已是十分的粗鲁叛逆。
“我倒要看看,你这个东方小巫婆,能让我写出什么新闻来。走,回去再泡壶茶。细细说。”
“今天太晚了。”林玉婵礼貌送客,“三天之后,你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