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
林玉婵脑袋一热,打手势想让苏敏官先别过来,已经晚了。
薛定谔的亡夫大步走到她身前,不顾身边几双眼,关切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低声问:“没事吧?”
威廉警官吓得退三步,一张脸上五光十色,不由自主地摸胸前十字架。
“你……你还活着??”
林玉婵五官不知该往哪儿放,对苏敏官拼命使眼色,悄悄指指自己头上白花。
自从烧掉卖身契、逃离广州开始,她在大清国的身份就在非法的道路上狂奔。赫德开恩帮她造了个假,让她能以寡妇的身份立足上海,虽然免去了大部分麻烦,但毕竟还不是一劳永逸。
时常有人还叫她“林姑娘”而不是“苏太太”,这不打紧。寡妇思嫁嘛,恢复本姓也无可厚非;她也经常忘记披麻戴孝,行为举止都没有悲伤的样子,这无所谓,上海民风堕落,少有人在乎那些虚礼;
但是,原本应该在棺材里好好躺着的死鬼老公居然诈尸,这就是很严重的问题了。
苏敏官怔了那么两秒钟,立刻明白了威廉警官那一副见鬼的模样从何而来。
他心思转飞快,一面怀里摸出卷烟,连带两块银元,不显山不露水地塞到对方手里,一面低声笑道:“中国人的规矩,守寡要足三年呢。三年的青春,浪费多可惜。”
事急从权,为免怀疑,也只能自甘堕落,我绿我自己。
威廉警官“哦”了一声,展颜微笑,露出“我懂我懂”的神色。
原来是小寡妇孝期内另结新欢,两人以夫妇相称。并非同一个丈夫死去活来。
这就说得通了。
威廉警官对中国人的道德毫不在意,对林玉婵道:“那么,麻烦签个出巡立案的单子。”
旁边一众商人百姓都目瞪口呆。这威廉警官是出了名的凶恶蛮横,不少人都在他手下吃过棍子。他居然也对苏太太礼遇有加?
没天理了!
说好的“义兴商会宗旨是对抗洋人盘剥”呢?
不过话说回来,在如今的上海滩,凡有本事的人,不管他立场如何,都会和各方面打好关系。
友商们立刻见风使舵,跟着抱上了这根大腿,用蹩脚的英语控诉:“是他们来闹事!您看,院子里被砸了不少东西……”
大家词汇文法有限,说了半天,还不如林玉婵几句话的信息量大。
威廉警官不耐烦地挥挥手。
情况不是很明显么,就是刁民闹事。具体为什么闹他不管,反正影响秩序交通了,为首的捉起来打一顿就行了。砸了什么,让他们凑钱赔。
闹事的民众里头,那个迎着枪口讲道理的“正义之士”还不认命,小声辩解:“听说这里有暗娼,我们才来的……”
都知道巡捕最恨暗娼,也最喜欢暗娼。为的是暗娼逃税,影响治安,但每次捉到一个,总会有大额罚款入手,有时还能捞一点香艳的福气。
谁知威廉警官完全不买账,破口骂道:“都是你们这些搬弄是非的蠢货,一天到晚给我的辖区惹事!好好的良家女子被你们说成妓`女,单凭这点我就能让你们屁股开花!”
他手下三四个巡捕,挥一挥大棍,那几十个闹事刁民就服服帖帖,大气不敢出,也不敢跑,挨个儿立在墙根下,顶着一个个光溜溜的秃脑门,好像待收割的麦子,让人很有揍上一顿的欲望。
威廉警官眯着一双眼睛,立刻分辨出了谁是带头的,喝令铐上,辫子结到一起。
老乡绅老泪纵横:“冤枉啊!饶命啊!……”
猥琐小贩撒泼打滚:“小的只是路过……”
道学先生跪地不起:“天日昭昭啊,洋人在大清国土上竟然能如此耀武扬威……”
威廉警官置若罔闻,又讨了十块洋钱的辛苦费,吩咐手下将领头闹事的人带走——
苏敏官拧着眉,抓紧时间,已经从门房茶房那里听闻了方才的事端。
小姑娘脚边一杆黑漆漆的枪。她脸上还带着那种孤注一掷的、亢奋的潮红,胸脯起伏,虽然没伤着,但也显狼狈。
自她决定抛头露面经营商会开始,这种事早晚会发生。他既不能十二个时辰守在她身边,她必须自己独力应付。
看样子,这回是应付过去了。可他不觉得有多痛快。
不用想也知道,那些人气势汹汹上门“维护风气”的时候,骂得多难听。
他轻轻拍拍她肩膀。
林玉婵反倒豁达地说,“没关系,这些人一点也不能打……”
“慢着,”苏敏官忽然转头,断喝道,“你是谁?”——
闹得最凶的被抓去了巡捕房,一群乌合之众犹如被泄气皮球,被巡捕稍微一驱赶,就作鸟兽散。
其中一个人,方才聚众闹事的时候他躲在后面,现在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惊慌逃走,而是偷偷摸摸的,一步一回头,别有用心地看着商会门口的动静。
苏敏官眼神犀利,立刻盯上了他。
大步赶上,抓住那人手腕,皮笑肉不笑:“还没请教尊姓?请阁下赏脸进去吃盏茶。”
那人脸贴黄膏药,身材麻杆,被苏敏官一拖,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大骂:“巡捕都没抓我,你凭什么找我麻烦?我告诉你,我上头有人……”
威廉警官叼着烟卷,视而不见,朝林玉婵举帽告别。
林玉婵也一头雾水,飞快跟友商告辞,请他们先回去,然后跟上苏敏官,招呼门房关上大门。
黄膏药小声骂骂咧咧,见苏敏官不松手,态度又软下来,赔笑道:“小的真的只是路过,听闻这里人声鼎沸,以为是什么热闹呢,原来是有人看不惯贵商会里有女人,这才闹事。说实话,小人对此是十分不敢茍同的,女子能掌家,能理财,怎么不能从商了?古有巴寡妇清……哎哎,你们别不信,我还壮着胆子劝了他们两句,奈何力所不逮,没能劝住……我真不是他们一伙的……”
苏敏官把那黄膏药拖进一个杂物间,朝门房茶房使个眼色。
此时会馆里没别人,两位打工人立刻化身黑恶势力,冲上去搜身,把这黄膏药的口袋扒了个干净。
黄膏药吓得声音都变调:“哎哎,小人是正经男子,可不好这调调儿……你们、你们侵犯人身,我要去告……”
哗啦几声,地上丢下一个荷包,一个西洋皮夹,几张纸。另有银钞若干。
苏敏官伸两指入皮夹,拈出几张花里胡哨的英文名片。
“金利源洋行……唔,和记,您不简单,兼祧两家啊。”
林玉婵在旁围观,惊诧莫名。
“……买办?”
“码头掮客而已。”苏敏官头也不回,向她科普,“懂规矩,有门路,会点洋泾浜英文,帮着洋行做些临时活计,给钱就卖命。”
黄膏药掮客被他叫破身份,面如死灰。
林玉婵立刻想起了某些洋行的惯常操作:对付中国人的时候,不轻易以外国面孔出面,而是指挥中国人,以华制华……
难道今日的闹剧,又是洋人指示的?
商会的存在,免不得动了洋商的蛋糕。比起“女人有伤风化”这种虚无缥缈的罪名,“与我争利”才是更可恨的。
尽管这个小小的商会尚未影响到市场格局,但洋人蛮横惯了,遇到潜在的竞争对手,习惯性地先下手为强,绝不会养虎遗患。
苏敏官已经放开了黄膏药,把他按在一张凳子上,甚至让茶房真的泡了一壶茶,好似请客聊天的样子。
黄膏药一张脸耷拉老长,时时瞟门口,就是不敢站起来。
“说说吧。”苏敏官冷笑,“你也看到了,我跟方才那位洋人巡捕有交情。一句话,能把阁下请到工部局大牢,没三年五载出不来。”
当然是吹牛。但苏敏官有意诈人时,面上从来不会被人窥到破绽。
黄膏药犹豫片刻,信以为真,苦着脸道:“是洋人把小的坑了!”
他竹筒倒豆地交代,有洋商从报纸上得知这个新成立的“义兴商会”,以为劲敌,遂雇佣他,以及其他几个掮客,想办法混进去,找一些违法乱纪的证据,最好把他们搞臭,让这帮中国人张罗不起来,自行散伙。
他先是假扮商人,试图加入商会。可惜姿势水平太差劲,被门房盘问两句,就被客气请走,连理事会的面都没见到。
黄膏药流窜市井,肚里坏水一堆,这就想出个馊主意,煽动街坊邻里,以“追打暗娼”为名,浩浩荡荡的组织了一次围猎行动。
不得不说,黄膏药商业素养堪忧,但对人性的阴暗面把握得很准。寥寥几句话术,两三天的煽风点火,自有人大义凛然地冲在前头。而他只要躲在后面,预备着暴民打砸商会的时候,能趁乱混入,将这商会的秘密窥探一二。
如果商会真被砸烂,那更好。他去向洋人复命的时候,说不定能多拿几块钱小费。
只可惜,这个看似孱弱的女理事长直接端枪出来,彻底粉碎了黄膏药的好计。
茶房门房几个伙计越听越愤怒,捋起袖子就要揍人。
苏敏官轻轻擡手制止。
“林姑娘是理事长,”他客客气气地请示,“你说怎么办?”
林玉婵只顾消化黄膏药交代的信息了,心中正在复盘。
可不是,商会成立快一个月了,街坊们看见她出入来去也不是第一回。大清民风是少管闲事,更何况是在洋人地盘。只要不影响自己利益的,就算看不惯,多半也会捏着鼻子忍忍。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突然”发觉此处有伤风化,多半是有人暗中使坏。
她早该意识到的。
被当枪使的几个闹事头子都已经被铐进巡捕房了。以后应该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故。
但这个黄膏药,难道就轻易放过?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跟在后面看热闹。能怎么办?
她想了想,让人把黄膏药带进会馆大堂,冷冷道:“你说的那些我都不信。我偏要觉得你是主谋,阴谋酝酿要我们的商会关门……”
黄膏药赶紧赌咒发誓:“没有没有,都是洋人指示,租界里洋人是天,小的不敢违令……”
“那你会说洋文了?”
“是是。”黄膏药点头如捣蒜,有点得意道:“会那么一点点……跟洋人能说上几句……”
“那把你方才交代的,都有哪些洋商,他们如何找到你,让你做什么,给多少报酬,用英文重复一遍。”
这可要了黄膏药老命。他绝望地翻白眼,舌头打了三层结,努力从一片空白的脑子里拾遗,磕磕绊绊说了半天,语序词格无一正确,总算蹦出足够的关键词,连成勉强通顺的一段剧情。等说完最后一个字,身体仿佛被掏空,连喝三大碗茶。
苏敏官有些奇怪,为何林玉婵非要用洋文逼供。听这黄膏药万分痛苦地讲着变调的英文,对他的耳朵也是个不小的折磨。
突然,他吓了一跳。小办公室的门打开,冲出来一个蓬蓬花裙子!
“原来是这样,这些无耻无道义的臭男人,每天夸口在改造世界,没想到心思都用在这等卑鄙龌龊的事情上!我还以为是我写的文章有问题,原来他们早就不怀好意!……”
康普顿小姐躲在办公室里,外头闹闹哄哄,她全程听了个一头雾水,也不敢出来;突然听到门外讲起了蹩脚英语,总算弄清楚今日闹剧的起因。她忍无可忍,冲了出来,指着那黄膏药的鼻子就开骂。
黄膏药视洋人如皇上太后,眼看一个洋小姐盛气凌人地冲着他痛斥,也不知人家从何而来,也听不懂人家说什么,受着就是了。
“Yes,yes,小姐教训得是……小人该死,小人无耻,小人龌龊……”
“商会里有女人就是妓`女?”康普顿小姐不依不饶,叉着腰,以一个淑女能想出的最粗鲁的语气质问,“你看我像妓`女吗?”
黄膏药又听了个云中雾里,习惯性地低声下气:“Yesyesyes…”
康普顿小姐快气晕了,喝道:“把他也送去警察局!”
“这倒不用了。我会去跟雇佣他的洋行谈一下的。”苏敏官温润插话,“康小姐消气。”
在康普顿小姐大发雷霆的这几分钟里,林玉婵已经迅速跟苏敏官交代了康普顿小姐来参观的事,让他好歹追平了事情的因果。
康普顿小姐一眼看到苏敏官,朝他甜甜一笑,爽快说:“好。”
她心里还想着呢:活的中国小情侣哎!得跟他们处好关系,以后就是她的八卦源泉!
这个苏敏官,不显山不露水,她初次去义兴船行采访的时候,跟露娜客气得像两兄妹,简直太不够意思!现在她可算知晓他的秘密啦!
苏敏官一时间没想通这些小女子心态,被康普顿小姐笑得心里一毛,神色微有不快。
洋人朝他笑,从来没好事。
康普顿小姐忽然又想起什么,亲亲热热凑到苏敏官身边,问:“哎,你身上的弹片伤好了没有?”
苏敏官吓得原地起立,责怪地看一眼林玉婵。
你交的这都是哪路子朋友?
林玉婵赶紧把这傻白甜小姐请走,门口给她叫辆马车。
“今天让你受惊了。”她道歉,“不过,也间接看到了一场可笑的闹剧。希望你对中国人的印象不会因此变得太差。”
这句话不卑不亢,又恰到好处地满足了康普顿小姐内心深处的那点优越感。
康普顿小姐大度笑道:“你放心!英国人里也有流氓恶棍,中国人里也有你这样聪明礼貌的女孩。我才不会那么傻,把几亿人混为一谈的!”
林玉婵想起第一次见到康普顿小姐时,她对中国人那不分青红皂白的恶毒偏见。如今她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林玉婵百感交集,觉得这一年多的下午茶没白伺候——
林玉婵满怀心事地回到会堂大厅。
苏敏官遣走了门房茶房,给她递了一盏茶。
是把方才给黄膏药泡的劣质茶倒掉,重新冲的晶亮绿茶。
他神色凝重,轻声问:“‘同乡会’的关系不好用么?林姑娘,别不好意思。你是给天地会出谋划策的‘白羽扇’,你不知道二十年前,单凭这个身份振臂一呼,能叫出至少一千个人,陪你劫个大牢,杀个狗官什么的……”
语气里带着轻微责怪的意思。
林玉婵摇摇头,笑了。
“大家谋生糊口也不容易。”
都是底层小人物,不能让他们三天两头出来打架耍威风。上次叫人来吓唬王全可以,这次对方人多,自己若再叫来一帮人,万一演变成聚众斗殴,那不是害人么。
所以她飞速权衡之下,选择自己用一杆枪,孤身吓退了一大群仁义道德。
她想了想,又定心似的笑道:“真的没事……那些话我就当是耳旁风。我还反过来教训他们一顿呢。”
好歹还有人站在她身边,她不是孤军奋战。
苏敏官当时被一群天地会遗老围攻质问的时候,接近众叛亲离,他不也一直礼貌地微笑?
她觉得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还是可以哒。
苏敏官自己给自己斟茶,擡眼看了看她,轻微叹口气。
“阿妹,你这反骨,是天生就有,还是遇见我之后才生出来的?”
要是后者,他教坏小朋友,罪过可大了。
林玉婵被他问得不好意思,扭身拒绝回答。
什么反骨,不过是身为拥有尊严的正常人,最正常的反应罢了。
只有在封建畸形社会里,才被人看作是“反骨”。
不过……苏敏官有一点说得对。若非被他带得坏了,若非看到一个身有反骨的土著也能活得潇洒,她是万不敢出头冒尖,面对社会的毒打,敢于小小反击一下的。
苏敏官忽然轻声说:“阿妹,你很幸运。”
林玉婵一时没懂他的意思:“嗯?”
“我但凡乖一点,没有立那么多天理不容的誓,我用尽任何手段也要娶到你。你逃不掉的。”
林玉婵脸色微红,沉默片刻,反唇相讥:“你但凡乖一点,天理容你了,你也不会中意我这个反骨妹。”
“那倒也是。”
苏敏官豁达一笑,径去后面厨房。
茶房刘五刚采购回来,搓着手靠墙歇。
苏敏官谢了他,关上厨房门,从篮子里提出一罐牛奶。
林玉婵噗的一声,猜到他意图,笑出声来。
她站到他身后,甜丝丝地提要求:“今天我想吃双皮奶。”
双皮奶也是近年开始流行的顺德小吃,做法也不难。
苏敏官手上动作一滞,随后泰然自若,开始削姜皮。
“一个月了。”他淡淡地说,“姜汁暖胃。”
林玉婵脸蛋微烫,不好意思告诉他,其实自己体质基础弱,到现在其实也还不太规律……
现在好好的。不需要吃姜。
她轻声笑问:“双皮奶又不会做吧?”
苏敏官不理她,冷着脸,低头生灶火,烧牛奶,磨姜汁,每个动作都十分标准,一板一眼仿佛机器人。
林玉婵哼一声,算是看出来了。他才不是关心女友。他今天是纯来找场子的。
就是要证明,天底下没有他小白少爷学不会的手艺。
苏敏官口中念念有词,数着流程,将热牛奶冲入碗中,递给她一碗十全十美的姜汁撞奶。
奶冻颤巍巍,洁净雪白,香气浓郁。
林玉婵很给面子地“哇”一声,问:“跟谁学的?”
果然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洪春魁。”苏敏官擡眼,墨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笑意,“正好通知你,露娜回港了。第二批江宁逃民顺利上岸。一共六十一人,如今春魁专门负责此事。另外……有人随船给你带了信。”
林玉婵捧着碗,又惊又喜,问:“谁呀?”
脑海里飞快过了一遍自己在长江沿岸认识的新人脉。汉口茶叶公所、安庆茶栈的两位老大叔、郜德文……总不会是李维诺夫……
“林姑娘,”苏敏官冷笑一声,忽然学起了无锡口音,“长远伐见呀,我老想念侬额!……”
林玉婵双眼睁大,轻轻“哎呀”一声。
苏敏官带着一点促狭的神态,一封未开封的信件丢进她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