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拈着一根上好卷烟,手指轻轻敲桌沿。
大清男子多有烟瘾。就算抽不起大烟膏,也有五花八门的各式替代品——旱烟、水烟、洋烟、雪茄,从贵人到百姓,男人几乎无人不食,就连七八岁乡野小儿,也懂得张着一口青黄不接的小牙,像模像样地抽上一口。
有人热情凑上个火折子,苏敏官摇头,右手盖住左手。
原本他无所谓。偏偏这两年认识一个脾性古怪的小姑娘,不仅讨厌所有烟味,而且经常和他危言耸听,说抽烟短命。
虽然这姑娘马上就不属于他了……
他心中一瞬间的绞痛。总不能给她留个惹人嫌的印象。
他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看着周围人吞云吐雾,有点不耐烦。
说是“一道商讨对策”,高谈阔论半天,“船”字出现过不到二十次。酒过三巡,话题还停留在福州路的堂子里。
若在平时,他也能跟着瞎凑合两句。但今日不在状态,满脑子都是她那句“结束”。
他心烦意乱,撇下烟卷,假作酒意涌上,起身告辞。
“兄弟真的不行了,来日……”
几双手把他拽住。
“再干一杯嘛……”
苏敏官余光漠然,看着这些热情的友商。其中有几位,是当初买广东号时借过他钱的。虽然性格人品未必跟他合得来,但这份人情他始终记着。
于是又坐下,端着酒杯未饮,直载了当说:“诸位不是说,叫我来商讨对付洋行封锁的对策。趁着兄弟还没醉,请大家赐教,我会尽力合作。”
众位老板互相看看,都有点尴尬。
“哈哈哈,喝酒……”
苏敏官撂下杯子。
“敏官,”盛记船行的杨老板,业内号称千杯不醉,一双眼睛出奇的精明透亮,过分灵活地在他身上转了几转,叫住他,“那些西洋人,志高气豪,不择手段。我们这几位老兄弟呢,跑船跑了大半辈子,也累了,斗不动了。你听我们一言,这人生富贵呢,一命二运三风水,没法跟时运作对。大家也劝你,莫要太拼了。洋人枪打出头鸟,等你做到上海华人船运第一,他们会集中起来对付你。这是大伙的肺腑之言,不愿看你平白受欺……”
苏敏官脸色微微一沉,微笑道:“去年贺岁宴,大伙不是还约定同进同退,抵御外侮么?再说,有你们几位的沙船撑着,我怎么也排不到上海华人船运第一。诸位如果对苏某有疑,也不必向着洋人说话吧?”
杨老板尴尬笑:“真的是为你好……”
杨老板近来新纳小妾,眼圈有点发黑,浑身甩不掉的脂粉香。再看他手中烟卷,从往日的土烟换成了墨西哥雪茄,市面上很是少见。
以前他出门,都是简单带个老仆完事。今日他身后却伺候着两个年轻力壮的保镖,腰间缠着黑布,盖住隐约可见的火`枪。
苏敏官不动声色擡眼,将酒桌上这几位行业大佬,一个个打量过去。
有人避开他的目光。
“郑老板,”苏敏官轻声问,“你的负债还清了?这一块玉好成色,不便宜吧?”
那被点名的郑老板干笑一声,又略带得色,亮出拇指,点头道:“御用匠人的手笔,和田羊脂玉……”
终于有人耐不住,截了话头。
“实话告诉你吧,敏官,我们都打算回乡养老了!船已都处理了,没通知你,不好意思……”
苏敏官立刻问:“卖给谁?”
杨老板双眼精光四射,看着他,慢慢道:“你知不知道,外国洋行近日开放华人附股,我等已将船舶货栈打包卖给洋行,得了银子,反过来买他们的股份。照他们的经营状况,到明年至少翻一倍价值,而且还有分红!我们算了算,每年白拿的银子,不比自己辛苦经营的少。敏官,这是反过来做洋人的东家,是为国争光的事。我们今日就是劝你也考虑考虑,以卵击石诚可嘉也,但也要想想自己的实力……”
苏敏官将手中卷烟捏成末。
这些行业元老集体退休,他苏敏官可不就成了那个“出头鸟”么。
“没人通知我。”他低声说,“就是这一个月间的事。”
在座各位倒是挺心齐。
众人讪笑:“跟洋行签的合约里有条款,不让往外说。”
苏敏官心中那股若有如无的不安感愈发强烈,点点头,客气笑道:“知道了。多谢告知。大伙同行一场,敏官祝各位安享乡野之乐。”
“等等!”
几个人一同叫出声。
“敏官,你再考虑考虑。这里没外人,咱们说话也不用避讳。在大清做生意,谁肯让你安安心心赚钱!各种苛捐杂税不必说了,哪日惹了官,直接把你抄个家徒四壁,也是常有的事。还不如把银子投给洋人,还能安心赚个花红利钱,何乐而不为呢?”
“就是!洋人有律法政令上的优势,挣钱比咱们容易得多。同样一万两银子本钱,你辛苦一年未必剩下多少,交给他们,滚滚生利,你也不是不会算这账!
“可不是。洋人是专做慈善的财神爷,”苏敏官微微冷笑,“他们搬回泰西家乡的一船船银子,原来都是凭空变出来的。”
众人强行尬笑。
其实这些友商说得也没错。洋行确实在联合起来对付华人船运。方法是收购和开放附股——既然打不死你们,就将你们收编,“化敌为友”,成为麾下之臣。
等最后一家有规模的华人船行归附,洋商便可为所欲为。
“其实早就有买办向我提出过收购附股。”苏敏官忽然转身,嘴角浮起冷笑,一字一字说得清晰,“但我没答应。今日向诸位揭个家丑:家父阔气时,也曾是旗昌公司广东分号的大股东,每年拿着几万银子的分红。后来突遭横祸、急需资金周转,想要变卖股份取出分红,旗昌的洋商却三推四阻,搬出无数西洋法令,最后只兑现了实际价值的三分之一。诸位,看在以往合作的情分上,苏某奉劝一句,还是要给自己找个退路,莫将全部身家寄托在洋人的良心上。”
这番话犹如一阵凛冬寒风,吹冷了席间的烟酒。
众友商张口结舌:“不、不会吧……你一定记错了……他们是重信誉的……”
“你们在附股之时,可曾检查过洋行的资产负债借贷表?我猜没有,因为工部局没有相关法令规定洋行必须出示这些东西。”
苏敏官说完,撂下一众瞠目结舌的退休老头,弯腰掀帘,走出船舱。
浪费了他半个钟头,还染一身烟味,她肯定会嫌……
忽然,他脚步顿住。后腰间被顶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苏老板,来都来了,别那么着急走呀。”杨老板新换的保镖贴在他身后,阴沉沉说,“好容易请得大驾光临,不如再多见几个朋友——等等,听我说完。我知道这外头有你的人,动动手指就能把在下大卸八块。但今日春社,难得一次热闹,万一惊扰了百姓和贵人,旁边这么多官兵,可也不是干吃饭的吧?”——
林玉婵被一船舱的烟味熏得皱眉,撩起眼皮,静静打量那几位退休船主。
都笑眉笑眼,一副和气生财的样子。
但那笑容中藏着心虚,不需要多犀利的眼睛,就能看出来。
“嗯,这位,”一个眼中精光四射的胖商人掐灭雪茄,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问,“冒昧请教,是敏官什么人?虽说他朋友多,但他去哪儿是他的隐私,不好随便告知陌生人的……”
“股东。债主。”林玉婵坦然说,“苏敏官欠了我八千两银子不还,我寻个人还得向各位报户口?”
管他别人怎么猜。明明看到苏敏官上了这条船,眼下人影不见一个。问附近的义兴船员伙计,没人注意到异常。
苏敏官自从接任金兰鹤之位以来,不靠谱之处多矣,但这种丢下众兄弟凭空消失的做派,还是破天第一回。
她今天非得问出备细不可。不管这些商人脑补出什么桃色秘闻她也认了。
众船商压根没把她当回事。博雅公司和他们的业务完全没交集,从没接触过;“义兴商会”虽然小有名气,但加盟成员多是做大宗商品的,没几个运输业,因此他们也不知道林玉婵是哪根葱。
船商们见这小姑娘年幼而俏丽,第一反应,把她当成哪个书寓里的小先生,方才苏敏官赖在船上不想过来,多半贪的就是因为她。
有人暗地里评估姿色:难怪敏官贪恋温柔乡,差点就没能请过来。
大家照旧喝酒抽烟,笑眯眯的敷衍:“敏官啊,多半被哪个新人给勾走啦。等他回来,你向他多讨点银子就行了,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俏丽的小姑娘手掌一翻,握了一把小巧的胡桃木柄手`枪。
枪口直对那个控场的杨老板。
“别跟我废话,”林玉婵冷冷道,“快说。”
不料众船商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如果换个八尺大汉威胁一下,可能还会赶紧服软;但这么单薄一个姑娘,这么小巧一把枪,在他们看来实在是威慑力有限。
那杨老板只惊吓了那么一两秒,反倒笑了,把“美女持枪”当情趣,站起来道:“好啦好啦,我们怕了。你知道怎么开枪吗?洋枪危险哦……”
一边说,一边伸手,想把她的枪给取下来。
林玉婵:“……”
杨老板是轻敌,可他上来就夺枪,轻敌得歪打正着。
周围密密麻麻几百艘民船,戏班子还在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给她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扣扳机啊。
林玉婵蓦地抽回双手,叫道:“洪大哥!”
一个灰色人影闪进船舱,众人尚未看到他面孔,就莫名觉得遍体生寒。
洪春魁提着刚才那切豆腐的刀,指着众船商,大大咧咧地相面,似乎是想从中挑一个顺眼的下手。
还是“三千岁”刷脸管用。船商一下子面如土色。他就算手里提个锅铲,也比西洋火`枪吓人一百倍。
杨老板:“你、你们是……”
林玉婵飞速思忖,最好别扯上天地会。
既然船商们把她当书寓里卖笑的,那她也顺水推舟,假作蛮横,对洪春魁喝道:“胡二爷说了,找不到人咱俩都得挨罚。还不快问!”
胡二爷是颇有手段的人贩头子,在上海滩的江湖里小有名气,但素来和商界没有交集。船商们出乎意料,想不出前因后果,都呆若木鸡。
洪春魁倒不知胡二爷是谁,但面前这一个个穿金戴银的富商,放到十年前,他都是一刀一个当肥猪宰了的。眼下金盆洗手,心态没变,冷冷扫一眼,富商们吓得稀里哗啦。
有人不住瞟洪春魁手里的刀,后悔不叠,小声说:“我就说嘛,不能做那亏心事,费力不讨好……你看,惹上不该惹的……”
林玉婵心中狂跳一下,问:“你们把敏官怎么样了?”
杨老板赶紧举手表态:“没没没怎么样,不敢不敢,大家同行一场,不会算计他,那不是昧良心么……就是、就是有几个洋老爷想跟他聊聊,让我们大伙出个面请一下……真的不敢害人,若有恶意天打雷劈……”
杨老板越是赌咒发誓,林玉婵越是心沉,皱眉问:“去哪儿了?”
“洋、洋人的地方,我们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哇,姑娘壮士你们尊姓,我们若知晓他踪迹一定通知……”——
英美租界北部,临江矗立着一座英式乡村风格三层花园洋房。花园布置精巧,早春的碎花细藤缠绕在欧式小白亭上,脚下一道规整的水渠,引来苏州河的活水。一个中国花匠埋头躬身,正在连夜更换新的花株。河边草地上生了一堆篝火,一群外国男女在烧烤嬉笑。
花园外联通一个私人码头,码头外泊着一艘老式古典北海帆船,船体上白漆书着船名,“Dionysos”(酒神号)。
酒神号已经报废,无法远程航行,于是改装成了舞厅音乐厅,就在黄浦江附近漂一漂,成为一艘西式“画舫”。此时,桅杆上飘着万国旗,舷窗里亮着橘黄色的彩灯,舱门内传来断断续续的西洋乐声。俄而舷窗打开,露出几张洋人男女的笑脸,姿态放松而闲适。
洋房内部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印刷体英文:
ShanghaiGeneralChamberofmerce(上海总商会)
这是目前上海最大的商会,吸纳了几十家大小商行——当然都是洋行。他们自认是上海商业的主要参与者,因此组成的商业公会,也不用特意带“外国”、“侨商”之类的字眼。
至于中国商人,要想加入这个“上海总商会”,就像女人妄想投票权一样,根本是天方夜谭,想都没人想过。
此外,洋房门前还立着各式各样的小牌子,诸如“海员俱乐部”、“上海板球总会”、“工部局巡捕房乐队”……
表明这洋楼还是一楼多用,连同外面的帆船,是在沪外侨的一个休闲娱乐的场所。
这些杂七杂八的名牌外侧,保护神似的,立着一个最大最醒目的牌子,上书“ForeignerOnly”(仅限外侨)。
当然,像上海租界无数建筑外面竖的类似牌子一样,这英文底下的中文可就露骨得多,直接写“华人止步”。
“……所以,”金能亨经理手杖拄地,高耸的鹰钩鼻微微一蹙,露出一副傲慢的笑容,“敏官,你是第一个进入此间别墅的中国人,感觉怎么样?”
他在西洋人中也属于高大身材,平时看中国人,从来都是低着三分的目光,举目所见都是带毛茬的脑壳和油腻的头屑,让他感觉自己置身某种大型畜牧场。
但对这个苏敏官,他充其量只能平视,不小心就让他看进自己的眼睛。这种感觉很糟糕,好像什么志在必得的东西脱离了掌控。眼看苏敏官脊背挺直,从容地伸手推门,金能亨也忍不住挺了挺胸膛,脚趾在皮鞋里蜷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再做一双稍微高跟的皮鞋。
苏敏官半垂眼帘,迅速扫一眼四周。
洋商早就流露出兼并义兴的意图,他也多次恕不合作。
本以为洋人还会跟他再斗智斗勇三百回合呢,结果人家洋人的思路意外的简单粗暴:一把枪绑进来,不签合约不让出门。
倒也挺符合他们的强盗性格。
不知还有多少华商栽在这简单粗暴的强取豪夺之下。
这是个俱乐部一样的小客厅,位于洋楼三层。一侧摆着厚重的欧式沙发,墙上贴满外国人在上海的休闲合影,角落里还摆了一架钢琴,壁炉中燃着小团火,木柴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门口联通一个小酒吧。几个洋人坐在沙发上,晃着杯中时兴的马蒂尼酒,一个金发陪酒女郎风情万种,陪着他们放松谈笑。
苏敏官忽然眼中微亮,朝角落里一个小圆桌大步走去。
“唐先生,徐先生——你们也在啊。”
金能亨被晾在一边,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一臭,立刻追上去,补充:“我是说,第一位被邀请进来的独立中国商人……不是服务于我们的那些……”
他太急于对苏敏官秀优越,想让他因为踏入“华人止步”区而生出荣幸和惶恐。结果一着急却忘了,买办也是中国人……
在洋商眼里,买办就跟自家奴婢差不多。他们帮着洋商一起对付华人,洋商也习惯了把他们当“自己人”,给了他们出入“华人止步”的权力。
圆桌旁,怡和买办唐廷枢和宝顺买办徐润,两人正在友好地商议一块位于浦东的地皮的归属,也在留意门口动静。听得洋老爷顺口把自己开除大清国籍,两人都有些尴尬。
唐廷枢揉揉近视眼,看清来人,赶紧站起来拱手见礼:“敏官,哈哈……请了你好几次都不给面子,今日还是洋人面子大。来,坐。”
徐润给拉了个凳子,吩咐中国仆人换新茶。
沙发和酒是给洋人准备的。买办们纵然腰缠万贯,在洋人的地盘上也十分有眼力见,不做那僭越惹人嫌的事。
苏敏官眉尖不易察觉的一蹙,轻声反问:“洋人面子大?”
“好啦,不就是少听一场戏吗?回头我出钱,给你补上!”唐廷枢笑道:“今日你既来了,想必是有意将你的生意分拆附股的。瞧我们把文书表格都备好了,很有诚意吧?”
徐润伸了伸腿,也笑道:“不是我要跟唐老兄抢,但我们宝顺洋行的‘水妖’号,那是全亚细亚最快最靓的轮船,你见了定然喜欢。敏官,你别去怡和,来宝顺,包管你猪笼入水,财源广进——啊,李老弟、彭老弟。”
几个其他洋行的买办也侯在走廊里,此时纷纷凑上来跟苏敏官寒暄。
当然,大家当面是不会互称“买办”的,都是某某经理,某某代理,或者干脆称兄道弟,听起来十分洋气。
苏敏官微微惊讶,嘴角一勾,朝着各位同胞团团一揖,“没想到苏某还有这么大面子。”
几大洋行,今日屈尊派人前来,跟他商量怎么瓜分义兴。
而且由于义兴的资产优质,他苏敏官能力出众,不管之后委身哪个洋行,都会是一名得力干将,所以几个洋行之间貌似还要竞争一下,给他一些选择的余地。
到底是卖给怡和呢,还是卖给旗昌?还是雨露均沾,每家分一点?……
给他留着很大的谈判空间。
可谓诚意满满。比列强跟大清签条约的时候温柔多了。
买办的资质良莠不齐。有些还能稍微客气一下,谈谈新闻时事;有些则急不可耐,露骨地催促:“敏官,今日这机会真是洋老爷开恩,错过了就没有下一个。你别再挑三拣四,咱们赶紧谈!这样,你先把你的意向说一下,想要多少比例的现银……”
买办们巧舌如簧,是全中国最会拉生意的一群人。苏敏官被簇拥其中,一时间还真有些难以招架。
他手按桌沿,一言不发,起身往门外走。
不出意外,门口守着俩大汉,腰间凸出,露着狰狞枪口的轮廓。
“苏老板,”其中一人友情提示,“留步。路上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