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雨季来得毫无征兆。前一天还是春风拂面的微露清凉,入夜便是暴雨如注,第二天,空气闷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码头上,一滴滴裹着咸腥气的雨水随意飘落,打在人们汗湿的额头上。
容闳举着伞,跳下船舷踏板,不太适应坚实的大地,一连几个趔趄,还是让身边水手扶住的。
“……谢谢。”
“环游世界”的雄心壮志可让他受足了罪。先是跨越中美洲,沿墨西哥海岸到旧金山。然后寻寻觅觅,好容易定到一艘去横滨的船。在太平洋上颠簸无常,每天咸鱼吃到吐。到了横滨再换船去上海,路遇海盗,船差点翻。
回到上海之后来不及休整,又颠着骡车走陆路,赶到徐州去谒见领军剿撚的曾国藩,受了一番嘉奖,以历途万里、购办机器之事,保奏了五品实官,只待朝廷核准,便可上任。
然后才有时间等待休整。容闳乘船回到上海,一路所见萧然。才知自己去国年余,大陆沧桑。太平天国已然灰飞烟灭。
上海的人口锐减三分之二。他沿途已经听说了那场雪崩一般的地产崩盘。派人去打听,过去常光顾的西餐牛排馆早就关门大吉,常去的教堂也人丁寥落。整个城市还没从经济危机中恢复过来,连船票的价格都比往日低了三成以上。
容闳想,起码博雅公司应该还在吧?林姑娘扎实谨慎,应该不会参与炒地皮的事儿。
他擡头,在码头上密密麻麻的各家船行招牌中寻觅,唯独没找到“义兴”二字。只好随便雇了个船,先往苏州河码头驶去。
沿苏州河四顾,所见更是触目惊心。往日密密麻麻排在河岸的码头、沙船、华人船行,居然十不剩二三,破船胡乱泊在岸边,堆满了垃圾,散发着臭气。
容闳惦念起一位老朋友,忍不住问船夫:“你可知那个义兴船行,生意怎么样?……”
船夫朝前面一指:“客官说的是那个啊?生意好着呢!免费的,哪能没人?哈哈!”
在原先义兴码头的一隅,招着一面小旗,旗面绘着铜钱标,上书“义兴义渡”。
洋人造的韦尔斯桥实行歧视价格,华人过桥一律收费,租界居民别无选择,有些每天需要过河营生的,只能每天交买路钱。
不过两年以前,当时蓬勃发展的义兴船行,许是看不惯洋人那副趾高气扬的嘴脸,拨出一艘小船,开设了“义渡”,免费送客过河。虽然比过桥慢些,但好在摇船的是中国人,见了客人不翻白眼,乘坐体验十分优良。
这个“义渡”给义兴船行攒了不少口碑。后来,几家沿河的船行也开始有样学样,推出低价或免费的渡河服务。韦尔斯桥的生意一落千丈,那个二鬼子收费员整天没事干,扒着栏杆朝底下的渡船啐口水。
不过天有不测风云。随着洋人轮运重拳出击,用低价补贴的方式恶性竞争,华人船行纷纷倒闭,那些“义渡”也都开不下去,水面上不复热闹。
只有最早的那个“义兴义渡”,虽然正主儿义兴船行都倒了,但这免费的渡船却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每天迎来送往,和韦尔斯桥无声地分庭抗礼。
容闳提了随身挎包,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摇船的年轻船夫。
“苏……哎,你怎么……”
苏敏官取下挂在船板上的手帕,抹一把汗,笑容绽放。
“容先生,回来了?——快上船,外面下雨。”
语气一如既往的从容爽朗,好像跟他只是小别一个月。
容闳失魂落魄地登上“义渡”,肚里的问号比外面的雨点还多。
等乘客坐齐,苏敏官团团一拱手,拎过船桨,缓缓向对岸摇去。
他鬓角沁着汗,整个人却不显得邋遢,一身无袖短衫干净服帖,摇船之际,手臂肌肉鼓动,流畅得让人赏心悦目。
容闳坐在自己一堆行李上,几次欲言又止。
“这个,敏官……出什么事了……”
“就是你想的那样。”苏敏官笑道,“洋行欺压太甚,生意做不下去了,不如典卖干净。”
其实这话也有七分真。倘若没有那突如其来的事故,假如他还背着义兴的偌大家业苦苦支撑,现在多半也是债台高筑,一点点被洋人蚕食血肉。
容闳:“可是……”
可是曾经的天纵奇才、吃算盘珠子长大的祖传奸商,眼下就做个不赚钱、卖力气的船夫?
苏敏官看出他要问什么,坦然回道:“跟人说好了。义兴的招牌不能丢。”
苏州河不宽,顷刻间就渡过了。脚下一晃,小船靠岸。乘客们纷纷站起来道谢。
有个年长的老者还往船头小盒子里塞两文钱,笑道:“小苏啊,人生起起落落再寻常不过,你不要消沉啊,慢慢攒钱,运气总会回来的!再不济,先骗个媳妇,生几个毛头,先成家再立业,不丢人!慢慢来啊。”
苏敏官笑着谢了。容闳定定地看着他。
一年多没见,也许是因着生活打击,这个年轻人的性格温顺了许多……
不,他棱角依旧,只是将锋芒藏了起来。
他腰间依旧别着一杆隐蔽的枪。
苏敏官看看日头,将船栓回桩上,挂一把锁。就在人来人往之际,大方脱下汗湿的短袖衫,披上另一件长袖。
“每天早晚繁忙时段,义渡各开一个钟头,锻炼一下筋骨。”他扣扣子,解释,“不然整天闲着,人要发霉了。”
容闳惊讶:“你——整天闲着?”
苏敏官一笑,拦一辆马车:“你们博雅的人太实诚,账目上一点花头都没有,让我怎么忙?”
容闳再次惊掉下巴:“林姑娘把你也给挖来了?”
过年后,博雅公司正常恢复运转。尽管这一年里公司命运多舛,还斥巨资置办了蒸汽机,但由于棉花价格飙升,兴瑞牌茶叶销路火爆,使得这个小小的外贸公司,在全上海的华人商号中一骑绝尘,不仅盈利,而且年末分红比率达到百分之二十。
股东们皆大欢喜,都说这林老板真是运气好,做什么什么发财,真是老天赏饭吃。
旁人当然不知,林老板在做每一个决策之前,如何殚精竭虑计算利弊,在遇到挫折之时,如何擦干伤口立刻爬起来;如何用股份和花红调动员工的积极性,又是如何利用她的一点点天分和前瞻性,在五花八门的买卖中,总结出最有前景的门道……
这些因素,细说起来太复杂,不如拿一句“运气好”来概括。
年后,苏敏官光荣接任博雅公司的账房一职。干了几天就发现,原先老赵要做一整天的活儿,他三个钟头能完事,还有工夫验算一遍。
归根究底,博雅有两位高知经理,人还都老实,培训出的下属也都有良好的工作习惯。记账记得精细科学,收条票据一样不少,核账的时候一目了然。相比过去义兴的草账,都是船工大老粗在起伏的甲板上,乱划拉几笔拼出来的,核算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老赵天分一般,偶尔还开小差,但真做起事来很认真。偶尔算账出错,加班也要补回。
现在换成苏敏官。他下笔如飞,就压根不知道“算错”两个字怎么写。
林玉婵大出意料,但合约里说好的工钱不能少,只好付着他每月十二银元,让他每天干三个钟头的活。
于是苏敏官成了社会闲散人员。他的第一件事,先把义渡恢复起来,保留义兴的一丢丢市场份额,让双铜钱标志继续顽强地飘扬在苏州河的水面上。
此外,作为两广洪门的总话事人,“留沪查看”的将功补过分子,他还得定期在茶馆“把水口”——处理组织事务、接待同门兄弟、调节会员纠纷,等等。这些事过去都在义兴茶馆完成,如今义兴茶馆抵押出去,招牌换了,生意照旧,他每十天去坐上半日,过问下兄弟们近况,尽一下金兰鹤的义务,人家还给他茶水打折。
时间还是用不完。于是每个周末,他基本上都磋磨在商会里——不再参与事务,只是旁听和整理资料,漫无目的地听取各地商业情报,当个消遣。
剩下的零散时间,他就窝在小洋楼里读书喝茶,最大限度地享用“包吃包住”的福利——读的当然不是什么孔孟圣贤书,而是流行有趣的小说画册、新刊印的名流诗文、中英报纸、博物志略。有时候还拉着“室友”一起读。
林玉婵也不是次次给面子,经常放他鸽子:“我忙着呢!”
……
苏敏官想到她那似嗔似怪的模样,嘴角不觉微翘,掀开马车窗帘,远远看到西贡路的入口。
“她今天应该在。”他对容闳说,“一起吃午饭?”——
博雅总部小洋楼里,林玉婵脸上挂着夸张僵硬的笑容,正在接待贵客。
“……太好了,有您这句话,我们就放心啦。”
贵客是内务府的皇商。辫子梳得油光水滑,穿着厚实挺括的绸马褂,赶上上海黄梅天,全身都是汗。两个家仆蹲在他身后,一左一右,机器人似的给他打扇子。
林玉婵体贴地开了全窗,燃了驱蚊的香,又泡了清凉的薄荷绿茶,按照京里人的口味,加了几瓣茉莉花。
因着去年慈禧一句话,博雅公司另辟新业务,给太后以及后宫诸位娘娘供应西洋香药保养品——精油、花露、面霜、糖蜜,还有刚刚开始工业化生产的洁面乳和散粉,供给宫里的贵妇尝鲜。
这是皇家级别的采购,绝对不能怠慢。
好在如今博雅公司权力下放,两位经理基本能独当一面,独立完成茶货棉花的生产买卖链条,不用林玉婵多插手。她作为公司总经理,日常工作就是查漏补缺,制定投资计划和经营方案,联络一些大客户等等,反倒比以前自由一些。
于是她有大把时间投入到内务府的采购当中。跑了无数洋行,比对无数产品,最终甄选出几样最顶尖的,再亲自译出天花乱坠的产品说明,拿给内务府皇商一看,对方果然很满意。
“夫人不愧是果然是太后瞧上的生意人。这些玩意儿我们在京里都没见过。先每样来一百件,娘娘们用得好了,有你发财的。”
“夫人”是一品二品的称号,林玉婵眼下是诰封九品孺人,本来轮不上称“夫人”。但如今礼制混乱,称呼滥用,随便一个小官都是老爷大人,这皇商管她叫一声“夫人”,也算是很寻常的客气话。
她连忙站起来道谢,示意周姨再换一壶茶。
她想,乖乖,每样一百件……
“洋人的喜好,未必都能入咱们中国贵人的眼。”她藏住情绪,也学着圆滑的语气,慢条斯理回道,“娘娘们喜欢哪些,不喜欢哪些,到时还请您不吝赐教,我们好挑选更合适的——对了,这些瓶瓶罐罐,都是当时拣货时留存的零头样品,送到宫里也不合适,您拿着给府里的女眷用着玩玩。”
皇商咧嘴笑起来:“那怎么好意思呢,嘿嘿嘿。”
……
客气话说了一堆,送了无数小样,把皇商捧舒坦了,终于从怀里拿出内务府签发的专用汇票。
“这些东西,麻烦夫人报个价。你给天家尽忠,天家不会亏待你。”
皇商说得很慢,林玉婵从中听出些许暗示的意思。
她想起太后寿辰上放的、二十两银子一个纸糊灯笼。其实都是她在牢里糊的。一天能赶工几十个呢。
内务府吃差价吃成这样,不从她这单里捞点油水天理难容。
林玉婵试探着说:“其实东西也非琼浆玉液,只是奇技淫巧而已。不过越洋运送花销高,算上损耗,收您十二两银子一件,您觉得……”
其实她还是往高了报。博雅公司一次定了几百瓶护肤品,运费早就摊薄得忽略不计。但她还是按照正常高运费报价,免得自己血本无归。
谁知那皇商听了,蹙眉不悦。
“十二两银子一件?夫人说错了吧?我看光这西洋玻璃瓶,可就不止十二两哦。”
“是是,”林玉婵只好改口,“算上运费,十五两一件?”
“笑话!”皇商突然拂袖而起,怒视她,“太后娘娘们用的东西,就值十五两银子?天家女眷就这点待遇,说出去遭人耻笑!”
林玉婵心砰砰跳,脑子里飞速盘算。
这是明晃晃的弄虚作假。换成别的客户,她早就质疑其人品,找个借口断绝合作。
但是,现在是薅大清朝廷的羊毛……
不管了。这钱不从她这儿出去也得便宜别人。起码她赚了钱,还会用来资助孤儿院和学校呢。
她于是壮着胆子报:“是我不对,您海涵。我方才误算了汇率。这些香药产品,怎么也得三十两一件。”
皇商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命令她:“开单子吧。”
林玉婵亲手写账单,指尖有点发凉,几乎握不住笔。
三十两一瓶的天价护肤品,一次卖出去五百瓶,那就是一万五千两销售额!
而且大部分都是虚头,纯利润!成本不到十两一件!
皇商让她依照不同格式,开了好几份账单——单价三十两、总价一万五千两,自己又抄了一遍。然后,拿过其中一份总价账单,借了她的笔,在那“壹万伍仟两”的笔迹旁边,堂而皇之地添了一个字。
“拾壹万伍仟两”。
他将账单折好,收进信封,朝林玉婵拱手告别。
“夫人是女中豪杰,十足爽快人。下半年小人再来拜访,您提前备好货。”
林玉婵一个人,捧着收条和汇票,张大嘴,风中凌乱。
所以……那人随手给账单上加了十万两银子!
这十万两,都进内务府腰包!
难怪方才一个劲儿地暗示她虚报多报!
给她点零头油水,也算塞她的嘴,让她不许到处乱说。
皇家生活奢靡浪费,光太后脸上抹个护肤品,都能让底下人贪污十万两银子去。看这皇商的熟练程度,显然已成惯例。
同样的十万两银子,可以搭建起一整个设施完善的船行,和洋人们争夺海上之利;也可以买一座中国工业急需的铁厂。洋务派勒紧裤腰带省不出来,还得靠“海关罚款”这种意外之财来填补。
难怪大清亡了呢。
林玉婵为自己撬国家墙角、推动大清灭亡的恶劣行径深刻检讨了一分钟,随后啊的一身尖叫,一蹦三尺高。
照这半年供一次货的速度,她要还清苏敏官的十万两,也用不了几年啊!
虽说慈禧也许喜新厌旧,不会永远在她这儿订货;但羊毛薅一次是一次,开张吃半年啊!
她心里想着羊毛,舌头上想着另一件东西。
“周姨周姨,我今天要吃烤羊腿……不不,周末开会之后,请大家一起吃烤羊腿!”
话音未落,门口一声清脆的笑。
“谁背着我偷偷吃烤羊腿呀?”
周姨忙去开门:“哟,咱们账房先生回来了。”
这账房先生不务正业,林姑娘跑业务忙得脚不点地,他倒好,也不搭把手,隔三差五泡茶读书,闲散得像个少爷。而且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跟林姑娘住到了一起,过上小日子。
这种天打雷劈的大缺德,放以前,周姨早就大扫帚把他打出去了。但如今不一样。他对林姑娘有大恩,这情谊一般人做不到。
而且他人品过得去,长得也对得起群众,林姑娘跟他,不算委屈。
周姨默默调整自己的道德观,开始觉得这姓苏的还算顺眼。
林玉婵一颗心还被“一万五千两”的彩色泡泡包围着,蹦蹦跳跳跨出门,看到那双闪着光的黑眼睛,嘴角就翘上天。
“羊腿也有你一份。”她扑到苏敏官怀里,抱住他脖子,狠狠亲一口,“只要你周末别乱跑!”
苏敏官大大方方啄她额头,被汗湿雨淋的衣衫脱下来,丢在一旁,悄声说:“换身衣服再抱你。”
然后上楼。
林玉婵一笑,待要说什么,忽然发现,苏敏官不是一个人来的!
跟在他身后,容闳举着伞,提着行李,风尘仆仆地踏进门。
“林姑娘,”容闳朝她招手,浓眉大眼里透出一丝喜悦的惊讶,“恭喜呀。什么时候成的亲?怎么信里不写?瞒着我。”
林玉婵:“……”
她刚才没避人!容闳全看见了!
苏敏官故意不告诉她!
过后再跟他算账。她心中掀起狂喜的巨浪,比刚才薅了慈禧一万两羊毛还开心。
“容先生!好久不见,你清减了呀!”
她抓住容闳双手,用力摇了好几下。
手里一凉,被他塞了一沓纸。
“林姑娘,你的铁路公司股票。被我买到了最后一批,哈哈……总算不辱使命。”
林玉婵惊喜低头,打量这原装美国股票。
跟以前上海洋行发行的那些股票也差不多,甚至印得还没那么精美。奖状般的一张厚纸,一角贴着印花,擡头是漂亮的花体英文,上书CentralPacificRailroadpany,中间印了个轰隆隆驶来的大火车头,底下是公司高层和发行银行董事长的手写签名。
不过,上海房产股票已成废纸,这几张可是无价之宝!
她数了数,奇怪:“怎么有35张?”
当初她寄去的钱,计算过,只够买30张呀。
容闳:“你的钱寄到时,恰逢公司增发股票,价格跌了些。”
林玉婵“哦”了一声,低头看,果然,股票一侧写着面值20美元。
跌了……
也不知是福是祸。
反正也不能随时买卖,就当个长期投资,捂着不动就是了。
她揣好股票,招呼容闳:“客房给您收拾好了,先歇一会儿,再尝尝咱们博雅蒸汽机炒的茶!”
长途旅行过后,容闳的尊容确实让人不忍细看。胡子长了一圈,脸上明显的风吹日晒,帽檐遮住的额头比下半张脸白了一个色号,不看衣装,就像个行侠仗义的佐罗;头发也没工夫剃。只是因着要见曾国藩,临时抱佛脚地理了一下。如今鬓角发青,发茬根根冲天,不看脸,就像个刚出家的鲁提辖。
但他眼中洋溢着焕发的神采,一边进客房换衣换鞋,一边朝楼下大喊:“茶就不喝了!机器都运到了!上帝保佑,一件不少!曾公让我做临时督办,林姑娘,跟我一起去看厂子呀!”
他话音未落,林玉婵已经飞奔上楼换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