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丢脸,”休息厅里,利富洋行大班晃着一杯洋酒,向周围人抱怨,“西方已经进入电气时代了,电报可以把千里之外的土地瞬息联通,多么伟大的创举!可你们相信吗,偌大中国竟然还没有一根电线……上个月,我们在浦东架了几根电线杆,想试试短途电报,可是没等投入使用,第二天全都被人拔了!我以为是刁民破坏,派人去报案才知道,下令的正是愚蠢的上海地方官……”
旁边的男男女女唏嘘一阵,有人跟他比惨:“我们几家洋行集资设立的淞沪铁路公司,钱都到位了,可恶的上海道台硬是压着不批,天天派人上门骚扰,宣读他们那陈腐的儒家旧典,试图说服民众我们是撒旦。结果怎么样,五千英镑打水漂……”
众人想象那狼狈的情境,摇头大笑。
“雅克,你们的煤气灯公司筹备得怎么样了?要是这次能成功,我把我的冠军赛马借给你骑。”
…………………………
富有冒险开拓精神的西方投机客,手头重新有了银子之后,开始雄心勃勃地改造他们心目中的远东游乐园。
可惜,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一切划时代的创举,要么被破坏,要么被取缔,除了“曲线救国”,在香港搞出一个汇丰银行,其余的毫无建树。
可是他们并不气馁。因为棉花的暴利,他们有无尽的银子可以挥霍。
“又增资扩股?……怎么不行,他们阿加剌银行年初增发的股票,账面价值已经翻了一倍呢。”
“……地价马上回升了。趁着便宜,再入几栋楼……”
“……贷款,当然要贷款!库房里的棉花可以全部抵押……”
职业投机客们喝得半醉,天马行空地炫耀着自己赚到的财富,仿佛已经忘了地产上教训,棉花才是世界的未来。
三五汇丰银行的新股东正在举杯相庆,连同买办副买办,大家一同碰杯,共祝美好未来。
几个完全西化的华人笑着招呼苏敏官:“苏老板,来打弹子球么!”
苏敏官征求地朝身旁看一眼。林玉婵笑着推推他后背。
“别人请客。”
出于风化考虑,俱乐部里还不是完全的男女混杂。至少打台球的都是男人。小酒吧一隅是专门的女宾休息区,林玉婵找个小沙发坐了,要了杯茶水,专心看苏敏官打台球。
彼时台球刚刚传入中国,仅在租界有少数运动场所,华人叫做“弹子球”。圆球、球杆和球台的材质都和现代略有不同,击打起来需要很大力气。
但苏敏官一如既往的优雅。就算是初上手,打得毫无章法,一桌子球打出布朗运动,他依旧姿态挺立,一点也不局促狼狈。
马上有人注意到林玉婵。一个金发女郎跟同伴嬉笑:“噢,瞧呀,这里有个中国姑娘。”
男客里有华人不奇怪,买办职员二鬼子假洋鬼子都能混进来;但林玉婵左右看看,女客里似乎就自己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
金发女郎一张娃娃脸,神色轻佻,洋裙领口开得极大,全身珠光宝气,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
她不知道林玉婵能听懂英语,还在跟女伴窃窃私语:“我打赌她的脚是缠过的……”
“幸会。”林玉婵礼貌微笑,用英语说,“你的发夹也很漂亮。”
应对这种情况她已经很熟练了:让对方知道自己懂英文,又假装没听清那第一句无心冒犯之语。懂点礼貌的洋人都会闭嘴,避免进一步的尴尬。
金发女郎脸一红,随后有些恼羞成怒。
“谢谢。”她慵懒地回,看一眼不远处那个绰着台球杆的中国帅小伙,悄声说,“这是那位可爱的中国绅士昨天刚刚送我的礼物。”
说完,展开折扇,遮住一个甜美的、带着挑衅的笑。
林玉婵一怔,随后呛一口茶,掩着嘴笑个不停。
金发女郎随机碰瓷,然而她碰瓷也没找对人,不知道苏敏官如今囊中羞涩,几身体面衣裳都是她这个金主送的,每天身上零花钱只够买一屉小笼包!
林玉婵笑出眼泪,一本正经地回:“真巧,他前天送了我一副同样的。”
金发女郎微微一怔,低头笑了。
“叫我露易丝。”她伸出戴蕾丝手套的右手,“原谅我方才的玩笑。这是个不好的习惯,但很难改……”
林玉婵大致猜到了露易丝小姐的职业。这种靠脸吃饭的交际花,不管走到哪,正经太太小姐对她只会有无尽的敌意。她大概也已经习惯了把身边的女人当敌人,挑衅、暗斗,有机会就拉仇恨,炫耀自己的魅力。
不过林玉婵心大,没觉得怎么被冒犯。反而觉得这露易丝小姐眼力真毒,一眼看出她跟苏敏官是一起的,而且关系不一般。这洞察力非一日修炼之功。
她问:“你认得他?”
露易丝小姐很沧桑地笑起来,点燃一支烟。
“说来话长。”
…………………………
十分钟后,林玉婵呆坐原处,张着嘴合不上。
“卧槽……”
去年春日,苏敏官被人持枪绑架,最后在一片枪声中反杀、逃离,其中细节他并没有多讲,大概是不想让林玉婵瞎担心。
今日她算是补全了这部动作大片。虽然露易丝小姐说她后来晕过去了,但残余的细节依旧令她心惊胆战。
“我必须坦承,当初那几位狡猾的欧洲经理,承诺付我酬劳,让我给这个腼腆的中国男孩来个‘英雄难过美人关’,”露易丝小姐大大方方吸烟,惬意地笑着,“很显然,没成功,不过钱我可没退……”
林玉婵脸色沉了沉,低声问:“当初算计敏官的人,都有哪些,你还记得吗?”
说毕,招手唤来酒保,让给露易丝小姐送一支雪茄,“账算我头上。”
露易丝小姐微微惊讶,看了她一眼。
难道苏敏官说的是实话,真的是妹妹?怎么一点不生气呢?而且关注点完全偏了……
露易丝小姐笑着叹口气,夹着雪茄的手指,朝着热闹的台球厅轻点。
“噢,真是奇怪……当初那些算计过他的人,现在来看,都已经和他摒弃前嫌了。”
顺着露易丝小姐的指点,林玉婵发现,果然,和苏敏官最热络的那几位,除了一个已经出局的金能亨,都是当初算计着“瓜分义兴”的几个洋行代表。
她也蓦然记起,当初苏敏官随口对她坦白:
“露娜归宝顺洋行,两个码头归沙逊,小汽轮归旗昌,外地货栈给怡和,浦东的地皮……”
仿佛一扇小小的门,在她面前“吱呀”打开,冲进一阵辛辣的风,呛得她小小打了个喷嚏。
这个人,真是……
对她丝毫不露口风,好像只是个心灰意冷的破产小商人,金盆洗手的江湖小虾米,胸无大志地在她的同福客栈里混日子。
他不过是在蛰伏,在冬眠中积蓄力量。一步一步,重新接近那危险而刺激的竞技场。
她狠狠盯着那笔直的背影,心里说不好是欣慰还是不满。
几个洋人绅士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邀请露易丝小姐:“去喝一杯?”
露易丝小姐掐灭雪茄,朝林玉婵抱歉地笑笑,指指胸前的珠宝。然后端起营业笑容,欣然起身。
林玉婵看到,露易丝小姐施展手段,片刻间就逗引得好几个老少洋人围着她团团转,高谈阔论的内容无非是攀比炫耀,自己去年赚了多少钱,今年即将赚多少钱,增持了多少股份,买了多少房子……
女人和女人真是不一样。林玉婵悲哀地发现,要是她去接触什么男性客户,对方大概率是朝她哭穷,然后狠狠杀价。哪有机会听人炫富。
一道阴影投在身边。苏敏官拿一块手帕拭汗,笑着给她换了一杯茶。
“林姑娘,可不可以预支十块银元?”他张手,轻声道,“打球输了。”
林玉婵:“……”
说曹操曹操到。这又是一个哭穷大户。
她丢一把钱在他手里,待他还钱回来,带着审视的目光,笑盈盈地看着他,把他从头看到脚。
苏敏官被她看得微不自在,笑道:“无聊就走。”
林玉婵拉他坐在身边。
“不管你这几个月在搞什么鬼,”她轻声耳语,“不许做违法的事。不许连累博雅。”
苏敏官开始莫名其妙,顺着她的眼神一瞧,看到几个围桌打球的洋行大班。
他低头笑了,坦率承认:“义兴的血肉,眼下都在他们手里。我放心不下。”
林玉婵端起一杯茶,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目光里带着小钉子。
苏敏官只能又承认:“不告诉你,否则你整天想着还我一个义兴,平白耽搁自己生意。”
她故意冷笑:“你不提,我就不想着了?”
苏敏官很无赖地说:“起码可以少想一点。”
林玉婵不跟他胡搅蛮缠,观察那些意气风发的洋商。
“打算怎么办?”
抿一口茶,又说:“我有股份分红积蓄大约九千两,能立刻取现的大约三千。”
苏敏官笑着摇摇头。
“说了不要你……”
话说一半,挨了她一个白眼。
她终究不肯心安理得的接受那十万两的馈赠。
苏敏官轻轻住口,默认了她的参与。
“我已经打探出来,他们都投机了大量棉花。”苏敏官悄声告诉她,“有的甚至借贷囤货,互相交叉持股,风险很高。如果真如你的预测……明年此刻,他们都会亏得很惨。”
他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冷漠和攻击性,随后,又回归了自然放松的状态。
显然,苏敏官并不满足于看着他的敌人们“亏得很惨”。
“友情提示,”林玉婵也进入营业状态,微笑道:“你那几千两银子的暂存股份,并不足以收购一个‘亏得很惨’的洋行。就算可以,法律也不允许。博雅财力有限,也不会参与这种空中楼阁的冒险。”
她心里想的是,自己趁着去年地产崩盘、德丰行亏损破产,花七千两白银,一举兼并了那个估价至少两万两的老牌茶行——这种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况且跟那些巨人般的洋行相比,被层层剥皮过的德丰行也不过是小本生意,她玩得起。
这么多实力雄厚的洋行,要搞倒任何一个,只怕集整个大清政府的力量,都做不到。
况且,就算把他们搞倒,又能怎样呢?义兴回不来。
风水轮流转,轮到她向苏大奸商泼冷水。
“我知道。”苏敏官简略地说了一句,然后抿起嘴唇,很冷血地说,“但是……我起码可以推他们一把吧?”
林玉婵和他一起思考。她现在唯一的优势在于知道美国内战的结果,知道棉价大概率会跌。
而美国内战结束、北方获胜的消息,迟早会被人带出美洲大陆。此时还没有跨大西洋海底电缆,消息需要乘船来到欧洲,然后一路奔波东进,真假信息互相污染,也许会花几个月时间得到验证,但终究会登上《北华捷报》的头版。
然后,就像印度水灾那次一样,市场会迟钝地反应一阵,等到微妙的平衡被某个随机事件所打破,开启一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泥石流……
如何利用这几个月的宝贵先知时间呢?
如果是棉价要涨,那就简单了。提前囤货、贷款囤货,到时逢高抛售即可。
但如果棉价要落……
林玉婵脑海里蹦出一个名词,喃喃道:“卖空?”
不不,十九世纪还没那么先进的金融操作。
“卖空?”
苏敏官也立刻捕捉到了这个陌生的词。
林玉婵不得不搜刮自己并不丰富的经济学知识,艰难地解释:“嗯,就是利用商品跌价而反向赚钱……比如,丽如银行的股价如今是25磅,我预测它会跌价,于是我向丽如的某个股东借来股票,约定时间和利息,以25磅卖出……然后等股价跌落,譬如跌到10磅,我再从市场上买回股票,还给那位股东。整个过程我净赚每股15英镑,减去借股票的利息。”
如果涉及的不是股票,而是大宗商品,那便是“期货”(futures)。不过林玉婵跟洋商打交道这么多年,从没听过这个词,看来这历史的车轮还没碾过来。
谢天谢地,不然以她的现代高中文凭,贸然跟古代的人精们玩期货,不知道能活几集。
但是这“卖空”的概念,苏敏官一听就懂,笑道:“内地的粮栈、粮市,为了稳定价格,常有你这样的操作。但是派去的官员不谙市场规律,经常乱搞一气,官商勾结,一起中饱私囊。现在民间商人根本不允许做这种事……嗯,洋商倒是会借出股票,不过利息奇高,除非那票子跌得一落千丈,否则根本赚不到钱。”
所以“卖空”也只能是空想。想想也是,就算知道棉花会跌价,到哪去找冤大头,说服他把棉花“借”给自己?人人都知棉花炙手可热,恨不得刚轧完花就卖了换钱。
台球撞击声此起彼伏。林玉婵喃喃自语,胡乱开着脑洞。
“低买高卖。”她忽然想起许久以前的一次经验总结,“不管什么生财之道,本质上都是低买高卖。”
苏敏官轻声接话:“以现在的市场,咱们认为的‘高卖’,在不少人眼里,依旧是‘低买’。”
“所以关键在于预期。”林玉婵不假思索地说,“要和他们对赌预期。”
苏敏官沉思许久,目光熠熠,轻声说:“林老板,我向你讨个职位。”
林玉婵:“哦?”
“博雅公司经销总代理。”他快速说,“时限……六个月。我照样兼职账房,不拿工钱。条件是,六个月到期,这段时间的我谈出的所有营业额,归我自己所有。”
林玉婵怀疑地看着他:“不给博雅惹麻烦?”
苏敏官眼睛一弯,改口:“营业额九成归我所有。”
“负债呢?”
“从我的股份里扣。扣光了就给我扫地出门。”
林玉婵垂眸,盘算片刻。
“口头约定。不要签合约。不要留把柄。”
“好。”
苏敏官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又奇怪:“不问我要做什么?”
“反正不会是到洋人的音乐会上开枪。”林玉婵轻松地抿一口茶,“也不会是放火烧猪仔馆。也不是带刀闯京城。也不是去海里劫人家的船……”
苏敏官的斑斑劣迹,她一样样数出来,觉得自己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挺强的,可以纵容他再冒个险。
他低头笑了,忽然捉过她的手,极快地在她指尖吻了一下。
“开工了。”——
几个洋商端着酒杯近前,笑着邀约:“可以请这位美丽的中国小姐一起跳个舞吗?”
“不可以。”苏敏官抢过话头,爽朗地笑道,“她是朝廷诰封的孺人,用你们的话说叫什么?Baress?你们要请她,可得再礼貌些,至少称呼上加个Dame。”
洋商们惊讶地互相看一眼。
博雅公司和洋行的大额贸易,主要是通过买办进行。这些高级经理大班,平时少见林玉婵的面孔。
孺人什么的大家不清楚,但“诰封”这个词洋人可是经常听说。很多跟他们打交道的中国商人,都不知从哪弄到了各种品级的诰封,戴着神气活现的各色顶子。这些人门路多端,在买卖上如鱼得水,进衙门不用跪,别人都敬他们三分。
而且中国人从来不敢在这种事上开玩笑。冒用功名诰封,一旦坑蒙拐骗被拆穿,轻则罚款打板子,重则流放充军,都有前车之鉴。
女人也可以……?
是了。西方不是也有女男爵、女伯爵,极罕见而已。
林玉婵被苏敏官无端吹上天,暗自好笑。
洋人也认官威啊。
她站起来,端起架子,跟众洋商握手。
一堆甜言蜜语空降在她身边。有的恭维她美貌,有的赞赏她优雅……
林玉婵头一次被这么多外国人围着问东问西,各种风格的古龙水味道往鼻子里钻,尽管有苏敏官在侧,挡住一些别有用心的胳膊腿脚,但还是有点不自在。
余光一瞟,露易丝小姐倚在台球桌前,手指卷着自己头发,端着一杯酒,正被一个笑话逗得前仰后合,几滴琥珀色酒液洒在她雪白的胸脯上。
几个男人围在她身边,急切地和她分享更好笑的笑话,好像围着香蕉的猴儿。
林玉婵找到点感觉。真是在大清待久了,都不知道怎么正常社交了。
她微笑着回应每一个人。沙逊洋行大班夸张一躬身,犹太小帽下面,微秃的头顶闪闪发亮,笑道:“那么,美丽高贵的Lady,我能请您跳一支舞吗?”
“不好意思,我不会。”林玉婵客气道,“你们既然是敏官的朋友,那么也是博雅的朋友。我们公司……”
“不会跳舞没关系,可以学嘛!我们这里有不少小伙子都很乐意教您……”
说来说去,就是不接她做生意话茬。
苏敏官也有点出乎意料。他花了几个月打入洋人社交圈,就等着机会把博雅公司也介绍进来。谁知洋人们不按常理出牌——或者说,洋人们太循规蹈矩,看到林玉婵一个“女爵”,第一反应是按照西方人的礼节,献她殷勤,赞她美貌,朝她卑躬屈膝,一个个排队邀请她跳舞——在洋人看来,这才叫“社交”,才是对她的最高规格的认可。
而不是跟她谈事业——那是男人之间的俗事,不能用来唐突佳人。
苏敏官微微黑脸,挡开几个排队请林玉婵跳舞的阿猫阿狗。
“中国姑娘不跳舞啦。”他冷淡而客气地推开几双过分殷勤的手,“嗯,她也不抽烟,她只是想……”
“打台球吗?”林玉婵忽然开口,笑盈盈地看着那个带头朝她献殷勤的沙逊大班,“来一局?边打边聊。”
沙逊大班一愣,“不不,台球是男人的运动……”
“女人也可以。”林玉婵起身,从筐里拔出一根球杆,微笑着把主动权往回夺,“正如女人可以和你们一样做生意。您肯不肯和我打一局,如果我赢了,今天咱们就签个单子出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这话一出,觉得四周忽然静了一刻。
被她挑战的那个秃顶沙逊大班怔了好一阵,随后大笑,接过旁人递来的一根杆子。
“您真的会打台球?”
“还得烦您教一下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