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飞快从脑海中拣存货。高考过去十多年了,指望不上;但是作为社会主义国家教育出来的知识好青年,有些东西是忘不掉的……
“这样,咱们民主投票,赞成罢工的举手。”
众女工对这个程序不是太看重,急性道:“都赞成都赞成,快说具体!”
林玉婵坚持道:“这不是我的事,而是你们大家的事。我只是个摇旗帮忙的。如果真的罢工,从今往后,所有行动都需要集体投票通过,决不能我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说了算。”
这次大家理解了。哗啦啦,满厅举起百来只手。
“我们都同意!我们一条心!你就说该怎么做!”
林玉婵点头:“第一步,团结至上。在场姐妹们如果有什么私人恩怨,谁跟谁不对付,看在我的面子上,妹妹今日帮你们说合说合。要跟洋人斗,咱们内部必须铁板一块,不能被他们分化挑拨。”
不光是个人恩怨。女工们背景各异,籍贯、年龄、出身、资历……都能构成一道道鄙视链。现在群情激奋,这些裂痕不明显。但可想而知,在斗争的过程中,定然会出现各种分歧。
林玉婵跟女工们交情深,平日早就听熟了纱厂中的情况。女工之间有小团体,有互相处不来的人。
一旦内讧,满盘皆输。
女工们听了林玉婵这话,有点意外,又有点扭捏,谁愿意当众承认那些鸡毛蒜皮的龃龉?
林玉婵忽然打个喷嚏,平白有些异样感。目光扫一圈,发现商会大门虽关,但里面一间办公室,小门半掩,坐着一个人。
苏敏官翻着一沓文件,转头,大大方方朝她拱手,目光带歉意。
林玉婵一瞬间脸热。清场不彻底,忘了赶办公室里的人了……
好在也算是同一个阵线的。他没跑出来给她泼冷水,反倒一直在认真听。
林玉婵灵机一动,对女工们说:“这样。咱们以茶代酒,先行盟誓。我大丰纱厂的姐妹们,今日为了同一个目标而斗争。不论籍贯、出身,都要互帮互助,同进同退,个人恩怨暂时放下,一起对付共同的敌人——佛南先生和他的走狗!菩萨在上,如有贰心……明年行霉运!”
急切之间也想不出什么说辞,发个无关痛痒的小誓,做足仪式感,同时不让人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她想起很久以前,苏敏官攫取义兴船行的那场战斗。他一人单挑数十,没有十足的把握,最后是祭出了关公像,用仅存的洪门义气,遏住了恶棍们最后一点反抗的勇气。
今日她不能算拾人牙慧,算是青出于蓝。
这番话果然有用。女工们肃然起立,将林玉婵这话重复了一遍。
再坐下时,明显可以看出来,一些人眼中出现了以前没有的光泽。
林玉婵:“第二,我整理了一下姐妹们的诉求。除了严惩孔扒皮,修改抄身制以外,还有七八十条各种建议。譬如有人建议薪水涨一倍,有人想要每周三天假……”
她说得一本正经,众女工哄笑:“这都谁提的?”
林玉婵笑道:“我们斗争的目的,是要解决迫在眉睫的需求。一旦目的达到,立刻结束罢工,继续愉快地挣钱。所以有些不切实际、或是无关大局的要求,还请大家暂时忘掉。这次斗争的诉求,我希望能精简到四条以内。大家投票表决。”
女工们如醍醐灌顶,纷纷表示同意。很快表决出了四条最紧迫的要求:
第一,厚葬吴绝妹,洋人老板佛南先生、买办、总管,都要在灵前磕头,并给抚恤金一百两银子;第二,开除孔扒皮,以侮辱妇女罪移交工部局法办;第三,以后搜身一律由女子进行。如果没有抄身婆,女工可以拒绝脱衣;第四,若有工伤,工厂需要赔偿医药费,养病期间不许开除。
在林玉婵看来,其中有些诉求算是很包子。譬如放到现代企业,搜身是绝对不允许的。譬如若是工伤无假无薪,员工反手直接告上劳动局,一告一个准。
可是在十九世纪的大清,就连这些保障也是镜花水月。她掂量现状,只能先试探着从零开始。步子太大,反倒触怒资本家。
当然,在讨论到最后几条的时候,女工们意见还是很不一致。譬如有人希望适度涨薪,有人希望能提前预支工钱,有人希望午休时间延长半个小时……
林玉婵提议:“不能一口吃个胖子。如果这次能成功,可以一步一步来,下次再解决另外的问题。”
于是女工们将这四条要求编成顺口溜,记熟。还有第三件事。
林玉婵:“我们这是群众运动,需要有组织,有领导……”
景姑笑起来:“你有经验,我们都听你领导!”
“那可不行。”林玉婵笑道,“不是我胆小怕事。博雅公司跟大丰纱厂没有生意往来,他们就算恨死我也拿我没办法;但我毕竟不在工厂做事,没吃过你们的苦,配不上做几百人的头。而且万一有情况,不能及时跟大家交流……”
她想了想,问:“纱厂有几个车间?分几个小组?”
女工们告诉她,有三个车间,平时两班倒,一共六班。各有一个班长,都是年纪较大的熟练工。
林玉婵请来六个班长。其中招娣、景姑是林玉婵的熟人。另外四人不认识。
“六位,有信心领导这次的斗争吗?”
三人立刻点头。另外三人犹豫,推脱自己没主意,听林夫人的就行。要当牵头的就算了。
林玉婵立刻命令她们推荐另外三人,作为领导罢工斗争的小组长,由各班女工投票通过。
这一招真新鲜。女工们立刻分头扎堆,不一刻,推出三个古道热肠的大姐。
林玉婵确认一句:“服不服这几个小组长?”
要组织群众运动,首先就要统一思想,不能有人拉后腿。
女工七嘴八舌笑:“服,当然服!上次监工要整我,就是桂姐帮忙说的情,她说什么我都听!”
所谓草莽中出英雄。即便是受尽压迫的文盲,其中也有天生的领导。
方才大家又都已经盟誓,集体主义空前高涨,几个小组长人气满格。
林玉婵记了六个小组长的名字和籍贯,又看看百余女工们活力满满的面孔,全身好似被注入格外的力量,在地平线上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呸。成功的希望就在远方。不在地平线。
她再带着姐妹们喊了几句口号,低头看会议提纲:“多谢!待会大家拿了小米可以走,下周日再聚,依然有小米拿。六位小组长留下,我们再细谈。”
…………………………
第一次群众会议圆满结束。林玉婵取手帕擦汗。
面前多了一盏凉茶。林玉婵闭眼一饮而尽,干渴的嗓子总算润泽。
一滴茶水顺着她的嘴角滑落到下巴。她伸手抹去。
苏敏官定定地看她,觉得这个姑娘真是每日都在变化,每天都能发现她新的美。
“值得吗?”他忽然问。
林玉婵许久回神,对上一双探究而深邃的眼眸。
她自省。管这些闲事,值得吗?
她知道自己资质有限。也许她永远做不了那些历史书上如雷贯耳的伟人,牵不起全中国的穷苦大众。这些纱厂女工都是底层得不能再底层的、默默无闻的“四万万民众”的一部分。就算这次帮了她们,就算帮她们一辈子,这里面也出不了秋瑾、吕碧城、宋庆龄、何香凝……
她们在历史上注定是无名的、聋哑的。华夏大地那的命定的苦难,不会因她们的境遇改善,而缩短那么一分一秒。
但是……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因她而改变。只要想到这些,她就头皮发麻,充满干劲。
这是她的性格,也许同时是弱点。
林玉婵忽然眼眶微湿,用力握住苏敏官伸来的一只手。
“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她轻声说,“当时你把我从死人堆里拎出来,见我没死,吓得不行,却没把我就地扔掉,还是绕路送去了教堂——你想过风险和收益吗?”
苏敏官眼睫一颤,笑了。
“我定是被日头晒傻了。”
尽管已下决心和这个荒诞的世界切割,尽管自认冷漠无□□事计较,但有些东西还是藏在心底,万般苦难洗涤它不掉,那是生而为人的本能天性。
她给也斟一盏凉茶,含笑看着他。
“如果是别人问我原因,首先,”林玉婵冠冕堂皇地说,“红姑被他们误伤,这口气我咽不下。第二,博雅旗下也有茶厂缫丝厂,工人福利都还不错。如果其他工厂继续压榨工人,无限制降低成本,势必在竞争中对我不利。要是全上海的工厂都能对工人宽松一点,我的用工成本也不至于被别人狠狠比下去。”
苏敏官不言语,明显觉得她这两条都没什么说服力。
“第三,我的钱够用了。”林玉婵不假思索道,“我花时间赚钱,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不为赚钱而虚度时光。可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
“譬如,抢我天地会的生意?”
林玉婵一怔。
苏敏官笑起来,眼神朝外指一指。
“洪门在湘军里有不少兄弟,讨薪讨饷很有经验,但充其量也不过是各种闹事而已。今日你这一席话,可比他们高明多啦……哪儿学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故意做出“有好东西不告诉我”的口气,其实心里舒坦极了。认识她越久,这姑娘越能让他刮目相看,带来各种惊喜的新鲜玩意儿。
林玉婵叹口气,故作懊丧:“我要是能学就好了。欧洲那么多工人运动,也没人写个介绍经验的册子。”
其实肯定有,只不过跟她无缘而已。林玉婵想起数年以前,自己异想天开,趁着赫德要回英国省亲,想请他带一些马克思的著作。当时不过是猎奇朝圣的心态,想看看这二十世纪席卷全球的伟大思潮,它的婴儿状态是什么样的。
过几年,赫德回中国,趁着来上海视察,约她喝下午茶,劈头盖脸抱怨了半个钟头。说他只是打听了两天卡尔·马克思,英国和普鲁士的军警侦探一齐找上门,非要他承认是什么“境外势力”的“颠覆”共犯。赫德空有大清三品衔,在英国不过平民一介,差点被扭送苏格兰场,磨破嘴皮才自证清白。
“林小姐,”赫德气哼哼地说总结,“我宁愿相信我当初是听错了读音,把你的偶像听成了另外一个人——不过我也不想知道他是谁了。以后你少给我找点麻烦,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
林玉婵失望之余,反唇相讥:“我什么时候给你找麻烦了?”
赫德想了想,好像确实,林小姐自始至终,给他带来的机遇远远多于麻烦,这话说得有点不地道。于是赫德慷慨地买了单,还送了她一整套1867年巴黎万国博览会的展品图文目录。
但是那二十世纪以后脍炙人口的马克思主义著作?工人运动的攻略秘籍?不好意思,门都没有。
林玉婵只能晃荡她一点可怜的存货,自己摸索。
苏敏官拉着她的手,站起来。
“今日‘把水口’,一起去吧。”
“把水口”是处理洪门会务,按照几百年前那繁复的会规,身为白羽扇,一年至少得参加那么十几次。但她一个妙龄大姑娘,要跟各老粗兄弟们打成一片,毕竟太强人所难。于是苏敏官也就没强求,让她次次怠工,堪称史上最懒白羽扇。
她婉拒:“我帮不上忙啦。”
“去看一个卧病的兄弟。你也认得。”
她这下一怔,“是谁?”——
浦东一间富户公馆里,床上躺着个面容富态的病号。他躬着腰,驼着背。林玉婵进门的时候,正抱着胳膊哼哼唧唧。
“哎唷……大舵主哇……哎唷,林姑娘啊……坐,哎唷哎唷……”
林玉婵又是惊讶,又是好笑:“黎富贵,你被人揍了?”
耶松船厂的明星买办,浦东小金人变脸王。为了生计,好好一个天地会义士化身戏精,对洋人一副嘴脸,对工人一副嘴脸,因此深得洋大人欢心,薪水年年涨。今年朝廷搜捕漏网洪兵,来势汹汹查了好几遍,从来没人怀疑他过。
可是今日,戏精翻车。黎富贵面部肌肉僵硬,跟苏敏官抱怨:“这些工人……哎唷,下手真他妈狠……我、枉我还经常回护着他们……狗咬吕洞宾……要不是您来瞧我,我这心啊,真是凉飕飕,透心凉……”
苏敏官诚恳慰问了几句,放下几斤熟肉果脯,然后压着三分好笑,对林玉婵道:“韦尔斯桥塌了,知道吧?耶松船厂承建新桥,工人卖力几个月,如今没拿到一文钱,都拖着,还开除了好几个人。据说是船厂老板把他们的薪金都拿去炒汇了。”
林玉婵哭笑不得:“工人就把买办打了?”
这耶松船厂真是武德充沛,不愧是跟苏敏官合作的船厂。
“带头打人的眼下正关着呢。”苏敏官无奈:“船厂的工人也有少数会众,但拦不住。黎老兄平时又……”
“确实很讨打。但这事儿真的跟我没关系。”黎富贵跟着唉声叹气,接话,“舵主,少爷,小的要是在上海混不下去,可否能斗胆讨一张去香港的船票?”
苏敏官一笑,忽然附耳,问林玉婵:“耶松船厂的最大股东,知不知道是谁?”
林玉婵摇摇头。
“英商佛南先生。”
她轻轻抽口气,如闻仙乐。
苏敏官朝她欠身,正色道:“白羽扇姑娘,可不可以请你出山,为组织出点力?”——
一个月后,大丰纱厂。
单调的机器声嗡嗡响,车间里飘着呛人的浮沫,女工们机械地往纱槌上绕线,监工“孔扒皮”提着鞭子来回巡视。
吴绝妹之死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正如过去无数次女工遭遇不公,闹一闹,宣泄了情绪,再拿几个钱摆平,掀不起大水花。
女工们一整日都守在不足一平米的岗位上,不能随意走动,就连上厕所也要领牌,更不许交头接耳。
只有扫地工和修机工可以自由来去。这一日,她们照例来回走遍车间,干活的同时,低声传达着什么指令。
午休时间五分钟。女工们匆匆吞下冷饭。
监工摇铃。但是并没有听见熟悉的嗡嗡声。
机器全停了。
女工们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神情,站在自己班上,就是不劳动,好像一尊尊失了魂的塑像。
浮在空中的棉絮渐渐落下,烫人的蒸汽也逐渐冷却,让人能看清远处的女工面孔——她们的眼神互相交接,闪露出互相鼓励的光。
孔扒皮傻眼,一瞬间以为机器坏了,第一反应是跑到别的车间去看。
整个厂房静悄悄。一包包原棉纱线堆成小山。几个恶监工面面相觑,觉得自己撞邪了。
“都傻了?都死了?给我动起来!”
孔扒皮一抽鞭子,啪!
打在一个年纪小的客家女工后背上。
客家姑娘一个抽搐。
她想起这一个月来领的几斤小米,那充满热血和姐妹情的商会大堂。一个月前还是怯懦麻木的小小女工,参加了几次奇怪的“集体活动”,已然脱胎换骨。
她想起扫地工、修机工作为联络人,一次次给她带来的希望和指示:“要斗争就不能怕流血。但咱们也不能傻傻挨体罚。罢工那日别怕热,穿厚点衣服,后背垫棉絮,鞭子抽人不会要命,顶多疼一小会儿。如果真有人要伤你,姐妹们不会坐视不管的。”
孔扒皮意在警告,也不敢真把女工抽残了,平白影响效率,这一鞭并不是太狠。客家妹后背垫了棉花,一鞭子下去,果然并不太痛,完全能忍。
她不由得露出笑容,朝身边姐妹使眼色。
孔扒皮气炸,又抽了好几个女工,根本没人动。
总管和那肥得流油的买办很快闻讯而来,面对静默的女工,喝问:“这是怎么回事?谁出来解释一下?”
没人应声。静默的车间里平地起风,忽然吹来一张写了字的纸。
买办让人捡起来一看,不知是哪个酸秀才代笔的文章,起承转合一概没有,总结下来就是四条无理要求。
买办脑子转得快,顿时勃然大怒:“好啊,罢工!厂子又没欠工钱!哪个工厂不抄身,哪个工厂不死人?反了你们了!说!谁是带头的,给我出来!”
依然无人应答。
买办冷笑,叫来几个保安跟在身后,一排一排地走,盯着每个女工,阴测测地看。
女工们平日畏他如虎,忍不住一个个低了头。
买办眼睛毒,一下子盯上姚招娣。她是车间刺儿头,性子最火爆,心里藏不住事儿。
“你!出来!跟我去办公室!”
说着示意保安,一左一右把她架走。
姚招娣是“姐妹会”小组长,这事完全保密。众女工心里一颤。
但此前几次的“领小米”,大家对各种状况已进行了充分的预演。有人突然叫起来:“工头抓人啦!私刑啦!大家快来帮忙呀!”
说着,一拥而上,反倒把买办和保安簇拥在当中。扫地工悄悄出门,不一刻,其他车间的女工也涌进来,脚步踏出浮尘漫天,秩序一片混乱。
“对,没人组织,要谈一起谈!”
肥买办被几百个女流包围。说也奇怪,这些女人,平时单独一对一他不怕,随时都能踢上几脚。面对三五个,他也能颐指气使地指着她们鼻子骂人;可一下子几百人围得水泄不通,他那张肥肉嘟噜的脸上忽然面如死灰,隐隐感觉到一股陌生的力量,推着他的心肝五脏,让他喘不过气。
“等等,有话好说……”
监工和总管也软了。这些女工不是孱弱的闺阁小姐,不少人臂上都有肌肉。这要是乱拳抡下去,他们恐怕领不到下个月工钱。
买办决定不蹚这浑水,躲回办公室,悄声命令自己的贴身仆人:“快把佛南先生请来。”
等洋人老板来了,最好再带保安队,有你们好看!
可是等了半天,外面的女工已经开始高声谈笑,佛南先生始终不现身。
仆人喘着粗气赶来,愁眉苦脸。
“佛南老爷没空。说是在……耶松船厂。那边也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