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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商(大清药丸) 正文 第279章

    为了让留美学童不荒废中文学业,朝廷规定,每隔一段时间,学童们要回到留学事务局补习四书五经,定期进行考试。还要宣讲《圣谕广训》,教以尊君亲上之令,严防学童忘本。

    此外,女生还要加补女德课程,接受关于道德和风化上的规训。

    孩子们唉声叹气。都跑到地球另一端了,还逃不掉考试!

    手里拿着吃食,都不愿挪动,求助地看着林玉婵。

    林玉婵也没办法。毕竟朝廷是金主。女生们虽然自费,但也是沾了政策的光,不能忤逆官员。

    对清政府来说,他们的学业成就还是其次。传统道德是万万不能丢的。留学事务局的规章里有明确规定,若谁有亲夷忘本的苗头,立刻遣返回国,终生不许入仕。

    当然,林玉婵也知道,随着孩子们渐渐习惯美式的自由和开放,这些教条的规训在他们身上越来越起不到作用。历史的大方向不会有错。他们虽然是清政府栽培的人才,但日后很多人都会投入到反清革命、乃至民国建设之中。什么《圣谕广训》根本没用。

    所以就姑妄听之吧。林玉婵悄悄做个“左耳进右耳出”的手势,催他们上楼。又指指小桌上的水果布丁,表示会给他们留着。

    孩子们这才稍微展颜,一个个摆出老学究样子,迈着八字步上楼。

    林玉婵自己留在楼下,趁着还有精力,积极社交。

    来贺年的都是当地名流,其中不乏成功的商人。

    林玉婵自费来美国一趟,什么东西换成美元都花着心疼。她不忘本行,想着要是能拉几个大单子,好歹把路费挣回来。

    因着怀孕有喜,她在众客人当中也算是众星捧月。寒暄几句,很快发现,不少当地商人都和知名跨国洋行有往来,有些甚至还曾去过中国,做过短期业务。

    “博雅商贸有限公司。”她熟练地分发名片,“下面多家分号,主营进出口、加工……”

    怀孕的女人,脸上看不出业务能力,但亲和力和可信度都拉满。众人很给面子,都收了她的名片,好奇地询问两句。

    很快聊到欧洲和远东的经济状况和□□势。林玉婵进入状态,侃侃而谈,打碎一切关于“华人女子温顺谦卑不参与社会事务”的刻板印象。

    “所以,”她笑着说,“若留学事务顺利,日后我可能会定期往返中美。我在上海商界有不少本地关系,诸位若不愿让大洋行多赚一笔差价,欢迎前来洽谈。”

    十九世纪的世界,长途旅行者寥寥,每个旅客都是行走的机会和资源。这一点,美国商人也都清楚。能逮到一个往返中美的华商,尽管是女子,也是不可多得的人脉。

    “您认识贝满夫人?”一个年长的斯坦顿夫人忽然询问,“太巧了,我和她一起在康涅狄格长大……”

    林玉婵也十分惊喜,美国女知识分子的圈子好小啊。

    随即遗憾说道,贝满夫人已于去年去世,和她的丈夫一起葬在上海。她的贝满女塾有人接手,规模越来越大。

    斯坦顿夫人垂泪,“可怜的爱丽莎。我还想邀请她来参观我的女校呢。”

    林玉婵睁大眼,肃然起身。

    “请问您开办的学校是……”——

    靠着斯坦顿夫人的介绍信,林玉婵顺利叩开了几个女子中学的大门。

    美国内战迫使不少妇女走出家庭,经营农场和种植园,打理家族生意,甚至参军,大大提高了女性的社会影响力。战后,女子教育在美国东部突飞猛进。女校的种类繁多:有培养宗教人员的女子经学院,有培养中产太太的“淑女学校”,还有(在林玉婵看来)比较像样的、教授文学和科学的初级中学,鱼龙混杂地开在各地。

    只要给足学费,大部分学校都同意接收中国女生,但有入学要求。

    林玉婵带去了女孩们的英文短作文,在女校教师看来颇有提升空间。

    “相信中国女孩们的其他科目都没有问题,唯独英语文学需要提高。”当林玉婵在七个学校碰壁之后,第八位教务主任终于松口,和蔼地说,“八月份入学考试,希望她们的修辞学能更进一步。另外,字要再练练,如果能学点拉丁文更好,希腊文也可……”

    林玉婵为难地想,这对外国人来说太不友好了!

    什么“英语修辞学”的课本,她读起来都有点吃力。至于拉丁文希腊文,在她看来没什么实用性,不明白为什么所有学校都要求这种科目。

    她不想再无功而返,决定讨价还价:“不少孩子都有素描基础,可不可以代替拉丁文科目?体能测试可不可以弥补修辞学的不足?”

    从孤儿院出来的几个女孩,都接受过专业的素描培训,有的还曾画画挣钱,起码放在上海都算艺术特长生。

    至于身体素质,孤儿院和保良局可不是大小姐闺房。尤其是保良局女孩,小时候个个过得比林玉婵自己还苦,如今听说在寄养家庭砍柴劈柴都一把抓,铸铁锅直接往肩上扛,momanddad看了直呼我的上帝。

    而此时的西方女性体育,不外乎跑跑步打打球,旨在让女生成为健康的母亲。在林玉婵看来根本是小菜一碟。

    教务主任有点惊讶,笑道:“身体素质当然是需要的。幸好你的女孩们不缠足……至于会画画,这有何用?”

    林玉婵心说,反正比拉丁文有用。

    嘴上笑道:“用处大啦。譬如以后做医生,需要画解剖图吧?做建筑师、工程师,也需要绘图……”

    教务主任更是摇头,礼貌地笑道:“哪有女孩子做医生、建筑师、工程师的?据我所知,Vassar,MountHolyoke……Nonono,没有女子高等学院会开设这些科目。”

    林玉婵很认真的地说:“等她们从您这里毕业,说不定就有了。纽约州已经有女性获得了科学专利,康涅狄格州已经有女性冒着阻拦上街投票,这些都是近几年发生的新鲜事。您有没有想过,未来的某一天,女人不再是科学家的助手,而是主宰实验室的科学家本人;她不再是负责配药的护士,而是开药做手术的医生。工业革命和机械工艺弥补了女性力量的不足,让她可以长途旅行,采集标本和化石,可以设计机器,送到工厂制出成品……现在已经十九世纪啦。二十世纪近在眼前。当女性唯一的劣势——体力——和男性相差越来越小的时候,有什么是我们女孩子不能做的呢?”

    这番豪言壮语,放在当今的中国、甚至保守的美国西部南部,多半只会收获各种愤怒的谩骂;然而在全美最为开明的新英格兰地区,这些思想已然开始萌芽,已经被先锋女性写进了标语和小册子,润物细无声地渗进了知识女性的心里。

    教务主任托腮,专注地听着,不觉眼泛泪花。

    “没错。在文学艺术领域,我们已经证明了女人的才华不输男人。”她慢慢说,“但是机械和科学……唉,但愿如您所说,有朝一日,能有哪怕一个女人在其中立足……但这很难、很难……不仅是天分和努力的问题,外界会有许多阻力……最起码,没有女孩的父亲和丈夫愿意让她……”

    “不妨从我的这些中国女孩开始试验。”林玉婵微笑,“我保证,不会有愤怒的家长冲进您的办公室,控诉你们的教育让他们的女儿嫁不出去。”

    教务主任沉默。

    “……所以,拉丁文和希腊文科目取消,换成素描和体育,可以么?”

    ……

    林玉婵费尽口舌,终于“以己之长攻人之短”,说服玛丽威尔女子中学为十二岁以下的中国女孩们定制考试科目,如果合格,今年九月即可入学。学校负责课业和生活上的一切辅导。相应课程修完后,可以推荐进入MountHolyoke等高等女子文理学院。

    她在合约上签字,站起来躬身道谢。

    转身的时候,教务主任看到她托腰,才注意到那宽松长袄下隆起的腹部,顿时小声尖叫起来。

    “OhmyGod。”

    “忘了提醒,”林玉婵回头一笑,“您必须保证,女孩子们在校期间,不能搞得跟我一样哦。”——

    给黄鹄直接联系大学就更麻烦些。还好这时苏敏官从旧金山回来,带上黄鹄,陪她们乘火车,直接去了纽约妇幼医院(NewYorkInfirmaryforIndigentWomenandChildren)。

    “阿羡仔的案子已结。”路上他才有机会和她更新进展,“十个月监`禁苦役,外加赔偿金,由大埠华商捐款。律师说这是最好的结果。另外,墓园的地皮他也买好了,没乱花钱。我去看过,风水不错。”

    林玉婵点点头。以她那短暂的印象,阿羡年纪虽小,在一众华工当中确是最有胆识有主意的。假以时日,多半能成阿福那样的领袖。但他性格冲动,此次又是把人打成重伤,那么也该接受惩罚,蹲个监,磨磨性子。

    至于严重的故意伤害只判十个月……不管了。这次她必须帮亲不帮理。谁让资本家欺负华人那么多年,孽力反噬,活该。

    黄鹄忽然来到她的座位,一声不吭,给她一个纸包,里面全是剥好的炒南瓜籽。

    林玉婵不声不响把南瓜籽分出一半,放回她手里。

    这孩子从小养成的习惯。照顾了别人,总是忘记自己。

    黄鹄却坚持不要,忽然眼圈一红,哭了。

    “姐,”她抽鼻子,“我怕我考不上,辜负你。”

    苏敏官起身换座,让黄鹄坐林玉婵身边。给人灌鸡汤这事他并不在行。

    林玉婵笑笑,搂住她肩膀。

    “考不上还有备选学校。都考不上还可以去护理学院,也可以先找个医院帮工。再不济可以回上海,去仁济医院做护士,去博雅做文员。退路一大堆,天塌不下来。”

    这当然是宽慰的说法。她觉得黄鹄的专业水准很不错了。还有教会医院的实习经历呢。

    黄鹄却摇摇头,小声说:“没有你,我怕是早就被我那糟爷爷卖到不知哪里去。这些年,我花了你许多钱,要是再不成功……”

    林玉婵忆起福州路那阴暗的花街柳巷。在那里,她第一次公开用枪,枪口指着地头蛇人贩子,逼迫他交出那个被亲爷爷卖掉的女孩。

    还有那部破破烂烂的独轮车,上面坐着三个衣衫褴褛、从虎口夺回的女孩……其中一个,满脸雀斑,整个人木讷而畏缩。这张脸渐渐清晰,和面前的雀斑女青年的脸重合到一起。

    她的眼中依然有些微的怯懦,但那是面对即将攀登的人生高峰之时,理所当然的一点点紧张。

    林玉婵抱抱她,认真说:“没有你和你爷爷,我也挣不到现在这么多钱。”

    虽然当初被黄老头坑得七荤八素,但她现在有底气说这话。凡是没能把她打垮的那些荆棘野兽,都化成了她奋斗路上的养分。

    她拍拍黄鹄手背:“去温书。”

    纽约妇幼医院位于曼哈顿东区。这个日后全球顶尖繁华的超级大都市,此时还在建设当中。已有不少高楼试探着钻出地面,划出高高矮矮的天际线。

    医院院长伊丽莎白·布莱克威尔女士五十余岁,未婚,原籍英国,是美国第一位获得医学学位的妇女,美国医学总会的第一位女性会员。据说当她立志学医时,没有学校接受她的申请。相熟的医师朋友建议她像欧洲的先驱者一样,女扮男装悄悄入学,她拒绝了。

    最后,终于有一所学校力排众议,接收她作学生。她和一百五十位男同学一起学习,成为其中的佼佼者。

    此后她在欧美多地开办医院和学校,开美国女子医学教育之先河。

    林玉婵收集了关于布莱克威尔女士的一些剪报,其中内容毁誉参半,但无一例外,都肯定了这位“孤僻固执老女人”的专业素养。

    “四年的通识课程,外加严格的临床训练。”一尘不染的走廊通道里,布莱克威尔女士板着脸,脚下走得飞快,丝毫不照顾身边的大月份孕妇,“这些书,看到没有?这些器械,看到没有?你能掌握多少?要进我的学校,你必须比同样教育程度的男生更优秀,否则没有医院会雇佣你。这是现实。你多大了?十八岁?多少年护理经验?——照顾弟弟妹妹不算。我是指专业的经验……”

    林玉婵终于有点跟不上。她一推黄鹄后背,让她自己去追校长。

    今日轮不到她当保姆。依着布莱克威尔女士的性格,黄鹄必须自己争取机会,不能让别人代劳。

    她找个长椅坐下休息,看着穿制服的青年女学生夹着书本来来去去。还有不少年长的男医生穿梭其间,看样子都是请来的导师。隐约闻到消毒水的味道。

    时值三月,纽约乍暖还寒。她跑出一身汗,用手帕擦拭额角。

    苏敏官坐在她身边,不知从哪骗来一杯加牛奶的热咖啡。

    “还好么?”

    林玉婵接过咖啡,点点头,又憧憬地看着医学院里的布告栏,半开玩笑地道:“我也好想读大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