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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商(大清药丸) 正文 第281章

    林玉婵了解到,西方医学的麻醉术此时已经很成熟。五十年代的克里米亚战争和六十年代的美国南北战争,催生了大量的战地医疗需求,使得麻醉技术突飞猛进,此时已在各种外科手术中广泛应用。“几个大汉把病人按在床上,医生在惨叫声中迅速解决战斗”的血腥场面基本成为历史。

    但“分娩麻醉”还处于起步研究阶段,受到重重的阻力和反对。

    一些比较先锋的医生认为,产妇的痛苦和嘶吼会消耗精力,使分娩更困难,因此建议将普通手术中使用的麻醉剂用在产床上。

    但是,出于社会传统的原因,大多数人对此不屑一顾。毕竟《圣经》都说,上帝令生儿育女变得痛苦,以提醒人类仍是有罪之身。这是一种惩罚,也是一种赐福。

    况且,当代的学者认为,女性的道德感天生比男性脆弱。如果滥用麻醉药物,她们很容易对这种舒适感上瘾,变得迟钝、狡猾、多疑、冷漠、丧失责任感和羞耻心……

    其他的观点包括,药物对胎儿不好,产妇太舒服了会延长生产时间,疼痛时的呼叫可以以提高肺活量、锻炼呼吸器官、锻炼女人的意志品质、促使她们变成合格的妈妈,宝贵的麻醉资源不如用在治疗伤兵上……

    当然,争论这些的都是男人——医生、药剂师、政客、神职人员、伦理学家……

    孕妇本人向来都是“您在外面先等会”。

    转变发生在1853年。即将生育第八个孩子的维多利亚女王再也无法忍受又一次生产疼痛,顶着重重阻力找来麻醉医生,用吸入氯`仿的方式减轻宫缩疼痛,顺利生下Leopold小王子,并给予麻醉服务五星好评,认为是“上帝的祝福,带来难以言喻的安慰和喜悦”。

    1857年,女王再次“回购”,借助麻醉生下了第九个孩子Beatrice郡主。1860年,维多利亚女王的长女、普鲁士的腓特烈亲王妃初产,使用麻醉……

    尽管这项举动依然受到保守界的大肆批评,但英国王室的带货能力不可小觑。分娩镇痛终于光明正大地进入公众视野。

    这位科勒医生就是一位熟练的麻醉师,已经成功进行过多次临床手术。此次招募志愿者,主要是想进一步研究麻醉剂量与产妇年龄体质的关系。

    “主要是靠吸入笑气、氯`仿、乙`醚等麻醉药物减轻疼痛,我会根据病人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度身定做麻醉方案……请放心,没有证据表明麻醉会影响胎儿的健康。当然,也不会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也绝不会给她超过安全剂量的药物……最坏的结果不过是疼痛,和正常分娩一样的疼痛。但我可以用三十年的从业经验保证,不太会出现麻醉完全失效……”

    即便科勒教授磨破嘴皮,在纽约地区也很难募集到足够愿意配合的孕妇(的丈夫)。他不得不向布莱克威尔女士申请经费,提供金钱补贴,吸引穷人和底层有色人种来他这里免费参与研究项目。

    林玉婵听完科勒教授简短的介绍,满心只想:

    还有这等好事?

    无痛分娩还不要钱!

    她眨巴眨巴眼,转头看看苏敏官,跃跃欲试。

    他没作声,许久才轻声笑道:“小时候广州有传言,说洋人教士把妇女小孩骗去教堂试药,之后剖腹剜心检查药效。我那时自诩精明,始终嗤之以鼻,觉得谁信谁傻。路过教堂时还特意往窗户里瞧。”

    而现在,一个洋人医师堂而皇之地邀请他的女人“试药”,真是太阳底下没新鲜事。

    林玉婵忍不住笑。他说得轻描淡写,听这口气,小时候也被吓得不轻,不然心理阴影为何留到现在不散。

    “医师保证安全。我打算在这里留几日,观摩他的工作。如果进来的产妇都平安顺利,那我也要做。”

    话说得很坚决,像是商量,更像是通知。

    他依旧谨慎,问她:“一定要冒险?”

    “疼呀。”她答得理直气壮。

    顿了顿,又软软地说:“据说比割肉取弹片要疼一百倍呢。”

    苏敏官眉心一跳,左手不由自主攥紧桌上一个墨水瓶。

    被她提醒,想起许久以前在上海仁济医院的那场无麻醉手术。

    ……真不知道古往今来的女人,那些不如她坚强,不如她康健的女人,是怎么过来的。

    科勒教授见两人用乡音交谈,凭经验,知道肯定是做丈夫的犹豫。男人一犹豫,这事多半黄。

    “瞧,一张宣传单而已,浪费许多时间……”他笑着收回话题,啜饮咖啡,“我们方才聊什么来着?”

    依旧是对着苏敏官说的。

    “能不痛当然是好的,”苏敏官沉默许久,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轻声道:“如果使用麻醉,您本人会在场?”

    “那当然,”科勒教授笑道,“我需要随时监控病人的情况,控制麻醉的药量。否则只要受过训练的助产士,或者我的女助理医师就够了……”

    他恍然,很理解地笑道:“当然,大多数丈夫都会有一些心理上的障碍,除非性命攸关……没关系,医者仁心,虽然我可能第二天就忘记我的病人的模样,但我理解……您太太也不过是随便问问。千万不要因为这些小事影响你们的感情。”

    林玉婵听了科勒教授的答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好像、确实……

    对十九世纪的大清“古人”来说,接受无痛分娩已经够出格;再让男医生目睹自己太太衣衫不整地生产,是不是有点、太、超前了……

    苏敏官含笑看她:“阿妹?”

    神态还挺得意,好像她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刚刚尽到了提醒的义务一样。

    她心一横,很没脸皮地说:“我不介意,你呢?”

    苏敏官咬唇,这要说“介意”,不等于跟她结仇吗?

    他改口:“我怕你到时紧张。”

    她笑:“麻翻了,恍惚了,不紧张。”

    他低头,目光在宣传单上那些英文单词上逡巡。

    都是蛊惑底层百姓的浅显大白话。什么“让她更爱你”、“收获女人的感激”、“预防产后歇斯底里”、“让她主动要求再生一个”、“女王的选择”……

    纽约州是少数承认他俩有效婚姻的地方。按照法律规定,丈夫是妻子的全权监护人,一切他做主。就像当初在渣打银行开户失败一样,她的意见不重要。

    科勒教授桌上的一串文件,签字的地方,擡头都直接印着Mr.____。

    他大可以拉着她离开,过后再花言巧语的哄。阿妹一向善解人意。

    但……法律意义上的夫妻又代表什么呢?

    那是她为了两人共同的孩子,主动将女人最大的软肋交给他。

    终于,他有些挫败地自嘲:“好不公平。”

    “公平的,”林玉婵哄他,“当初你在仁济医院做手术取弹片,被护士姑娘看,我还鼓励你不要害羞呢。”

    苏敏官迅速脸红:“……”

    这么清奇的论点她怎么想出来的!

    那场景,他自己都忘得差不多;她不会一直记忆犹新,隔段时间就拿出来温习一下吧?!

    他无话可说,低声笑了好久,站起来,眉目舒展。

    “我希望到时我本人在场,亲眼观摩您操作。”他在招募通知和免责文件上连串签字,跟科勒教授握手,“另外,相关的材料和法律文件可否赐予一份,让我回去研读?”

    谁让他就是迷这个女人呢?也不是头一回被她拉低底线了。

    罢罢。千万别让熟人知道就行。

    正盘算,忽然黄鹄一脸喜气地跑过来,在办公室门口喘气。

    “姐!姐你快出来!”

    苏敏官吓一跳,命令:“有话好好说!”

    黄鹄先给科勒教授鞠躬,然后满面笑容,说:“校长女士同意我在这里上课啦!先试听三个月,然后考试!”——

    四月底,林玉婵终于给所有女生找到合适的对口学校,完成各种文书工作,写好备忘,拜托容闳监督她们温习功课,准备入学考试。

    另外,托苏敏官跑腿,抽空拜访了所有寄养家庭,给孩子们拍了生活照。她提笔撰写留学事务中期报告,请陈大人润色,和公使馆其他公文一起寄送回国。这些将成为下一批留学生的招募材料。

    料想国内的家长们看到这些孩子在美国开心成长,并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被关进笼子、强迫劳动、残忍试药……也会打消疑虑,第二批孩子会招得更顺利些。

    她忙着把手头的工作收尾,不觉发现家里悄悄多了不少东西:阁楼里摆着小苏西·克莱门斯用过的摇篮和包被,以及没来得及用的一大箱尿片;圣诞发动黑人姐妹,织出的一大包小毛衣小帽子,林翡伦带着女孩们做的一筐粗糙小玩具,容闳送的一大堆补品;盥洗室里塞满崭新的绵柔布料、香皂和凡士林油;厨房里囤积了大量的炼乳、牛肉沙丁鱼罐头、还有刚刚开始进入寻常百姓家的盒装奶粉……

    她暗笑,默默把这些杂物布置到方便的位置。心中嘀咕,小少爷这段时间外快赚得挺多嘛。

    她给博雅的员工写信,告知自己需要滞留美国至少到年底,让大家别担心。此外这阵子认识了不少友商,也拉到些小的外贸订单,一并寄送回国,期待能打通博雅公司上海-纽约的商路。

    最后,给亲友和生意伙伴写信问候,附送美国特产花旗参,维持一下人际关系……

    苏敏官心疼她,捉刀帮她写完最后一批信。然后直接把人抱上雇来的马车,送去纽约妇幼医院,先占个床位再说。

    此时的新英格兰地区虽有都市,但大部分地区还是森林和乡野。马车平稳而行,车轮碾过土路边的奶蓟和蒲公英。松鼠在路边跳跃,秃鹰在天上盘旋,一只幼鹿藏进树丛,簌簌作响。

    苏敏官伸手,从路边树上折下一把带枝的金缕梅,轻轻嗅那香气许久,然后把花枝放在她胸脯上。

    “别紧张。”他低声说。

    林玉婵偷偷笑。那花儿都快被他薅秃了,也不知谁更紧张。

    但当肚子里足月的小生命忽然踢了她一脚,她才忽然进入状态,前几个月的俗事杂务化成一片亮白的光,织成一扇无形的门,送她进入新的冒险。

    “小白,”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我们的婚书……”

    “文件都带齐了。”他好笑地看着她,“不会有警察来抓你。”

    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也不嫌晚。还好他心细。

    她有些不好意思,又问:“名字想好没有呀?幼华好不好呀?”

    苏敏官狡黠一笑,“我有更好的。”

    然后低头翻行李。

    各样文件、现钞支票、换洗衣物、无数巧克力、糖蜜、茶叶、以及罐头干粮……

    他的笑容渐渐凝固。

    林玉婵眨眨眼,幸灾乐祸。

    “忘记带字书了?”

    苏敏官怔住,眉梢一点红,委屈地白她一眼。

    她早就发现他翻字典了!还一声不吭,就等着摘取他的劳动果实!

    孰料他事无巨细地带齐了一切东西,那本夹了无数书签的字典却落在家里……

    林玉婵得意一笑:“那只好听我的……”

    曼哈顿东区修路,马车猛地一个颠簸。林玉婵待要再说,突然腹痛加剧,脸色顿时刷白,冷汗湿透领口,再也出不来声。

    最后一个念头是,幸亏没卡着日子出发……

    苏敏官一言不发,抱她跳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