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林小姐,冒昧问一句,您的职业究竟是……”
年轻的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FranklinDelanoRoosevelt)手里捧着一盏滚烫的乌龙茶,有点紧张。他坐在一张(在他看来)造型奇特的中式太师椅上,余光环顾四周,不太熟练地吹着茶盏里的浮沫。
这是一间布置得很有异国情调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他看不懂的中国字画,门边堆砌着红色的小神龛,熏香的味道倒也怡人。黄花梨木桌上有钢笔和墨水瓶,也有毛笔和砚台,摆得赏心悦目。
办公室外,东方面孔来来往往。他们职业和阶层各异,经过门前时,会朝里面拱手致意。
他对面的广式绿色扶手沙发上,双腿交叠,放松地坐着一位东方美人。她的年纪比他大些,衣着却是十分前卫——披着一件近年才流行起来的浅灰色仿男式双排扣西装大衣,套一袭简约的墨色窄裙,没有束腰,而是大胆地露出自然流畅的曲线。
罗斯福知道,在纽约,敢这么穿的女人,一般是极少数受过高等教育的白人事业女性。然而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东方女子这么打扮。
他的外祖父曾在中国经商,通过茶叶和鸦片大发横财;他的家里收藏了不少关于中国的照片,那上面的东方妇女,盘着头发,穿着宽松的袄裙,踮着不正常的小脚,神态顺从而谦逊。
出于礼貌,更由于对方是潜在的金主,这位林小姐的容颜他不敢多看。但相谈甚欢一个钟头之后,罗斯福还是忍不住发问。
“……当然,我看过您的名片,您是拉德克利夫学院最高荣誉毕业生、访问学者,算起来敝人也算是您半个校友。但……但敝人的专长是公司法方向,并不擅长为您的慈善事业……”
“华人会堂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慈善事业。我也并非它的唯一话事人。”林幼华打断的话,她说英文时带着极轻微的西部口音,“如果你有认真听取我方才的介绍,就会知道,我们纽约致公堂自成立以来,一直致力于防止本地黑帮迫害华人,以及组织工商业劳工联合。虽然它是注册非盈利组织……”
“实际上利润丰厚。”罗斯福在心里接话,“几万个华人会员,十几个城市都有分支,哪怕每人一美元会费——它就是个东方版的共济会……哦我的上帝,我为什么还不走?”
也许是因为,一个实质上的华人黑帮,居然在报纸上刊登广告,正儿八经地雇佣法律顾问,而且面试到了他这个哈佛高材生头上,罗斯福觉得有必要来长长见识。
更何况,他们给出的薪资确实很优厚。对他这个新婚燕尔,需要负担一个妻子和两个婴儿的年轻男人来说,可谓一项无法拒绝的交易。
但罗斯福还是十分谨慎,轻声再确认:“林小姐确定,您的这个……非盈利组织,所做的都是符合法律规范的业务……”
林幼华嘴角微翘,笑而不语。
她生着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五官端严而柔和,初看是典型的婉约茉莉。然而那双轮廓分明的、杏仁般的眼睛里,始终盛着三分凛冽和孤傲,让人在跟她开口搭讪之前三思。
罗斯福被她笑得不好意思,尴尬地咳嗽一声。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比市面上高出三成的薪水,不用问也知道,这“溢价”到底是买什么的。
“Ghee-KongTong。致公堂……”罗斯福喃喃重复这个名字,问,“是您起的?”
林幼华摇头。其实她也不太喜欢“致公堂”这个名字。以前的“洪顺堂”顺口些,但早在她很小的时候,苏敏官试图模仿共济会,将“洪顺堂”注册为旧金山非盈利社团组织,立刻被大清公使馆盯上。不得已,换了个皮。林幼华说惯了英文,觉得这几个字有点拗口。
近年她在纽约独闯开堂口,早就寻思给这组织改个名,换换那些老旧的规矩。
譬如,聘请一个正规的法律顾问,至少做到表面光鲜,不能跟那些意大利黑手党一个德性。
梁羡在旧金山那边经营得风生水起,大地震后更是威望空前。林幼华才不跟他比呢,她决定走现代化道路。
都二十世纪了,大家要讲法律,不能老讲什么同乡义气。
“那,”罗斯福忽然又问,“你们和清国政府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和驻纽约公使馆相隔那么远?据我所知华人喜欢抱团……”
“如果你担心的是政治风险,罗斯福先生,我的回答是,风险已经包含在薪金里了。并且我可以保证,在我这里,除了风险,也有机遇。”林幼华朝桌上的文件点点下巴,擡头看钟,“抱歉,半个钟头后我另有会客安排。”
罗斯福轻声笑道:“所以这也是您打算雇佣正规律所的原因之一?可以底气十足地跟清国公使馆打交道、捞人、上法庭?以及……从事一些按照清国法律可能会丢命的颠覆活动……”
林幼华微笑,拿起桌上一本倒扣的中文书,继续读起来。
这个罗斯福话有点多,但是……专业素养还真不错。
面试的几十分钟里,事事都讲在点子上。
其实她本没想雇佣这么年轻的律师——原先拟的名单里,都是三四十岁的成名律师,个个战绩丰富。而罗斯福连法学院都还没毕业,只是提前通过了纽约律师资格考试,倒说明他天分不错。
而且要价便宜。
不过这么大的事,林幼华不敢擅专,还是习惯性地拍了个电报,列了一排人名,征求林玉婵的意见。她在东海岸人脉广,熟悉这些律所的风格。
林玉婵当天就回电,坚决看好富兰克林·罗斯福。没有原因。
林幼华捧着电报失笑。又是她那奇怪的“直觉”。
几轮面试下来,林幼华暗自懊丧,为什么没有继承这份“直觉”。
罗斯福真的很不错。
就看他敢不敢接这个活。
挂钟嗒嗒响。五分钟后,罗斯福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扣上礼帽,抱歉地朝她鞠躬。
“林小姐,很遗憾,我……我觉得我的资历不能够胜任共济……哦不,致公堂的法律顾问,望您另择高明……”
林幼华不以为忤,友善地微笑点头,戴上自己的丝质小帽。
“谢谢你的时间。我送你出去吧。”
买卖不成仁义在。她看着罗斯福将自己的名片放进口袋里,然后和他并排出门。
门口便是车水马龙的纽约曼哈顿街道。罗斯福环顾四周,摸着鼻子笑道:“我的司机从来不准时。我在这里等着便是——啊,他在那儿。”
罗斯福家族是纽约最富有和古老的家族之一。这位富兰克林小少爷已经配备了时髦而奢侈的福特K型车。他大概从未在下曼哈顿的尘土里脏过自己的皮鞋。
他透过两条大街之间的昏暗小巷,远远看到自己的司机正在一个流动小车前面买咖啡。他不愿让女士陪他等,朝她挥挥手,大步朝那巷子走去。
林幼华:“等等……”
说时迟,那时快,巷子里一扇小门突然打开条缝,把罗斯福撞了个趔趄。紧接着阴影里窜出两个人——
罗斯福只见眼前刀光一闪。随后胳膊被人大力向后一拉。一声带着意大利口音的狞笑。
“BuondìKnickerbocker……”
咚的一声,离他最近的歹徒被踢飞。双排扣西装裙漂亮地一旋。林幼华一把将罗斯福按趴在地,右手娴熟地摸出一杆枪。
砰!砰!
两个歹徒落荒而逃。其中一人的头发焦了一大片。地上掉着一柄切肉刀。
罗斯福啃了一嘴泥,擡起头,惊魂未定。
“这、这些人是……”
“这里的意大利人似乎觉得,纽约的华人都该听他们号令。”林幼华拉着他的手,把他扶起来,冷冷道,“如果一个上流社会的贵公子拜访我们的会堂,我应该做的是把他扣下,抢走他身上的所有美金,然后给他们上供四分之三,而不是把他请进办公室愉快地聊天……不过你放心,方才是投石问路。教父不会再让他们来了。”
罗斯福像看怪物一样看她。他确实从来没涉足过这个地方,也从未听说过这些帮派规矩……
他颤声说:“这是违法的。”
林幼华护送他走向自己的汽车,叹口气,微笑。
“排华法案,”她目视前方,慢慢说,“从法律上规定了一个种族的低人一等,令他们无法在这片土地上正常地工作、生活、结社、繁衍……自然,也就没资格在任何事务上争先。罗斯福先生,我猜在我之前,你很少接触华人吧?”
罗斯福微怔,礼貌地说:“这是一项很老的法案了,虽然作为民主党人,我觉得它颇有可改进之处……”
他心中微有不解。排华法案越来越严厉,然而“排”的始终是劳工、矿工等“低端人口”。像林小姐这种父母皆为体面商人,受过高等教育,又因出生在美国而天然享有美国国籍的华人,再严格的移民官,也不会为难她一秒钟。美国欢迎这样的人才。
她义愤个什么呢?
路口铺开一排热闹的商店,从三层到二层的整幅窗上,贴着大都会歌剧院的巨幅海报:意大利音乐巨匠普契尼的歌剧作品《蝴蝶夫人》首次登陆美洲,订票从速……
海报上,一个美丽的东方女子羞涩地凝视远方,她身边堆砌着无数东方主义的元素:纸扇、樱花、瓷器、猫……
林幼华擡眼看那海报。
“温顺而幼齿的凤目美人,”她沉思,“邪恶的吊梢眼,黄祸,小脚,鸦片,磕头,猪尾巴……这些标签区分了你我,让我们成为这片土地上的外人。然而很多人或许没有意识到,我们并没有阴谋占领这片土地,只是因为我们的祖国……怎么说呢,如今还不是很适合安居乐业。我们所做的事业,便是想要改变这一点。但在那之前,我们也需要温饱,需要安全,需要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尊严。”
罗斯福静静聆听,许久,苦笑着叹口气。
“的确,如果我是美国总统,我也许会考虑废除这个愚蠢的法案。不过现在……”
“譬如现在,”林幼华不动声色,眼神指一指匆匆赶来的两个警探,“方才的枪声还是有点太响了。尽管我是出于自卫,但是身为华人,我也许会遭到一些不必要的盘问……罗斯福先生,你确定我方才没有打伤人?”
罗斯福点点头,忽然走到她对面,扶正头上的帽子。
“我不确定,林小姐,”他露齿一笑,“我认为,您需要一位专业的法律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