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向阳气得跳脚,他们调研组从上至下,就没有一个是经济宽裕的,说是赤贫也不为过。
教授们拿着不多的固定工资,要养一家老小,像他这样跟着来的学生,更是只有少少的生活补贴。
师兄们丢的手表,是自己辛苦攒了不知道多久的钱才攒下的,有一位还是家里长辈赠送的,十分有纪念意义。
郑向阳腿比脑子快,直接就冲了出去。
——要是能把钱追回来一部分,挽回一点损失也是好的。
宋幼湘眼见着两个人嗖嗖从她眼前消失,只能赶紧跟着追过去。
早在六十年代初,国家就在临近港城的宝安,实行了对外开放的初次尝试。
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今年年初,粤省省委再次批准了宝安县委提交的发展边防经济的报告。
比之二十年前的政策更加宽泛,允许边境同港城那边做生意,范围还扩大到宝安全县。
二十年前宝安人民经营的项目只能是小河鲜、稻草这种外贸部不经营的种类,现在则是只有完成上交国交的任务物资,其余家禽、蔬菜、鱼虾,都可以同港城人做生意。
这一片正是二十年前最先开放的地方,比宝安其余公社都要繁华得多,同时,也更加鱼龙混杂。
“抓到了!”七岁的孩子怎么跑得过成年男人。
郑向阳更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追了没两条街就把人给追上了。
不同于被公安带去招待所时的任打任剐的模样,被郑向阳抓住后,小姑娘疯狂地挣扎起来。
小孩子有蛮劲,没有人收拾,身上脏脏臭臭的,有些滑不溜手,差点就叫她给挣脱跑掉了。
“幼湘,你过来问她。”郑向阳拽着这孩子,冲追上来的宋幼湘招呼。
郑向阳沉浸在马上要追回损失的喜悦中,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巷子里各个角落里走出来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孩子。
个个黑炭似的,看不清长相,只一双眼白格外白。
这里头还有几个十来岁的少年,看身上的肌肉线条,郑向阳肯定是打不过的,他们手里还拿着木棍。
要是一般的孩子,郑向阳也不怕,但这些孩子像饿狼一样的眼光,无端叫人心里发憷。
“……”郑向阳。
宋幼湘擡起手,做出停止的手势,“误会,郑向阳你先松手。”
郑向阳早就想松了,但注意力都在对面这群孩子身上,他手没有接收到脑子的指令。
他手一松,手里的孩子一下就冲到了孩子堆里去,躲在了最后头。
宋幼湘拽着郑向阳往后退,好在郑向阳松手后,这些孩子没再上前,只是警惕地盯着他们,任由他们离开。
“这些孩子……”出了巷子,郑向阳莫名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汗毛竖着久久落不下去。
宋幼湘眉头紧皱,“这些都是家人逃港后,被抛弃的孤儿。”
郑向阳说不出话来,也没了追回损失的心情。
沉默了一会儿,郑向阳喊宋幼湘回供销社,但宋幼湘却不愿意走了,她要等刚刚那个孩子。
“是她拉住了主事的那个少年的衣摆,没让他们上前。”宋幼湘跟徐向阳道。
如果说巷子里那些孩子眼里只有蛮狠的话,那那个小女孩眼里就写满了机灵。
看得出来,那几个少年是想打劫他们的,他们的外貌穿着,明显就不是本地人,也明显是经济略好的那一类人。
他们俩个不足为重,但他们身后有调研组,有华大。
现在宝安县的领导顾不上这群孩子,但他们俩要在这里出了点什么事,这群孩子带来的乱象肯定会被整治。
郑向阳愁眉不展。”可我们在这里守着也没用啊,那孩子跟泥鳅似的,要是再引来那些人怎么办?”
宋幼湘摇了摇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小女孩不会舍得再寻求庇护的。
果然,他们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后,等了没一会,那小女孩就垂头丧气地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她身后也没人跟着。
刚刚应该是郑向阳把人逼急了,直接溜到了地头蛇的老窝里头去。
“别急,我们跟着她。”宋幼湘拦住想上前的郑向阳,她跟郑向阳想法差不多。
就算追不回全部损失,要是运气好,能把师兄的手表要回来也是好的。
好在最近宝安这边汇聚了全国各地来的农民工,宋幼湘和郑向阳鬼鬼祟祟地跟着人小女孩,也不算特别打眼。
不过追了两条街后,两人还是被小女孩给发现了。
郑向阳站在巷子口,看着里头光线昏暗的死巷,皱着眉头打量着,可别再冲出来一堆人了。
宋幼湘注意到,小女孩此时的表情明显紧张起来。
“阿姐……”巷子深处,传来柔弱的喊声。
小女孩瞬间从防备,转换成凶狠待攻击的状态,她微拱起背,微低着头目光紧盯着宋幼湘和郑向阳二人。
郑向阳目光找了一圈没找着人,有个破箩筐从一堆垃圾上掉下来,他才注意到,地上有个孩子在爬。
恰好太阳西偏过来,一缕夕阳照亮了昏暗的巷道,怀里抱着只脏布娃娃的小孩,目光惊恐地看着除她阿姐外的另外两人。
然后小孩一下就缩了回去,靠在墙角,连头都不敢擡起来,太阳照在她瘦骨嶙峋又伤痕累累的一双小脚上。
不光郑向阳看到了,宋幼湘也看到了。
这一幕对两人的冲击是很大的,尤其是郑向阳,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不是看到熟悉编绳,宋幼湘会转身就走,当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那是一条唐桂香每年端午都会编的五彩绳,她编的花样和绳结与普通的不同,宋幼湘一眼就认了出来。
系绳子的手从垃圾堆里露出来,那里头躺了个人。
宋幼湘心里有极不好的预感,不安驱使她大步向巷子里走去,她必须亲眼确认一下,才能够放下心来。
“小心!”
宋幼湘动的时候,一直处在攻击状态的小女孩也冲了上来。
……
徐向阳反手揪着小女孩,目光担忧地看着蹲在垃圾堆前的宋幼湘。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拨开各式垃圾搭起的棚帘,宋幼湘看到了躺在里头人事不醒的严志邦。
虽然这地方又脏又臭,但严志邦的脸应该是有擦拭过的认得出来人,也看得出来他此时正在发高烧。
“这是谁?”郑向阳都蒙了,怎么里头还藏了个大人。
宋幼湘伸手探了探严志邦的鼻息,喷出来的呼吸十分灼烫,“是我姐夫,麻烦你来给我搭把手,他得马上送去医院才行。”
郑向阳抓着手里还在挣扎的孩子,“她怎么办?”
现在确实得赶紧去医院,就刚刚,这狼崽子一样的小孩子扑上宋幼湘,就在宋幼湘手臂上咬了一口狠的。
“我知道你听得懂我说话,我认识他,现在我要送他去医院,你带着妹妹跟着我,我还有事要问你。”说着,宋幼湘从口袋里掏出钱来。
那是一笔不小数目的钱,是宋幼湘从调研组收的购买物资的现金。
郑向阳张了张嘴,没有说什么,事急从权,现在要紧的是宋幼湘的姐夫的人命。
小女孩停止挣扎,目光依然警惕地看着宋幼湘。
在宋幼湘的示意下,徐向阳缓缓松开了钳制小女孩的手,小孩子想了想,眼里精光闪过,飞快伸手要去掏宋幼湘手上的钱。
“现在只能给你一半,剩下的等你回答完我的问题再给你,但你要是敢偷溜,连同之前的,我都有办法找你要回来。”宋幼湘抽回一部分。
小女孩咬了咬牙,恨恨地从宋幼湘手上拿到剩余的部分。
医院里,徐向阳和宋幼湘站在手术室门口,踮脚透过小窗张望着里头的情况。
“他是我在红树林捡的。”小女孩拽着妹妹,光着一双脚缩在墙角。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竟然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宋幼湘几乎立刻就知道,这小女孩一家并不是宝安本地人,难怪她父母离开后,她们姐妹没有在原来的村子里生活,而是生活在垃圾成堆的巷道里。
“你去红树林做什么?”郑向阳下意识地开口。
那里很危险的,离这里也远,她一个小孩子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
小女孩擡眼看了看郑向阳,眼里没有一点悲伤神色,“我就是想去看看,我哥哥们有没有被冲上岸。”
“……”郑向阳看向宋幼湘。
宋幼湘看着小女孩,“你什么时候捡到的,你怎么把人弄回来的?”
凭一个七岁的小孩子,不可能把人从海边弄回到离海边略远的镇上来,刚刚徐向阳背严志邦,都费了很大的劲。
最重要的是,这小女孩为什么要救严志邦。
“……”小女孩低头不说话。
宋幼湘知道这会问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她从口袋里掏出钱来给郑向阳,“麻烦你先带她们回招待所吃饭洗澡,回去前去供销社先给他们买两身衣服。”
小女孩看到宋幼湘把答应给她的钱掏出来,却不给她,一双眼睛立马就凶了起来,扑上前就想抢。
“别闹,我答应给你的不会少!”宋幼湘躲开。
现在不是她着急查看情况的时候,小女孩才扑过来,就被宋幼湘摁了回去。
“幼湘,这钱你也不能给她们呀。”郑向阳有些着急,这里不少钱呢,是调研组所有人买生活用品的钱。
就他们那点生活补贴,宋幼湘哪有钱把这么大一窟窿填上。
就算宋幼湘是初晓的社长,但初晓每学期的收支都有公示,像许随舟、朱婷他们工作有工资的,而宋幼湘是初晓唯一没工资的核心成员。
她哪来的钱!
“没事,你先帮我把她们安顿好,晚点过来把我房间的书包拿过来就行。”宋幼湘把钱塞郑向阳的手里。
又转头交代小女孩,“老实听话,你再聪明,也只是个孩子,斗不过大人的,你能跑,你妹妹也跑不动。”
等郑向阳把两个孩子带走,宋幼湘才抓紧时间去处理被孩子咬伤的手臂。
还好没有咬破皮,但被咬的那块这会已经青紫起来,隐隐看得见血丝,可见那一下咬得有多狠。
消了毒涂了膏药,宋幼湘重新回到手术室外头坐下。
严志邦会出现在这里,宋幼湘并不觉得奇怪,很可能是执行某项保密任务时出的意外。
她只是在想,严志邦上辈子因伤退伍,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次受的伤。
扒开严志邦身上的覆盖的棉子时,宋幼湘看到他身上的伤口都长蛆了,上辈子严志邦在这里经历了什么,最后是怎么活下来的?
宋幼湘心情有些乱,好在手术室的门没多久就打开了。
“患者受伤严重,送医时间太晚了,我们医院条件不行,只能进行简单的清创消炎的工作。”医生微微摇头。
宋幼湘眉头拧起来,现在转院一时也不知道往哪里转才好。
医生想到什么,招呼后面端着托盘的护士过来,“我们剪开他的衣服发现了他的工作证,同志,他这样的伤,最好是联系上级,转去部对医院,你看能不能联系一下。”
用塑料纸包着的工作证上面,是严志邦和唐桂香的结婚照,泡了水都染色了。
宋幼湘接过来,点了点头,谢过医生后,赶紧去打电话。
她这一时半会肯定是联系不上的,找唐桂香倒是能联系上,但她怕唐桂香担心,也怕电话转来转去耽误时间。
现在最快的办法就是找李教授帮忙联系。
通过李教授辗转联系到医院,很快那边就派了救护车过来,把严志邦给接走了。
宋幼湘留下了招待所的联系方式,拜托医生在严志邦醒来后,第一时间联系她。
在医院等到拿着包回来的徐向阳,两人去供销社把需要的生活用品给买齐了,才往回赶。
“要不,好好跟那个孩子说,她已经拿了不少钱了。”车上郑向阳忍不住劝宋幼湘。
那个孩子给人的感观太不好了,钱给了她,她也不会记宋幼湘半分情。
宋幼湘摇了摇头,“答应给了就不会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