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前后几天,宋幼湘不是在邮局,就是在去邮局的路上。
这几天从江省邮过来的东西,各师兄嫂子给师母准备的年礼,宋幼湘要往各处寄的年礼,都要通过邮局取寄。
收到宋改凤寄来的邮包的时候,看着夹在包裹里小佳宋的照片,宋幼湘心里有种奇怪的释然。
听宋改凤提过,现在他们夫妻都上班,小佳宋适应不了托儿所,一直养在了宋母那里。
大概是隔代亲吧,宋母对这个小外孙女,倒是没有以前对自己小女儿那样苛刻。
当然也有可能是女儿女婿交的家用足够,以及没有亲孙子争宠的缘故,小佳宋被养得还算不错。
而跟宋改凤关系破冰最大的好处是,这两年宋改凤夫妻很好地拦在中间,替宋幼湘挡掉了几乎所有来自宋家的麻烦。
宋父一般跟子女没什么交流,就算有话要说,也是通过宋母转达。
而宋母要跟宋幼湘联系的话,只能通过写信,而写信基本都是宋改凤代笔代寄,宋有良可没有那个耐心听宋母碎碎念。
至于江媛朝……
宋幼湘忽然发现,这位在她上辈子人生留下浓墨重彩悲凉一笔的二姐,现在在她的记忆里极其模糊,她甚至都不太想得起江媛朝的样子。
“幼湘,这些东西我放到厨房去?”姜沪生把院子扫了一遍进来,就见宋幼湘拆的邮包已经在八仙桌上堆了一堆。
宋幼湘回过神来,指了指放在椅子上的一些,“那些放厨房,桌子上这些我分一分,添到给师伯和几位嫂子的东西里头去。”
来来往往的东西太多了,宋幼湘也不能免俗地借花献佛,不过怎么添补,她都是认真考虑过的。
姜沪生二话不说,放下扫把,就来回忙活起来。
刚放好东西,打乒乓球输了下台的安宁满头大汗跑进来,一把抱住姜沪生的腿,“小舅舅,小舅舅!林川哥欺负我,你去帮我打他!”
家里的乒乓球台搭好后,胡同里的小孩一天到家门口探无数回头。
人多玩起来有意思,而作为有场地有球具的主人家,魏林川和安宁两个最爱户外活动的,直接被胡同里的孩子捧上了天。
孩子社交其实也是个小社会缩影,你争我夺,拉帮结派都是有的,但孩子交往都直接,闹崩快和好也快,不会像大人那样,一绕三个弯。
而孩子们处事,又多多少少会有大人的影子在。
一般来讲,安宁是最被放让的,最不爱带小孩子玩的大孩子也都会让着她,输三球下台,那也得先让安宁赢两球再说。
只有魏林川,下手毫不留情。
今天安宁刚上场,对上魏林川又被剃了光头,直接送下场,给她气死啦。
姜沪生哄着安宁,先帮宋幼湘把活干完,才慢条斯理地由安宁拖着往球台那边去。
看到姜沪生来,孩子们都忍不住欢呼。
年龄大些的孩子们欢呼,是因为姜沪生球打得好,跟他打就是输了也过瘾,小朋友们则是因为,等姜小舅舅把大孩子送下台,他们就能轮得上啦。
弱肉强食,年龄小的这一拨,除了安宁,其余基本只能看着,等大孩子被拎回去写作业,他们才能摸到球拍。
魏林川轮了几个人了,连胜不输,正高兴着呢,球拍就到了姜沪生手里,安宁在旁边叉着腰,好不得意地看着他。
“输不起就只会搬救兵,羞不羞!”魏林川摆开接球架式,还有闲功夫跟安宁打嘴仗。
安宁叉着腰,“哼!谁叫你欺负人,小舅舅,削他!”
魏林川瞟她一眼,小势利眼儿,以前干什么都找他,哥哥长叔叔短,现在有了小舅舅,就把他丢到了脑后。
……
宋幼湘整理完东西,闲着没事,听到院子里一阵阵欢呼,也去围观了一局,正好前头的被打下场,她还接过拍子来了两局。
她对上姜沪生,安宁立马改变立场,跑到宋幼湘这边来加油了。
魏林川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安宁冲他做了个鬼脸,带着一帮小的大声替宋幼湘鼓劲。
李教授过来的时候,宋幼湘刚输了球,老老实实地追着小球在捡球。
“小宋。”李教授和郑向阳进院子的时候,还以为找错了地方,宋幼湘跑出来捡球,才知道没找错。
看到他们热火朝天在打球,停好自行车,挽着袖子就过来了,“好久没打过了,我也来活动活动筋骨。”
宋幼湘三分下场,正好把球拍让给李教授。
“被抓去加班了?”宋幼湘被跟来的郑向阳叫去自行车那边。
“麦大哥他们托老师给你捎的特产。”郑向阳把车龙头绑着的网兜解下来,笑着道,“不算加班,就帮着处理了一些工作。”
调研组过年虽然有假,但并不是全都放假的,偶尔还是有资料传真过来。
考虑到毕业后的事情,前面也已经走了九十九步,郑向阳不想因为回家过年找不到人,错失机会,过年就没有回老家,而是留在京市,以备有工作的时候能够随叫随到。
寒假工作不多,郑向阳留下了,基本就不需要宋幼湘再过去。
……
别看李教授是搞学术研究的,但乒乓球意外地打得不错,球风也一反随和个性,把上台就没下过台的姜沪生给打了下去。
不过打完姜沪生后,李教授也跟着下了球台。
“好些年没见了。”李教授跟姜沪生打招呼,他回来后就听说了姜沪生的事。
以前求学的时候,李教授偶尔会带着厉景明他们学习,跟姜沪生也是认识的,“回来了就好。”
姜沪生点了点头。
大人们进屋谈事情,魏林川没再上台,而是安排大家轮流上,还特意叮嘱,“咱们安静打,别吵啊。”
为了能长久地玩,孩子都特别自觉,打出了好球,也只是用表情表达激动,不会像刚才那样大叫欢呼。
李教授今天过来,一是代他的老师来探望师母,二是把宝安那边给宋幼湘捎的特产带过来,再就是打算跟宋幼湘聊一聊她放假前写的那份报告。
经改办的工作,既是工作也是学习。
宋幼湘和郑向阳能去经改办,一是确实缺处理基础工作的人手,再就是许老有意锻炼他们。
这项工作是李教授打报告,许老特批的。
寒假前许老就交代了,宋幼湘和郑向阳都要写总结报告。
郑向阳的报告写得中规中距,宋幼湘的前面也差不多,毕竟都是用数字说话。
但最后的总结,宋幼湘则是直接表达了自己的忧虑。
现在改革形势一片大好,不管是国企初改,还是中外合作,大量订单签订,国企利润净额大幅上涨,上缴利润和税金涨幅也连年增长。
不光是企业,农村通过分产到户,大大地提高了生产积极性,零售行业也出现了不少个体经济。
各方面都是一片兴旺。
问题当然有,但在耀眼的成绩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全面唱兴的声音里,宋幼湘是唯一一个唱衰的。
当然,并不是只有宋幼湘看出问题。
只不过是,现在企业和国家都需要鼓励的声音,大家在摸索的路上,还是尽量抱着乐观的态度。
“去年中央财政赤字是近一百七十多亿,按现在的步子走下去,今年这个数字即使不拉大,也不会大幅降低。”宋幼湘轻叹了一口气。
这份报告,完全是宋幼湘这几年的学习,观察的总结,没有上辈子经验的加成。
毕竟,上辈子的她接触不到,也考虑不到这个层面的东西。
李教授点了点头,“你继续说。”
这件事,许老他们讨论过,从数据出来,上面已经连开了几次会议,已经在着手往回拉的各种举措了。
会议上许老表现得乐观,但他心里的答案,跟宋幼湘报告里写的差不多。
“说到底,财政危机是变革的必然结果。”宋幼湘报告没有写得特别细。
去年三年,为了改善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改变国家物资短缺的窘境,国家出台了一系列的政策。
不管是职工提薪,还是安置就业,政策退赔,以及农业产品提价等等,都大幅增加了财政支出。
而经济复苏必然带动基础建设,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像五星大队那样,扶植社队企业,增加地方财政收入再投入基础建设的。
大部分地方都指着专项拨款来搞建设,而随着基建规模扩大,预算无法控制,最后的结果就是无法控制预算,大幅超支。
“而国企放权,改革让利,允许企业留成,也导致中央财政少了很大一块。”宋幼湘说道。
李教授点了点头,确实是这些问题,但改革的脚步并不会因此而停止。
他从宝安回来后,跟许老几位也讨论过好几回了。
宋幼湘说到这里停了几秒,最后才道,“如果这样能够换得各大企业清醒认知也是好的,但……除了个别企业,大部分改革都不尽如人意。”
像器材厂这样主动寻求出路和改变的单位有,有很多,但放在全国的大基数里头,就只剩下寥寥无几四个字。
大部分单位享受着改革带来的便利,无章无序地发放着奖金,但对改革只字不提,做什么都等着地方照顾,等着拨款扶持。
往前走的拼了命走,也走出了成绩。
拿首钢为例,她去年首钢上缴利润较往年直接增长百分之三十二,这成绩是多么喜人。
但无奈的是,全国拖后腿的企业太多了。
“还是不够狠心。”宋幼湘看向李教授,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国家这个保姆式的大家长,和我国传统的父母一样,放不开手,真正叫孩子们去独立。
“上面的意思是,再观察一年。”李教授自然也是知道症结所在。
说完,李教授把宋幼湘的报告拿出来还给她。
这份报告,并不适合现在拿出去,它太犀利了,足以刺痛人心。
宋幼湘平静地接过报告。
虽然报告被退了回来,但比宋幼湘交上去的可厚多啦,翻过去一看,是许老等人写的评语。
一页,两页,三页……
看到每一份评语后面的署名,宋幼湘有些意外地擡起头来,李教授笑着看向她,“老师他们非常肯定你,你看看最后一页。”
宋幼湘还没有翻到最后一页,因为评语实在是太多了。
最后一页是单位两段评语,字体遒劲,宋幼湘目光落到最后的签名上,这次不仅是意外了,而是震惊。
这位是主管全国经济改革的部长签名。
“开学后,上级对你有新的安排,你要做好准备。”李教授笑着看向宋幼湘。
宋幼湘眼睛眨了眨,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李教授没有多留,他起身的时候,还特意单独跟姜沪生说了几句话。
问到姜沪生现在的情况,知道他的病情得到很好的控制后,主动问他有没有想法工作。
姜沪生当然想工作,但是他对自己没有自信,而且他的病,对他有太多的限制,他根本就不敢奢望。
“你是有才能的,如果你想工作,我这边给你安排。”李教授认真地说。
前面十年,各单位不知道进去多少驻虫,好多人靠着关系进单位,结果连基本的资料都处理不明白。
不然他们也不会从学生里抽调人手去工作。
“教授,沪生哥七七年高考,是直接考上了研究生。”宋幼湘适时在后头补充。
姜沪生下乡后并没有放下学习,他是恢复高考后,少数直接考上研究生的。
李教授看向姜沪生,“那我回去就写申请了。”
姜沪生心里有两股力量在对抗,一个力量在嘲笑他不自量力,拼命贬低他,一个力量告诉他,试一试,去试一试。
最终,在宋幼湘目光的鼓励下,姜沪生咬牙开口,“行,麻烦您了。”
李教授带着郑向阳离开,宋幼湘这才有时间回书房仔细看报告后头的评语。
其实在这份报告之前,宋幼湘还写了一份“完美”的报告。
但最终,她选择了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