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吹,满树的槐花扑簌簌,前挡玻璃上落了一层。
许知意停好车,捞起副驾的包去赴约,刚握住车门把手,视线定住,前方十几米远处,一道修长的熟悉身影猝不及防闯入视野,男人今天难得一身休闲打扮,他旁边的那个女人一袭白裙,玲珑有致。
单从背影看,郎才女貌的一对。
没想到在这里碰见齐正琛和他老婆。
她松开门把手,没急着下车。
齐正琛忽然间转身往后看,路边停车线内停满了车,过往的路人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
为何突然回头,又在寻找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看什么?”身边的女人停下,莫名看他。
齐正琛回身:“没什么。”
隔着单透车窗,许知意看见齐正琛转身这一幕,没来由的鼻尖发酸。眼前,朱红的墙,绿意盎然的遮天槐树,铺了一地的细密的槐花,这条胡同,小时候她跟在齐正琛后边不知走过多少遍。
“知意,你靠边走。”
她走一路玩一路,而齐正琛不时回头,极有耐心地陪她一路玩到姥爷家。
当时大概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她和齐正琛如同家人一般的感情会像这些花期末尾的槐花,慢慢落尽。
喊了他二十多年的二哥,比亲人都还要亲,谁能想到在她二十四岁生日的前一天,他竟然向她表白,当时她怔在原地回不过神,无法给他回应。
因为她暗恋多年的人是他的发小蒋司寻。
渐渐地,她与齐正琛再无联系。
偶然听别人说起,他已经领证,和他老婆是闪婚。
而她后来表白蒋司寻也没有得到回应。
包里的手机响了,许知意收起回忆打开包。
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蒋司寻”,她调整呼吸接听:“蒋总。”
“不在公司?”
“我在外面。”
“约了客户?”
“不是。”许知意有半秒的停顿,“私事。”
她一时没想好要不要对他讲实话,所谓的私事其实是相亲。
蒋司寻察觉到她刚才一瞬的犹豫:“几点回来?”
他语调平缓,磁性的嗓音里蕴着温和。
一时半会儿回不去,许知意决定坦诚:“中午有个相亲。”
“怎么去相亲了?”
“我爸安排的,他一个朋友的儿子,刚回国。”
“没听许伯伯提过。”
“可能我爸觉得不一定成就没多说。”
许知意从他刚才的对话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也是,他已经婉拒她的表白,那就是对她没男女意思,她去相亲,他怎么可能会有其他反应呢。
手机里静默须臾。
蒋司寻:“你不是排斥相亲?”
那有什么办法。
有些相亲局躲是躲不过。
许知意:“没事,对方和我一样,是碍于父母面子不得不去,就简单吃顿饭,一两个小时很快熬过去。”
“不想去别勉强自己,我代你去,把这顿饭应付过去,顺便跟对方聊聊项目合作,也不算浪费时间。”蒋司寻抄起车钥匙,“在哪相亲?”
“谢谢,不用。”许知意吐露心声,“蒋总,你不要因为拒绝了我就觉得亏欠我,什么事都想迁就我。”
蒋司寻:“不是迁就你。”
许知意了然:“我爸让你关照我是让你在工作上关照,私事不用。饭店离公司远,你现在过来赶不上。”说着,她笑笑,“再说,哪有老板陪着下属去相亲的。”
她如此平静,分不清是真的无所谓,还是在掩饰自己的难过。
蒋司寻:“赶不上不要紧,我去接你。”
“蒋总……”
话被他打断:“我挂了。”没问她在哪相亲,打给许伯伯一问便知。
通话结束,许知意下意识侧脸看窗外,胡同尽头,早看不见那两道身影。
【到哪儿了?】相亲对象发来消息。
她在车里待得时间有点长,推开车门下去,直奔相亲的餐厅。
很久没来这片胡同,二十岁以前经常来,那时她还不认识蒋司寻,依旧喊齐正琛二哥,她也不姓许,姓尚,叫尚知意。
就在二十岁那年,她知道自己的身世。
得知自己不是爸妈亲生的那天与今天一样,刚下过雨,槐花掉了一地。
……
那晚餐桌上的菜从荤菜到素菜,每盘都补血,不过都不是尚知意平常爱吃的,尚通栩还又给她盛了一大碗鸡汤,她实在不想喝,把鸡汤往爸爸那边推。
尚通栩不由分说又端到她跟前:“饭可以少吃,鸡汤怎么也得喝完。”
萧美桦瞅一眼丈夫:“她不想喝就不喝,干嘛呢你。”
尚通栩:“知意上午献了三百毫升血,不多吃有营养的怎么补回来?”
“献血?”萧美桦皱眉,望向尚知意:“怎么想起来去献血?”
“是我带她去的。”
“正好路过献血站。”
父女俩异口同声。
尚通栩从年轻那会儿就开始无偿献血,没有特殊情况每年都会献一次。下午又去献血,尚知意在家无事便陪着一起去。
萧美桦听后没说什么,命令似的口吻对大女儿说道:“把鸡汤喝了再吃饭。”
尚通栩:“献血对身体没坏处,知意是AB型血,血库经常紧缺。”
萧美桦冷嗤:“接着编。”
“编什么?”
“想献血就献,我又没拦着,你还撒上谎了。”
尚通栩一头雾水:“我撒什么谎?”
“你是A型,我是A型,知意怎么可能是AB型?下次编谎麻烦走走心!”萧美桦懒得搭理这人,给小女儿夹菜。
尚通栩努力回想,疑惑看着妻子:“你……你不是AB型?”
“我哪来的AB型!不是跟你说过我A型!自己说谎不过脑子还往我身上赖!”萧美桦瞪他一眼。
尚知意插话:“妈妈,我真是AB型。”
那一瞬,萧美桦瞳孔震惊,不愿信:“血站搞错了吧?”
怎么可能弄错。
她曾经因为好奇自测过血型是AB型,与血站通知的结果一样,不会错。
尚通栩没当回事:“我和知意的血型应该不会错,兴许是你记错了,我们不少同事都记错自己的血型。先吃饭,菜凉了。”
一顿饭吃下来,尚知意感应到妈妈打量的目光,妈妈不时看看她,又不时盯着妹妹瞧。
妹妹是亲生的无疑,简直是爸爸的翻版,倒是她,长得没有哪一点像父母,唯一像的地方就智商方面。
爸爸是TOP2大学的教授,她小的时候,爸爸的同事经常打趣,你爸这是把所有智商都遗传给了你,一点都没给你妹妹。
越看长得越不像,萧美桦决定:“我明天去医院验血型。”
隔了许久。
“你们俩也再去验一下。”
一夜没睡好。
次日,尚知意很早起来,和爸爸一道去医院,妈妈没同行,她是跨国公司北京分公司的高管,上午有个重要的会议,只能先去公司。
检测结果很快出来,她是AB型,爸爸是A型,没弄错。
爸爸笑着安慰她:放心,你保准儿是我闺女,抱错那种事不可能发生,当真演电视剧呢。
爸爸还有工作要忙,两人在医院门口分开,她来了姥爷家。
她也自我宽解,哪来那么多的抱错。
可一想到自己与家里人都长得不像,心就不断往下沉。
一整天心里搁着事情,七上八下。
不知不觉,姥爷家老旧的挂钟指针指向了下午四点五十。
尚知意抓起车钥匙扭头对书房里说道:“姥爷,我出去啦。”
姥爷坐在书桌前,稍一歪身正好能瞥见外孙女:“开车小心点儿,早些回。”
尚知意故作轻松,扬笑挥挥手。
上车后静坐了数秒,把脑子里那些隐隐不安赶出去。待平复,她发动引擎,倒车镜里,姥爷家的房子越来越远。
晚上约了齐正琛吃饭,两个多月的暑期她只有一周的时间待在国内,下周就要回曼哈顿实习,今年运气爆棚,第一次找实习就拿到了远维资本的offer。
远维资本是一家全球性投资机构,它的背景极其复杂,创始人叫路剑波,曾经是风投界的传奇人物,此人相当神秘低调,在远维资本顶峰时期宣布退休,自此关于他的消息少之又少。
有报道说他至今未婚,年过五十膝下没有孩子。
但又有传闻,说远维现如今的合伙人之一蒋司寻是他的儿子。
所有揣测至今没得到证实。
远维在全球设立了多家分支,曼哈顿分支的负责人是蒋司寻,她没见过蒋司寻本人,听说他的皮囊极其出众,有位港岛富家女看上了他,为追人,让家里出资设立了家族基金交给远维管理。
不知真假。
有钱人任性的世界,她不懂。
汽车很快开出这片她熟悉的胡同,拐上宽阔的马路。
手机振动,有电话进来。
尚知意收回思绪,轻触车载显示屏接听。
“喂,爸爸。”
“还在你姥爷家?”尚通栩满腹心事。
“刚出来,晚上和二哥吃饭。”尚知意不由提起心脏,问道:“妈妈还没忙完?”还没有去验血型?
她明显感觉到爸爸欲言又止。
“……还没,今天她们总部领导来,脱不开身。你吃过饭早点回来,开车当心。”
“诶,爸爸等一下,别挂。”
“怎么了?”尚通栩耐心问道。
“你别瞒我,妈妈是不是已经去过医院了?”
尚通栩想反驳来着,还不等说话,电话那头传来“砰”一声巨响。
“知意!”
无人回答。
尚知意醒来时在医院的病床上,鼻尖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当时被安全气囊弹晕,现在头疼,心口也隐隐作痛。
尚通栩摸摸女儿的脑袋,心疼不已:“总算醒了。”
尚知意动动胳膊和腿,没断。
尚通栩心有余悸:“交警说你没注意到对面拐过来的车,还好你反应快,避开车撞到了路边树上。有点挫伤,其他没伤着。万幸。”
“我昏迷了多长时间?”
“两个多小时。”
“这么久?”
“可能因为昨天献血,身体虚。”
尚知意转头看窗外,天色已暗,这才想起来晚上和齐正琛吃饭的事,“二哥打没打我电话?”
“打了,你妈妈接的,没告诉他你在医院,说你献血身体虚,补觉还没醒,他说吃饭改天,让你好好休息。”
尚知意点点头,又问:“妈妈呢?”
“刚给你办好住院,正在外面接客户电话。”
女儿还想说什么,尚通栩示意女儿眯眼休息,尽量少讲话。
尚知意哪里睡得着,爸爸只字不提甚至有意回避妈妈的血型,她内心的不安不觉加剧。
今天在姥爷家,她特地找出老相册,一张张翻看,无论是姥姥姥爷年轻时,还是妈妈小时候,从他们眉眼间她看不到自己半点的影子。
她与爷爷奶奶的长相那就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不是亲生的,亲戚都夸她会长,尽挑全家每个人的优点长,个高随舅舅,皮肤白随妈妈,脑子聪明随爸爸。
现在想来,没人说她五官像家里的哪个人。
头一阵阵疼,尚知意阖眼假睡。
尚通栩在心底叹口气,起身去了病房外。
萧美桦双手抱臂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走神,有人走近,她完全没听到。
“打完电话怎么不进去,闺女找你。”
萧美桦直直望着窗外,没应丈夫的话。
尚通栩双手抄兜,兜里,手指无意识对搓。妻子上午就去了医院查血型,是A型。两人都是A型,生不出AB型的孩子。
这些年即使孩子长得不像他们夫妻俩,他们从未生疑,认为女儿长这么漂亮是上天偏爱,是中了基因彩票。
萧美桦看向他,半晌开口:“我要做亲子鉴定。”
妻子的决定在尚通栩的预料内,他商量:“知意还躺在病床上,能不能暂时撒个谎瞒着她,说你是B型血?”
萧美桦几近逼视的眼神:“尚通栩你在害怕什么?怕闺女不是你的,却跟我有血缘关系?”
尚通栩无言以对:“…我有什么好怕的?”
他做个打住的手势,不想在医院里吵。
“闺女如果不是你的,那也肯定不是我的,亲子鉴定必须做,明早就做!鉴定机构你联系。”萧美桦转身离开。
尚通栩望向窗外,身后留下一串重重的高跟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