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砚把玩手中棋子许久,忍不住问:“这是……冷暖玉?”
太后点头:“东国进贡那副。”
李砚便知这是王待诏与东国王子对弈时所用的棋子。他举手对光,再度审视那枚棋子。
当初她正是为了冷暖玉棋子才答应他联棋的邀约。可惜那时她虽然赢了钱,却并未如愿。因王待诏得知原委后告诉他们,冷暖玉冬温夏凉,至今也只有东国进贡过一副。市中商贾所贩必然不是真品。她只道无缘,还为此怏怏不乐了很长一段时间。想不到这棋子终究还是到了她手中。
良久,他将棋子放回,阖上棋盒笑道:“也算得偿所愿。”
太后明白他的意思,淡淡一笑:“以前觉着稀罕,如今也只是寻常。”
李砚若有所思。
谈及旧事,太后眼中多了一抹暖意:“王老致仕后,我已许久没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是否康健?”
李砚笑答:“臣去岁与他相逢的时候,看他倒还硬朗。虽说年纪大了,却是精神矍铄,时常携了棋具,驾车四处游荡。无论什么身份的人,只要愿意和他下,他便停车对局。若是输了,奉些酒肉与他也就是了。以他的名气,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好棋之人前来求战,听说他还从那些人挑了几个颇有天份的人做弟子。”
太后听了,神色略显微妙。
以前她与李砚情投意合时,也曾说起过将来的生计。
李砚一介布衣,总担心她出身高门,受不了清贫的日子。她却笑他多虑:“茶饭裹腹,片瓦栖身,有什么过不了的?何况国中好棋者众,凭你我二人的棋艺,走遍天下都是不怕的。”
她的乐观也感染了李砚:“好,到时我们一边游山玩水,一边遍访棋道高手,做对神仙美眷。”
未曾想他们期待过的生活,倒让王待诏去实现了。
她的神情李砚看在眼里,刚想开口,却见团黄的影子在门外一晃而过。
太后立刻瞧见了,扬声问:“什么事?”
团黄入内,附在太后耳边一阵低语。
太后听完,脸色一沉:“此话当真?”
团黄点头:“千真万确。奴婢也问了三娘。她说今日太妃确实和姚司马密谈许久,不过她并不知两人谈话的内容。”
太后冷笑:“还能有什么内容?我不过试探一句,她便急急忙忙找姚潜进宫,也未免太心急了。”
团黄看了李砚一眼,没有立刻答话。
李砚知她顾忌自己在场,不便直言。但太后没叫他回避,他便佯作不觉,只垂目看着棋盘。
太后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棋盘,许久才道:“知道了,你传信给陈进兴,让他晚些时候过来一趟。”
团黄领命离开。团黄走后,太后又是一声冷笑:“姚潜果然有问题。”
李砚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刚才两人还很融洽地叙旧,甚至让他有回到了过去的错觉。转瞬之间,她那隐约的温情便已消散无踪,只剩下一脸的冷漠。以前的顾婉清却并不是这样。
***
敲门声不疾不徐地响了数次,李砚才一脸惺松地打开了门。
白衫青裙的少女侧身而立,正是顾昭。她已将覆面的帷帽摘下,拿在手中百无聊赖地轻轻转动。听得开门声,她转过头,向李砚展颜一笑。
“你?”李砚大吃一惊,顿时清醒,“小娘子何以到此?”
他看了看她身后。今日紫笋并没有跟着她,也没见她惯乘的犊车,只有一只灰黑色的毛驴栓在门前的树上,悠闲地啃着草皮。
“东市那个卜人告诉我你住在这里。”顾昭道。
李砚想了一会才意识到是谁:“老范?”
“大概是了,”她微微瑟缩一下,低头看着手里的帷帽,小声嘀咕,“外面有些冷呢。”
李砚醒悟,连忙让她入内:“小娘子请进。”
顾昭跟着他进屋。李砚独身一人,钱财上又一向散漫,只能在狭小的房舍内栖身。他室中的陈设也极简单,有客来访便显得十分局促。见顾昭一脸好奇地打量他的屋子,李砚不免有些窘迫。
匆忙整了下屋子,又擦了把脸后,他急急忙忙翻箱倒柜,想寻点待客之物。偏偏这日家中空空如也,急得他直搓手。好容易在箧中找到一块茶饼,他便问道:“小娘子可要饮茶?”
顾昭看了眼他房中的茶炉,只是窃笑。李砚这才意识到,他这日还未生火。他再看水缸,发现也是空的,不由一声长叹。
顾昭对他的情形了然于胸,却还是明知故问:“今日怎不见你去赌棋?”
“昨日与王老吃酒,醉得有些厉害,便不曾去。”李砚讪讪回答。
王老自然便是王待诏了。
顾昭一脸艳羡:“真好。”
李砚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微微挑了下眉。
“你们男人可以随意在外行走,想见谁就见谁,想吃酒就吃酒,”她轻轻叹气,“不像我,若不想个好理由,连门都出不了。”
“那小娘子今日是……”李砚疑惑道。
顾昭轻声笑道:“是偷跑出来的。”
“偷跑?”李砚严肃道,“以小娘子的身份,这样做是极不合适的。”
顾昭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转,依然微笑道:“以我的身份,当街和人对弈也不合适,你却还是来问我了。”
她说话时的神色俏皮而狡黠,让李砚不由自主地微笑。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再度开口:“那……小娘子光临寒舍究竟有何贵干?”
“你我还未交过手呢,”顾昭托腮笑道,“上次你口出狂言,我越想越是不忿,觉得有必要与你一较高下。”
她巧笑嫣然,哪有半点不忿的模样?李砚也不揭穿,只是笑言:“和我对弈是要钱的。”
“这我也打听过了,三文一局。”顾昭笑着回应。
她示意李砚伸手。李砚疑惑地摊开左手。柔荑轻覆,三枚微温的铜钱便落入了他的掌心。
这时的两人站得极近。李砚触到铜钱时,甚至能闻到她身上若隐若现的兰麝香气。他擡眼,见她也正含笑瞧着自己。那笑容犹如初春的暖阳,瞬间消融了冰雪。如果这也是一场博弈,他已一败涂地。
她还未察觉他的心动,只在他耳畔轻笑:“现在郎君可愿手谈一局?”
***
“怎么了?”注意到李砚的一丝异样,太后出声问。
李砚回过神。显然现在不是追忆过去的时候,他掩饰地问:“听刚才的话,似乎是和徐太妃有关的事?”
“我倒忘了,”太后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你是徐太妃荐来的人,想必会有顾忌?”
李砚听她有疑己之意,连忙解释:“臣在棋院资历甚浅,一直烦恼没有机会得见太后。恰巧徐太妃召见,臣只能用她破局。但臣做这一切事都是为了襄助太后。即使太妃对臣有举荐之力,臣也断没有偏向她的道理。”
太后打量了他一阵,终于慢慢道:“上次姚潜与三娘之事,我总觉有些疑点,便查了上元那日出宫宫人的记录。我很肯定那天晚上徐太妃私自出过宫。”
听她告知内情,李砚便知自己的回答让太后满意。他迟疑着问:“太后怀疑徐太妃?”
太后点头:“我怀疑所谓姚潜和三娘的私情只是徐氏的掩护,因此前两天我试探了她一下。若事实真如她在延英殿上所说,她和姚潜应该没什么关系才对。但她却急急忙忙把姚潜叫进宫来,这就不能不让人生疑了。”
“莫非有私情的是徐太妃和姚潜?”李砚有些吃惊。
太后有些好笑地看他一眼:“徐太妃虽有点不着调,但大事上她应该还算明白,不至于做这种事。不,我并不怀疑她的清白。我怀疑的是,她是不是试图和宣武有什么私下交易。”
李砚“啊”了一声:“这倒不可不虑。若真如传言所说,先帝给了徐太妃调动神策军的权力,她再得藩镇之助,那……”
太后接口:“那不管是我还是赵王,都不是她的对手了。”
“这件事太后打算如何处置?”
“宣武节度使很赏识姚潜,”太后沉吟,“虽然我暂时不宜和宣武再有什么动作,但将来未必没有合作的可能。我并不想因为一个姚潜影响到和宣武的关系。不过姚潜和徐氏有联系,他已不再是适合的联络人。既然他有调职西川的意愿,我便顺水推舟,随他去吧。”
“那徐太妃呢?”李砚问。
太后淡淡道:“她还有用,何况我们有过一个口头盟约。我暂时不会动她。但是……”
“但是?”李砚重复。
太后冷冷一笑:“但是她近来的小动作太多了。她需要明白是谁在掌控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