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地考察◎
承熙宫里宫人皆都退了出去。
殿前的双面彩绘的细绢折屏半敞开,阳光投射进门槛来,染没了一截素青的裙角。
半明半暗的光影下,秦兰月倚坐在不远处的榻上,她两眉凝蹙,软帕团在手里,死死的紧捏着,眼睛低垂,虚看着自己落在光晕里细绣花叶的衣摆。
她还在犹豫,虽说她真的很想把庆明帝送上西天,但事关重大,庆明帝毕竟是皇帝,不是随便说刀就能刀的。
而且……
秦兰月再次低了声儿向老太监问道:“当真都出事了吗?”
她慎重的怀疑:“怎么会如此凑巧,洵王和三皇子接连的都不好了?”
沈万川肯定的回说:“奴才还能哄您不成?真真儿的。洵王是中毒了,这会儿不知死活呢,皇后娘娘都快急疯了,三皇子也不知是撞到什么不干净的了,这几日都疯疯傻傻的,贤妃哭得眼都快瞎了,工部的阮大人每到陛下跟前来,笑得比哭了都难看。”
他又哼哼的笑了笑:“三皇子到现在都还没封王,本也没什么看头,看他成日吃喝玩乐的,根本就没想争上头。主要还是看中宫里头那两位。可巧,这会儿他们自顾不暇呢。要奴才说,现在可是个大好的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娘娘您可得想清楚了。”
秦兰月早翻来覆去的想了许多,她将揉得皱巴巴的帕子甩在小几上,假装不在意的说道:“那也轮不到我的十二皇子来,前头的皇子多了去了,白忙活一场就成笑话了。”
沈万川老脸绽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有老奴在圣上跟前,娘娘怎么会白忙活一场呢。”
秦兰月似笑非笑:“我可信不过你。”
沈万川忙的跪到她跟前去,两手捏合起来与她轻捶着腿,谄媚的说道:“娘娘这话可伤奴才的心了,自娘娘进宫来,奴才为您做的那些事儿,还不够有诚意吗?如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咱们早就是一锅里的鱼儿了,娘娘若出点事儿,我又能讨得了好吗?”
秦兰月打量了他片刻,良久才微一点头,又问他:“你有把握吗?”
沈万川心想我当然没把握,但他面上却表现出了一股绝对的自信,成竹在胸的奸笑了两声:“娘娘,如果只我一人,我可不敢说这大话。但您该知道田大监与奴才我是同乡出来的,奴才我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可少不了田大监的相助。”
他阴声耳语道:“其余的皇子都不是什么大威胁,朝中重臣只认陛下的旨意,只要陛下仙逝,集奴才和田大监之力,还怕事儿不能成么?”
大太监田林?
那可是真正的御前内侍第一人。
这一刻,秦兰月听得是万分心动了。
短短小半年,庆明帝就已经让她恶心得不行了。
更何况当嫔妃哪有当太后快活。
屈居人下又哪有居高临下来得威风?
秦兰月好难才抑制住了内心的想望,没有显现在面上。她竭力的维持住淡定,打发了老太监:“你去吧,容本宫再想想。”
沈万川也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又恳切的劝了几句,才装模作样的走了。
秦兰月虽被沈万川的花言巧语说得蠢蠢欲动,却还是有几分理智在。
她没有听信沈万川的一面之词,派了这段时间收服的几个心腹宫人四下打听有关于洵王府、三皇子府、以及仇老太监和大太监田林之间的关系。
洵王府这边,不止秦兰月在怀疑在打听,庆明帝也相当的关注。
齐淑妃在殷太后寿宴上那场话,把庆明帝的底给抄了干净,如今朝堂上的君臣关系诡异得不行,为了给自己洗白两下,摘掉吃儿子的毒老虎的烂名头,同样也是为了一探虚实,庆明帝竟是特意微服出宫,亲自往洵王府来了一趟。
随行的还有从老太监那儿听到消息后,专程想法子一同赶上来的贵妃秦兰月。
她得亲眼一见卫邵的情况,才能放心!
殷皇后使人悄悄的先来传话时,沈云西才迷迷糊糊的起床来,卫邵将人按下,在她微红发烫的脸颊又亲了两下,方把她松开,倒回枕头上做昏迷状。
沈云西趴在他胸膛直笑,装得可真像。
卫邵听见她的笑声,也还是闭着眼一动不动的,只声音里含了几丝笑意催她说:“朝朝,快起了。”
沈云西不忿,叽咕道:“还不是你拉着我。要不然我早起了。”
她戳了戳他的下巴,又指了指自己绯红的面颊,正色道:“弄成这样,我还要化妆。”
不然这红光满面的,人家还不知道怎么乱想呢。
卫邵趁她嘀咕的时候,睁开了眼,盯着她瞅了瞅,细看了一回她这生气勃勃的情态,指尖按了按她微红晕开的眼尾,唇角泛起笑,想着这般叫那妆粉掩下去了,确也可惜,笑说道:“不化也成,也不是非得见他们,我躺在这里见一见就好了。”
沈云西却说:“不好,不好。我想演。”
她小时候就有个做大演员的梦的,披着床单扮过白娘子,她老大就演许仙,她们两个可没少排戏。当然,那都是好久好久的末世以前了。
沈云西从**下来,边往梳妆台去,边说:“等一会儿我也给你补补妆。”
对这种事,她兴致高得很,卫邵见她挺高兴的,便也笑应了。
这夫妻俩在里头一阵倒腾。
庆明帝和秦兰月也终于到了。
他们是微服,想来个出其不意,打个措手不及,好看看真实情况,是以到了王府门口拦了人没叫通传接驾,而是一路自往里去了。
秦兰月是头回到洵王府来。
走进府门,各处入眼,发现这洵王府简直和沈云西的外祖母,明老王妃那寡妇住的明王府一样冷清。
她这才想起,这偌大的洵王府竟就只住了卫邵和沈云西两口子!
简直浪费土地和房屋!
这两口子成亲这么久都没孩子,殷皇后和庆明帝居然都坐得住的??
秦兰月决定好好儿的尽一尽做小娘的义务,为王府的房屋入住率做出点贡献,便淡声和庆明帝说道:“这洵王府居然连个侧妃都没有的么?未免也太过寂寥了。”
庆明帝想也没想就答她:“这不是挺好的吗?”
他那二儿子专待王妃一人,没有子嗣,他乐见其成啊,你看看现在,他二儿子一躺那儿,殷家连个想头都没了。
他脑子又没抽,闲得慌了才管他二儿子断不断子绝孙呢。
反正他的儿子女儿多得很,不差卫邵这一个,断不了代。
秦兰月被噎住了,吞下一口闷气,左边脸都歪了一下:“……”这么做爹的,她也是服了!
因庆明帝这一出,秦兰月的心情很是大不好,心里的烦闷郁气一直憋到内屋,见到了她“惦记”的那两口子,方才松送出来。
屋中点着安神香,却被浓重的苦药味儿压得嗅不见丁点儿的清甜。
下人们分立在左右,打起悬挂的珠帘门,秦兰月往里瞥视过去,便见一脸憔悴的沈云西坐在拔步床前的矮凳上,半倚着床沿出神,虽未垂泪,眼里却泛着水光,连身上的衣衫都肉眼可见的宽了几寸。
那可不,她专门叫荷珠她们帮她往了大了做的,她人虽然没瘦,但衣服大了,不就显出她的消瘦来了吗。
沈云西感觉到了秦兰月扫过她裙衫的目光,白着一张脸站起来,又胡乱的抹了抹脸做拭泪状,略有些吃惊的向他们问安。
庆明帝一摆手,往**看了看,皱眉问道:“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太医说……呜呜呜。”沈云西从口中吐出几个字,就一副撑不住了的样子趴在床沿边呜呜的哭叫个不停。
她身子一颤一颤的,埋在臂弯里的面上却是在认真的寻思,太医说什么来着?那些术语怪难记的,当时她又光顾着演戏,实在没怎么记住。
卫邵的情况,庆明帝早就问过太医了,这会儿也就是随口一提。
但见他一开口,他这二儿媳妇就哭成这样,伤心得话都说不出来,身姿轻抖着,套着的宽大衣衫更衬得人消瘦了,心中便又认定了几分。
秦兰月亦是暗暗点头。
这帝妃二人又在屋里坐了一刻来钟,见**的卫邵当真是不动分毫,确是像没有神智,再加之又嫌这内里药味儿实在苦闷难闻,便没再多留,打里屋出去了。
沈云西一面擦着眼睛,一面送他们出去。
秦兰月眉梢一挑,强止住唇边勾起笑来,板住脸皮子淡然说道:“生死有命,非人力所能及,朝朝,还是放宽心些吧。”
沈云西只拿帕子捂着面,垂着头不说话。
秦兰月见她颓败至此,再压不住笑了,捻着帕子往嘴角边遮了遮,看来卫邵这事儿是真的了。
接下来得再去看看三皇子如何。
送走了庆明帝和秦兰月,确定他们不会再杀回马枪了,沈云西才转头回屋去。
为了更逼真,卫邵用了些迷药,当下还没醒,她便蹲在床边逗猫玩儿。
那头秦兰月又跟庆明帝去了三皇子府。三皇子确实一副智障相,连亲爹都不认得了,当着庆明帝的面儿傻呵呵的叫了声老大爷。
庆明帝当场脸就黑了。
巧了阮何适也在,拉着人高马大的三皇子,心痛的留下两滴看不见的眼泪:“我可怜的表弟啊,这可如何是好,天杀的,怎么就成这样了!”
阮何适如今是庆明帝的好爱卿,庆明帝也不免叹了口气。这一个两个三个的,近两年他们元家莫非命犯太岁?
算下来,他居然有三个儿子被废了。也幸好他儿子多,这几个没了,还多的是小的,不用太过发愁。
庆明帝和自己的好爱卿说话时,秦兰月则是目不转睛的细看三皇子。
三皇子也看过来,含着手指头冲她呵呵的笑,完了又伸出手来指着她呵呵:“傻子。”
果然是个傻了的,还叫别人傻子呢。好不好笑!若这是个小娃娃倒也能看出几分可爱,偏这三皇子也不知阮贤妃怎么养的,比她高出老大一个头,壮得跟头牛似的,这一杵着可怕还差不多!
秦兰月嫌恶的避开了三皇子那沾满了口水的手指,退离远了些。
在一旁站定后,端看三皇子的行事,又大大的松了口气。这的确不像个正常人。
秦兰月陪着庆明帝在宫外转了一转,得到了还算满意的答案,暗下舒心愉悦,以至于跟在庆明帝身旁的恶心感都减了不少。
回到紫宸殿坐了会儿后,大太监田林亲自送她出来。她便趁此机会,状似无意的问起老太监沈万川的事儿,拐弯抹角的探起口风来。
对于沈万川说过的那些话,田林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笑眯眯的说道:“娘娘有什么需求的,大可尽管吩咐老仇,他是个周全麻利的,陛下都夸好的,他办事儿啊,您就放心吧。”
秦兰月脑瓜子一转,若有所思,颔首离去,才走到石阶边,正好对上替殷皇后往紫宸殿送汤来的白临花白姑姑。
白姑姑向她俯了俯礼,道了贵妃安。
作为皇后身边的大宫人,白临花的礼节挑不出错来,但她的精神却和洵王府里的沈云西差不多,着实不太好,气色也是萎虚的,眉眼惙惙。
不过一个贴身宫人尚且如此,可以想见正阳宫里,这几日闭门不出的殷皇后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秦兰月思索着走远了,身后隐约传来大太监田林笑连连的说话声:“白姑姑又是送汤来的吧,何苦你亲自过来,叫小宫人跑一回就是了。”
他又低了声儿说:“哎,陛下最近很没有胃口,各宫送来的一口没用的,这些好汤可都进了我的肚子,糟蹋了!”
白临花也笑回道:“进了人的肚子怎么能说是糟蹋,反正是娘娘吩咐的,我只是个办差的,只听命熬好了汤送来。至于之后,陛下如何处置都好,总过我的差是办好了,可以回去复命了。”
大太监田林抬起眼帘子,从白姑姑手中接过食盒来,握着提梁使了两分力,一甩浮尘,摩着上头的杏花刻纹,笑说:“也是,咱们做下人的,只需记得好好当差就是了。那成,我这就送进去了。”
白姑姑双手叠在身前,冲他微微一俯。
田林不再多言,提着食盒进入内殿。
庆明帝刚看完了两份劝谏他的折子,正是不愉,呷了两口茶降火,将瓷盖子一合搁下,往椅背上一仰,阖着眼问道:“贵妃走了?都跟你说什么了?”
田林不敢隐瞒,便将他与秦兰月的几句对话一字不落的复述了。
庆明帝听罢,长嗯了一声,闭目不言。
田林又说:“皇后娘娘又使人送汤来了,陛下看怎么处置?”
庆明帝一听到殷皇后又送汤了,额角青筋就直跳,齐淑妃的话言犹在耳,殷皇后还天天送、天天送!儿子都半死不活了,都不忘给他送汤!
他饶是再自信,也不至于自信地觉得在殷皇后心里,他比卫邵重要。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包藏祸心!这哪是送汤的,只怕是不知什么时候就给他送毒来了!
庆明帝头痛的板直了身,眼珠子往下一落,一摆手:“你们照常分用了吧。”
田林忙谢主隆恩,交代了其余人等好生伺候,自退出去到了住房里休息。
他意思意思的给几个小年轻分了小半勺子汤后,便自己捧着那大汤盅悠闲的喝了个饱。
而回到承熙宫的秦兰月,经过实地考察后,左思右想,终于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