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翠月起身,拿了烤好的馒头片,馒头片真是到火候了,白色的横切面半边已经黄澄澄的,她用手拍了拍,吹去上面的炉灰渣子,抹上一点豆腐乳,分别递给两个孩子:“吃吧,等吃完了可得多喝点水。”
两个孩子接过来,看了看,多多小声说:“姥姥吃。”
说着,要递还给姥姥。
把陈翠月笑得啊,她连连感叹:“瞧这孩子,多好啊!你们吃,你们吃,还有呢!”
顾舜华发话:“吃吧。”
孩子看看妈妈,这才低头小口吃起来,第一口不好咬,嘎嘣脆,一不小心就掉渣,满满赶紧用小手捧着,将那些碎渣都捂进嘴里去。馒头片确实烤得酥脆,沾上豆腐乳更是香,两个孩子小口小口的,很快吃完了,吃完还伸舌头舔舔嘴唇嘴角的渣儿。
陈翠月便盛了棒子面稀粥给孩子,又说:“明早给你们喝豆汁儿。”
豆汁焦圈,这都是首都人往常最喜欢的早餐了,顾家的豆汁是自己磨的,味道地道得很。
一大家子吃差不多了,顾舜华和陈翠月刷碗,顾跃华就在床边逗着两个孩子玩儿,他长得眉清目秀,说话又逗趣,很快就惹得两个小孩笑起来,奶声奶气的笑声逗得顾全福也笑起来。
刷好碗后,顾舜华便去倒脏土,所谓的倒脏土其实就是倒垃圾,一般都是天黑时倒,胡同里的老规矩是当天的脏土不能在家过夜,最晚十点必须倒了。
脏土里大多是煤灰渣子,顾舜华倒的时候小心闭住气。
倒完了,回到家里洗过手,揽过来多多,大家一起坐在炉子边说话。
陈翠月其实挺犯愁的,老大顾振华下乡后,在乡下也结婚了,不过好在媳妇黄书琴是首都人,两个人倒是都可以回来城里,已经在办了,只可惜年前估计回不来,不能在首都过年,得年后正月了。
想起这个,顾振华比顾舜华大两岁,二十五了,到现在也没孩子,陈翠月免不了嘀咕几声。
又犯愁顾振华和媳妇黄书琴住哪儿,以后有了孩子怎么住。
想着这些陈翠月便忍不住看了一眼两个孩子。
要说孩子可真是惹人疼,但也愁啊,到时候两个儿子结婚,女儿又带两个孩子住家里,这日子怎么过,巴掌大一块地,总不能把人挂墙上吧!
顾跃华却没想这些,笑哈哈地和两个孩子逗趣,亲热得不行了。
顾舜华知道自己妈的心病,不过她其实已经有了打算,就等着户口落下再说了。
和家里说了一会儿话,顾舜华便抱着两个孩子准备上床睡去了。
顾跃华看顾舜华住外屋,嚷嚷说:“那边冷吧?姐,我住外屋,你住后屋吧。”
后屋好歹是正儿八经老年月的房子,在早,盖房子都用真材实料,墙砖厚,也挡风,外屋自己盖的,哪可能下功夫,就是支应着挡挡风遮遮雨。
顾舜华却道:“没事,我们盖厚点棉被,这里怎么也比内蒙暖和。”
顾跃华起身就往外屋走,被顾舜华硬拦住了:“你消停消停吧!”
说着就带了孩子去外屋,之后使劲把门给带上了。
顾跃华茫然:“我姐这性子也是怪,放着暖和屋子不住!”
而顾舜华自然有自己的想法,她知道她妈的心思,也知道她妈的打算,她现在占了好屋子,以后哥哥来了或者弟弟结婚,就不好再往外屋赶了。
顾舜华对此倒是没什么难受的,反正早习惯了。
她妈不是不爱她,只是在她之前还排着一溜儿人而已。
拎着暖壶端着搪瓷盆,给两个孩子洗手洗脸,最后用那点水洗脚,顺带着自己也洗了,把水往夜壶里一倒,就准备上床睡觉了。
临上床前,突然想起佟奶奶给自己的蓝布包袱,打开来,给两个孩子多盖一层,天这么冷,多一层是一层的暖和。
谁知道一抖擞,多多眼尖,便看到了:“妈,手绢!”
顾舜华一看,果然是一块蓝布手绢。
她心中微动,忙打开,里面竟然是三张大团结,还有十斤粮票。
她想起佟奶奶递给自己包袱时的样子,便意识到了,这是佟奶奶特意给自己的。
她将钱和粮票重新放回到手绢里,小心地收好,想着明天还给佟奶奶。
她其实并不缺钱,但还是感动于老人家的一片好心。
佟奶奶这辈子没结过婚,孤零零的一人,骨子里竟是把她当自己的孙女一样疼着。
躺在床上后,她一边搂着一个,哄着他们睡觉。
两个孩子却有些睡不着,便小小声地说话。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来啊?”
“妈妈,烤馒头片好吃,多多喜欢。”
“妈妈,我们以后不回去了吗?”
“妈妈,我喜欢小舅舅!”
首都的冬夜很冷,马上要进腊月了,三平多的巴掌小屋就那么被冷飕飕的寒风包裹着,寒风夹裹着冰雪打在单薄的墙壁上,让人有一种错觉,这小屋子会被掀翻被搦碎。
顾舜华打了一个寒颤,用棉被裹紧了两个孩子,三个人偎依在一起。
“睡吧,明天还得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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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来后,窗户纸上雪亮雪亮的,一看外头,小院覆着一层雪,那是被风雪吹过后的稀薄不匀。
吃过饭,顾全福和陈翠月都要去上班,顾跃华说要放自己假陪着外甥外甥女,陈翠月自然没法,随他,就是这么一个不着调的,还能怎么着。
顾舜华过去佟奶奶家里,佟奶奶正坐在火炉边上纳鞋底子,身边老猫儿呱唧呱唧地舔着盘子里的汤水。
佟奶奶一看到她就明白了,斥道:“瞧你那出息,这点事儿至于吗?还巴巴地送过来?”
顾舜华:“奶奶,我不缺钱。”
佟奶奶:“这是给两个孩子的,我管你缺钱不缺钱!”
顾舜华便笑了:“这些年在内蒙兵团,没什么花钱的地儿,离婚后孩子爸爸把家里积蓄都给我了,钱倒是攒了一些,一时半会缺不了,粮票我是一斤没有,这样吧,我收下粮票,钱还给奶奶。”
佟奶奶:“不收!”
顾舜华无奈:“奶奶,等我用得着的时候再找你拿?”
然而佟奶奶却倔死了,不收就是不收,硬给我我老人家就恼了。
最后没办法,顾舜华还是把钱和粮票拿回来了。
她想着,佟奶奶年纪大了,自己回来,可以没事多帮把手,尽一点孝心。
整一天,她就在家看着孩子,带着孩子串门拜访老街坊邻居,一直到了天晃黑时候,她踩着雪,揣着兜,往王新瑞家走去。
到了王新瑞家,王新瑞妈正做饭,王新瑞给她使一个眼色,她便跟着进去,进屋后,王新瑞提出来两根草绳。
一根草绳上挂着一刀肉,足足有三斤沉,另一根草绳上一尾胖头鱼,估摸着得有四五斤,鲜活鲜活的,尾巴尖尖儿还打扑腾呢。
王新瑞小声说:“这是密云水库的,新鲜的。”
顾舜华感激,掏出来一张大团结:“我没粮票,这钱你收着。”
顾舜华是算着,一斤肉大概要一块钱,一斤鱼也得一块多,这些如果正儿八经买,估计不到十块钱,可她没粮票肉票啊!
更别说这鲜活的密云水库胖头鱼,她就算有票有钱也摸不着。
给十块,肯定是不够,但给多了王新瑞肯定也不要。
王新瑞看了她一眼:“你啊,就是见外,我是巴望着你能落下户口,咱们也好作伴。”
顾舜华:“能弄到这个我已经很感激了,我自己有钱也没处买去。”
说完到底是把钱塞给王新瑞,王新瑞见此,也就不说什么了。
离开王新瑞家大杂院,外面风夹着残雪吹过来,雪片像一韧韧的针尖,扎在脸上生疼,地也是冰冷僵硬的,踩上去就像踩在冰窟里,
顾舜华把围巾给围严实了,又把棉帽子戴好,这样暖和一些,而且遇到人也不至于认出来。
给知青办主任送礼,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最好避着人。
孙嘉阳三叔家距离百顺胡同也不算很远,就在琉璃厂西边住,从大栅栏过去有一条狭窄的道,可以穿过去。
顾舜华在冷风里使劲攥着草绳,迎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路上还发现道边有个坑,差点踩上去,仔细一看那是一个狗屎坑。
顾舜华小心避开,闷头继续往前走,走过了琉璃厂。
在早,这琉璃厂其实就是烧制琉璃瓦的,故宫北海那种琉璃砖雕都是琉璃厂烧出来的,后来琉璃厂外有了摆摊卖二手的,清朝那会儿,编纂四库全书的官员都会跑来这里淘书,这二手书市场经过了多少年的变迁,终于成为了今天的古玩市场,如今远远看过去,风雪之中,竟然还有趴活的板爷呢。
板爷看到了顾舜华,便冲顾舜华招手,又指指自己的板车,意思是载顾舜华一程。
不过顾舜华当然不舍得,摇头摆手拒绝了。
板爷显然有些失望,便艰难地骑着板车离开。
顾舜华闷头继续往前走,谁知道走了没几步,就见后面那板爷踩着板车往这边过来。
而板车上,有个人影,戴着羊剪绒的帽子,很是眼熟。
顾舜华便认出这是苏建平。
当下也是纳闷,他来做什么?黑灯瞎火风雪夜,他这样的至于出来受这种罪?
顾舜华便留了一个心眼,这胡同狭窄,又下着雪,她靠边站着,躲在暗处,这样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板爷艰难地踩着板车,板车的车轮倾轧过积雪,缓慢地前行,雪飘洒着落下,苏建平的围巾遮住了半边脸,也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显然没发现顾舜华。
顾舜华等板车过去了,才提着草绳,小心地跟在板车后面。
板车其实速度也不快,她走紧一些,倒是能跟上。
等板车拐进了胡同,顾舜华越发怀疑了,这条路不就是她要走的,正好顺路?黑灯瞎火,他也走这条路,他要干嘛?
她越发谨慎,小心地跟在后头,时不时往胡同门洞里躲一躲免得被发现。
如果是以前,她未必能跟上,未必能躲得好,但如今的她可是在内蒙兵团锻炼了八年,什么脏活累活没干过,冬天里挖土掘煤,那个时候女人都是当男人用,现在身体灵活,动作也敏捷。
顾舜华就这么跟着,终于,眼看着苏建平停了下来,给了板爷钱,让他先走。
顾舜华看看自己躲藏的门洞号,推算了下,明白苏建平停下的位置就是那位知青办孙主任的家。
再仔细看,苏建平手里好像还拎着一个东西,像是——深筒子皮靴?
顾舜华越发疑惑,看看四周围,因为天黑了,又下着大雪,这胡同门洞里并没什么人,她便将自己手里拎着的肉和鱼先放在了门洞旁边的石墩子上。
之后,躲在门后头,小心地盯着那边。
苏建平好像开始敲门了,敲了一会,就有人搭腔,没好气地问谁啊,苏建平陪笑着,和人家说了,找孙主任。
那人便吆喝了一声,很快就有人出来了,就着雪光看过去,顾舜华隐约能认出这是孙主任。
苏建平便和孙主任说话,看起来两个人竟然也认识,苏建平将那靴子给了孙主任,说这是单位的劳保用品,这可是好靴子,里面带毛,外面是真皮的。
真皮的皮靴子一般人不容易见着,现在男的穿的三接头皮鞋一般都是人造革的,像苏建平那种真皮都很少,更别说真皮的靴子了。
孙主任显然喜欢,推辞了一番,也就收下了。
两个人站着说话,苏建平便提到了顾舜华的名字,说带着两个孩子,户口肯定难落下。
孙主任听苏建平这么说,便明白了,看了手里那靴子,真材实料,一看就是好靴子,供电局的劳保用品就是好。
他无奈地说:“这事其实我们也为难,不过既然苏同志提了,我——”
苏建平却道:“孙主任,其实这孩子的事,办不办的呢,我的意思是说,孩子回来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毕竟一个离婚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挺拖累——”
顾舜华听到这里,心里总算明白了,简直是后背一凉。
你大爷的!
打小儿一起玩儿,我就算没和你好,你至于吗你,竟然使这种阴招害我,也太损了!
拆散我们母子,想让我白折腾一遭,怎么就这么狠呢!
顾舜华听着这话,咬咬牙,直接冲了过去。
她冲过去的时候,苏建平正在那里含糊地和孙主任解释,毕竟一般找人家办事,都是盼着人家办成,特意送礼求人家别把事给办成的,还真是少见。
孙主任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乍听苏建平那么说,都有些懵,没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他纳闷的时候,顾舜华出现了。
顾舜华陡然出现在两个男人面前,擦了擦额上落下的白雪,笑着说:“建平哥,我早就说过了,这事我来找找孙主任就行,你怎么还替我这么破费?”
孙主任惊讶地看着顾舜华,一脸茫然。
苏建平却是吓了一跳,见鬼一样瞪着顾舜华。
她怎么突然来了?她听到了什么?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在早=早些时候
板爷=拉人力车的,七十年代这种人力车还很多,那个时候即使北京,市内运输也多用骡马车,比如供销社配送物资等,骡马车是可以进胡同的。
房子=房子都是房管所分的,这个时候不存在买房这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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