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
挖煤的矿井还在动工,并没有出什么煤,知青们的煤就很缺,就算是最冷的冬天,也只能临睡前给小煤球炉子续上一块煤,那块小小的煤烧没了后,屋子里便会逐渐冷去,有时候半夜被冻醒,会发现屋子就像冰窖一样。
其实兵团早早给大家发了衣服,土黄色的衣服,据说是以前部队淘汰下来的,有棉衣棉裤外套,也有棉帽子,棉大衣,各种其它零碎,以及灯芯绒棉鞋和单鞋等。
至于棉被,还算是挺厚的了,军用物资是实诚货,耐用,但是即使这样,还是冷。
王新瑞常慧顾舜华还有另外两个山西女知青住一间屋,大家晚上睡觉的时候穿着棉袄棉裤,再把所有的棉衣服都盖在身上,五个人挤在一起,头上戴着棉帽子就这么睡。
可及时这样,依然是冷,早上醒来,眉毛经常凝成一层白霜,准备好的洗脸水已经冻上了,甚至连毛巾都给冻成晒干的鱼干,使劲一拧都咯吱响。
那天顾舜华靠着墙睡,她醒来后,想起身,谁知道手腕上却一阵疼,等她低头看,才发现,手腕不小心贴在了墙上,已经冻在一起,她这么一扯,手腕上便被粘掉一层肉皮!
再这么下去,是真怕冻死,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于是连队就让大家各自想办法,只要是能找到的植物就可以砍来,随便什么都行。
大家是一天两顿饭,下午那顿四点半吃,吃了晚饭后,借着太阳还没落山,就到处跑着去找,可以找沙棘、红柳、芨芨草,还有野柠条,这些都可以烧火。
这天,顾舜华常慧王新瑞三个实在是在附近找不到什么了,便提着铁锨往沙漠深处走,提着铁锨,一个是万一遇到什么野东西可以吓唬吓唬,另一个是可以在地上划出痕迹来,这样等回去的时候就能顺着痕迹回去了。
三个人往前走着,总算是看到前面有一片芨芨草,一簇簇的,旁边还有干枯了的芨芨草穗子,这下子大家都激动了。
芨芨草烧起来很好,芨芨草对她们来说就是温暖,就是希望!
于是也不顾冷,拿着镰刀开始割了,干得热火朝天。
谁知道正割着,突然间就变天了,狂风肆虐,沙尘漫天,傍晚的红日瞬间被遮蔽,周围都是一片暗黄。
大家也是经历过的,很有经验地趴伏在地上不敢动,可是风却卷着沙扑打在她们身上,顾舜华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和腿上都被覆盖了一层。
而更可怕的是,天逐渐黑了下来,天气也越来越冷了,照这么下去,如果她们不能尽快回去,只怕是要冻死在这里。
顾舜华一个咬牙,用两只手捂着嘴巴大声道:“我们起来吧,抓着铁锨,一起往前走,我们必须回去!”
她这么一说话,已经有沙子扑打在她嘴巴里和鼻子里,连忙捂着嘴巴往外吐。
王新瑞大口喘着气,喊道:“好,我们拼死也得回去!不能死这里啊!”
死这个词,传入了顾舜华和常慧心里,大家都一个激灵。
是的,不拼命回去,只怕是会冻死在这里,沙漠里冬天的冷,她们见识过,真是受不了。
这种天气,兵团就算发现她们不见了,过来找她们,只怕是也来不及了。
只是就算是怕死,也有些不舍得刚才砍下来的芨芨草,最后大家一人背着一捆,咬牙背着,之后闷头抓着铁锨往前走。
三个姑娘,一把铁锨,紧紧抓住,谁也不能掉队。
常慧在最前头,攥着冰冷的铁锨,哭道:“就算死,我们也一起死!”
王新瑞:“别哭,眼泪会冻上!”
常慧吓得赶紧擦掉了。
可是即使她们再努力也无济于事,沙漠的狂风吹起,三个人几乎被掀翻,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这时候就见四周围是一片高低起伏的沙丘,这就是沙窝子了,那沙窝子旁长了红柳,要是往常看到红柳当然高兴,能砍下来烧火,现在却是怕极了,只能蜷缩在那里避风。
三个姑娘趴在沙丘旁边,腿已经不能控制了,就那么一直颤,眼泪再也憋不住落下来,和沙子混在一起,脸上都黏糊起来,冰冷冰冷的黏糊。
王新瑞涩声道:“我们真要死这里吗?”
常慧:“兵团的人发现我们不见了,会来找我们的。”
顾舜华:“嗯,肯定会来。”
其实她说这话,只是加强语气罢了,突如其来的大风,谁也没预料到,就算大家伙发现她们不见了也很难找,黄沙漫天,根本找不到方向啊!
大家心里都明白,今晚只怕是难了。
沙漠里昼夜温差大,到了晚上,在屋子里盖着棉被都要被冻得瑟瑟发抖,更别说户外了,要是兵团明天找到她们,她们估计已经冻成冰棍了,偏偏这个时候,在那呼啸的风声中,隐隐仿佛有一种尖锐的叫声。
常慧道:“这应该就是野狼在叫吧?”
她这一说,大家侧耳细听,真是心都凉了。
王新瑞再也绷不住了:“我想我爸爸,想我妈妈,我好想回北京啊!我想回北京,我不想留在这里了,我后悔了!我为什么来这种地方!”
说到最后,她已经带了哭腔。
顾舜华深吸口气,安慰道:“没事,肯定没事的,咱们一定能回去北京,等以后,咱们都回去,一起吃好吃的,吃炙子烤肉好不好,还要吃烤地瓜,香喷喷的烤地瓜!”
常慧听着她们两个说,突然哭了:“我还没谈过对象呢,我白活了!我这辈子都干了什么啊!”
她这一哭,顾舜华和王新瑞也想哭。
已经来了两年了,熬了两年,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难道她们的青春,注定要埋葬在这里,永远回不去了吗?
就在几个人都陷入绝望的时候,她们听到了一种声音,那是在狂风怒卷中传入的微弱声线,但是对于此时绝望的她们来说,无异于黑暗中的一丝曙光。
她们开始疑心自己听错了,屏住呼吸努力地听,开始没听到,绝望了,慌乱了,之后再努力听,终于,她们重新捕捉到了那丝声线。
王新瑞一下子跳起来,不顾风沙,大喊:“这里,我们在这里!”
但是她们的声音显然是太弱了,而且逆着风。
于是三个人相互扶持着起来,冒着风沙,就往前走,向着那个声音走,一边走,一边用石头去摩擦铁锨,发出尖锐的声音,这样也许找她们的人就听到了。
最后总算那声音越来越近了,她们激动地大声喊起来,兵团的人赶来,把她们背上的芨芨草接过来,脱下自己的棉袄给她们裹上,又往她们嘴里塞水壶让她们喝。
她们捧着温热的水,大口大口,嘴角的泥几乎也要一起吞下,可是她们全然不顾。
顾舜华喝了好几大口后,才看到那个将自己的棉大衣脱下来给她的是任竞年。
她来内蒙古两年了,偶尔看到,也算是了解了,但要说特别熟悉,也不至于。
任竞年也看到她在看自己,忙道:“你小心,别呛到。”
顾舜华喝下后,肚子里温热一些,到底感觉好多了,她便要脱下来:“给你,你自己穿着吧,我不冷——”
然而任竞年却按住了她的手,沉声道:“顾同志,我们尽快回去,不然等下沙尘暴来了,会更危险。”
他的声音太果断冷硬,顾舜华不敢说什么,只好忙点头:“好。”
这次过来找她们的是兵团的正规兵,原来这次的沙尘暴来得太突然,出去找柴或者干活的全都没回来,连长见这情景,干脆把大家伙都派出去找。
任竞年从两年前的新兵蛋子已经提升成了排长,这次是他带着人分散寻找,顾舜华是他们找到的最后一拨人。
有了自己人,几个女同志顿时放松了,自己人过来救自己了,平时还不觉得,这个时候就是亲人就是依赖啊!
大家伙互相搀扶着,冒着风沙,闷头前行,最后总算是回到了兵团,钻进了自己房中。
回去房中,身上已经很脏很脏了,脸上头上一层层的土,顾舜华其实已经累得要死了,恨不得瘫在炕上,不过还是拿来了马灯,提起玻璃罩将灯芯点着,弄了水来打算洗脸,结果一看,洗脸水都已经冻上了!
到底都是姑娘家,这样脏着真难受,几个姑娘差点哭出来。
正愁着,就听外面声音,说是战士们在伙房要了一点锅底水,给她们送来了,大家一听,高兴得要命,感激涕零,赶紧接了来,那锅底水还热乎着,总算是稍微洗了一把脸。
擦差不多了,就要睡下,但是这么折腾一遭,显然大家都有些睡不着,之前晚饭吃的那点东西早没了,实在是肚子里空落落的,可今晚出了这么大的事,想要找点吃的就更难了,再说她们也不好意思麻烦大家伙。
大家都饿,就忍着,谁也不说。
谁知道顾舜华正要躺下的时候,就听到屋外有敲门声。
她随口问:“谁啊?”
外面一个声音:“我。”
王新瑞听着,好笑:“谁知道“我”是谁!”
不过顾舜华却听出来了,这是任竞年。
她犹豫了下,还是去开门,门一开,外面的风就要扑进来。
任竞年站在门外,很快地将一包东西塞给顾舜华:“给你这个,可以吃。”
说完,便帮她把门关上了。
顾舜华还没反应过来,不过就着门缝看,他已经走了。
王新瑞火速下炕:“谁啊,给你什么了?”
顾舜华打开那纸包,只见里面是一块块冷硬的小圆饼,像石头一样。
她拿过来凑在鼻子边,便闻到一股豆油的香,顿时明白了:“这是豆饼。”
王新瑞:“呀,这是任竞年吧,他可真好,竟然给我们送吃的了!”
常慧也忙下炕:“豆饼呢!这个能随便吃吗?”
大家都知道,豆饼是用来喂牲口的,兵团有马,那些马才是豆饼,但是有时候大家伙饿了,和后勤马车班的关系好,就可能想办法蹭块豆饼。
这当然是不太符合规矩,但很多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王新瑞高兴死了:“要不咱把煤放进去烧了,慢慢地烤着吃,这样既暖和了,又能吃了!”
她这一提议,大家都犹豫了下,毕竟每个房间分到的煤就那么一点,真得拼命抠着用,哪能这么奢侈。
不过,这么冰冷的天气,怒吼的狂风,经历过生死一线的绝望,她们太需要一些温暖和安慰了,而眼前散发着豆油香的豆饼,却是那么生硬,哪能啃得动。
哪怕奢侈一点又怎么了,她们真得想吃豆饼,想烤火。
于是那晚,几个姑娘,费劲地用豁出去性命才弄来的芨芨草生了炉子,又烧了煤球,就借着那点微弱的暗红炉火,一点点地烤着豆饼。
冷硬的豆饼被烤后,散发出一股特有的清香,那香味太过迷人,以至于她们大口地吞咽着口水。
最后总算,几个姑娘一人捧着一个吃起来,小口小口地啃,真香,太香了。
王新瑞吃着吃着,突然流泪了:“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豆饼了,我以后回去北京,要天天吃豆饼,我最爱吃豆饼了!”
常慧使劲地咬着,咬得腮帮子都疼了:“是挺好吃的。”
顾舜华捧着那小小的豆饼,却是想起来任竞年刚才太匆忙,风太大,都没看清楚他,就被塞了豆饼,之后门被关上了。
她轻轻咬了一口,眼前就浮现出他平时的样子。
挺拔笔直的个子,平时军容整肃,仪姿堂堂,偶尔会笑,笑起来牙齿好像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