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林望舒睡觉的时候,总是能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小动物受伤后的呜咽,很低,很细弱。
只是当她侧耳去听的时候,那声音却又没有了。
她翘起头来,目光扫视过她们的宿舍,这间宿舍一共有四张床,都是用四根树枝做床脚支起来的竹床,床底下是红土地。
本来这间宿舍有些拥挤,但是最近一个上海知青家里找关系开了证明,得病了,回城了,还有一个北京知青死了。
死的那个叫谭卉,是当年和她们一起从北京出发的。
现在宿舍里一下子空了,只有她和孟绸了。
她的目光落在孟绸身上,孟绸裹着被子,半蒙着头,打着酣,睡得很香的样子。
她便重新躺下了,侧着脸,看着窗户外。
窗外是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她能隐隐听到森林中传来的瘆人叫声。
她有些睡不着,便闭上眼睛,静默地想着心事。
来到这里已经三四年了,三四年的时间,从最开始的痛苦煎熬到现在的麻木,她感觉原来的林望舒已经死了,现在的她,就是爬行在原始森林的一种生物。
她那么清楚地记得谭卉死去的样子。
她和谭卉一起从北京过来,从北京到昆明坐火车是六天四夜,从昆明到这里坐汽车是四天四夜。
她和谭卉孟绸总是会商量着怎么回去,商量着回去北京后吃什么,想起炒肝,豌豆黄,艾窝窝。
曾经的记忆因为再也无法触碰,而变得那么鲜明美味。
只是谭卉回不去了,她埋葬在了这里,她的父亲只带走了一撮土,一撮被她的血染红的土。
这个时候,她和孟绸难免升起一种恐惧,也许她们也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要想回去,是要找关系的,可是她没关系。
前些天她收到了她妈的信,说她哥哥一直在想办法,给人送礼,看看能不能开一个家庭困难证明。
她知道那位上海知青为了能回去,不知道折腾了多久,一封信一封信地写,家里来来回回跑。
而就在这时候,他们农场出了另一桩事。
一位男知青小便的时候,突然感到疼痛,低头一看,旱蚂蟥从尿口里钻进去了,只露一个尾巴了。
紧急送到医院后,人是没事了,不过据说那个男生废了一半。
具体废了一半怎么回事,女知青私底下嘀咕过,意思是那个男知青成了半个太监了。
据说男生就有点疯了,看女知青的时候眼神就不太对,后来农场给他家里写信,把他接回去了。
林望舒心想,我要是疯了,我是不是就能回去了?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她的身体麻木到不属于自己,但是她的大脑却格外清醒。
有时候,她会恍惚地想,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林望舒了,原来的那个生活在胡同里,已经死了,我是新的,新的林望舒。
新的林望舒试图去回忆曾经的那个她,她就记起来,她哭着鼻子说不想来,有个人曾经安慰过她。
她擦了擦眼泪,心想,那都是假的,这个世上没有这样一个人。
林望舒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又听到了那种声音,很小的呜咽声。
这一次,她没有动,屏住呼吸,将视线落在了孟绸床上。
浓郁的夜色中,她看到孟绸的被子在轻微地颤抖,好像一个小动物在寒风中哆嗦。
她犹豫了一番,终于喊道:“孟绸。”
她这么喊了后,一切都静止了。
林望舒便道:“孟绸,我们可以说说话。”
孟绸还是没动。
林望舒轻叹了口气:“你很难过是吗,我也很难过,如果你都不想和我说话了,那我应该去和谁说我的难过?”
被子下,孟绸突然发出一声悲怆尖锐的哭声,她扑过来,抱住了林望舒:“我就是难过,我好难过。”
林望舒累了,很累,她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了。
孟绸的哭泣让她濒临崩溃的边缘,她什么都不想做,恨不得死在那里好了。
她想起来雷正德。
雷正德一直对她很好,但她没想过别的。
她还没那心思去想那些男女之情。
但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可以考虑一下。
她需要一个人来安慰,需要一种饱满的感情让她变得充盈起来,需要一个人来让她向往渴盼。
他其实一直对自己不错,他家里条件好,在农场也是受到优待的,他们普通知青都是去开荒砍树,砍树后再种橡胶树。
原始森林里都是腐叶,小腿都能陷进去,有大蚂蟥,有红蚂蚁,还有蚊子,他们被咬得一个又一个包。
不过雷正德的工作是文书,做做报表发发工资,给他们知青记录下请假什么的,他很轻松悠闲,日子过得别提多舒服了。
找一个这样的男朋友,她肯定也能得到一些照顾。
于是这天,当雷正德来找她,将一个大芒果塞给她:“我爬上树摘的,差点被红蚂蚁咬了呢。”
林望舒接过来那芒果,低声说:“谢谢你。”
雷正德笑了:“谢什么谢!对了,我们约好了,明天打算去甘蔗林,你去不去?”
这里有大片的甘蔗林,多到了看不到边,知青们偶尔会过去,拿刀砍了来吃。
林望舒犹豫了下,一般来说,她会说,我不去,这就是拒绝。
但是现在,她不想拒绝了。
她仰起脸,看向他:“甘蔗林,吃甘蔗是吗?”
雷正德见她有兴趣,便高兴起来:“对,我准备了刀,那边的甘蔗特别甜,到时候我们多砍,我给你吃中间那段最甜的!”
林望舒听着,也喜欢起来:“好。”
于是那天,在下工后,两个人去了甘蔗林,他拿了刀来砍甘蔗,砍了七八根,之后把末梢和根部都去掉,只留了最甜的给她吃。
他又拿出来菠萝,用刀削出来一块给她吃。
菠萝特别甜,林望舒吃得心里喜欢。
吃完了后,两个人一起走在甘蔗林里,雷正德牵了她的手,她也就让他牵了。
后来雷正德还想亲她,她闭上眼睛让他亲。
不过当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的时候,她有些害羞,推开了。
雷正德有些尴尬,脸也红透了。
回来后,躺在床上,林望舒和孟绸说起来,孟绸觉得林望舒“作风不够大方”。
“其实亲就亲了,你已经十九岁了,找个对象挺好的,而且雷正德家里有钱,他家可能也有关系,我听说他很快就要回去了。”
林望舒:“你说得有道理,其实我并不讨厌他,下次他要亲,那就亲吧,可以试试。”
毕竟她已经十九岁了,她的人生应该走下一步了,而雷正德就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
于是第二天,她过去找了雷正德。
雷正德当时正和人说笑,喝着茶,随意记录着哪个知青请假的事。
雷正德看到她来,忙拉她坐下。
旁人看到雷正德握着她的手,有些惊讶,之后便有了暧昧的笑。
雷正德笑着把几块奶糖塞给她:“给。”
林望舒被好几个人看着,脸都红了。
雷正德便拉着她跑出来了,林望舒赶紧挣脱了他的手。
雷正德笑着说:“告诉你一件喜事!”
林望舒有点不高兴:“什么?”
雷正德:“过几天,我们连队要吃肉了!”
林望舒一听,眼睛都亮了:“吃肉?”
雷正德:“对,要杀猪了,有肉吃。”
林望舒:“这可是大消息!”
他们这里条件不好,经常要半年才能吃一次肉,吃肉可是大事情,每次吃肉几乎提前十几天奔走相告。
杀了猪后,肥油还可以炼油,到时候大家吃饭就能有点荤腥了。
林望舒便觉得整个人有了精气神:“我赶紧告诉孟绸去!”
说完就跑。
雷正德急了,忙拉着她:“你干嘛,你还没和我说话呢!”
林望舒:“等回头和你说。”
她要赶紧告诉孟绸有肉吃了,她觉得孟绸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高兴。
这是自从谭卉没了后唯一的好消息了。
雷正德便笑了:“明天农场放电影,我去找你,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林望舒:“好。”
之后忙不叠地跑了。
雷正德看着她那样子,无奈笑了:“一听吃肉,什么都顾不上了!”
其实林望舒谭卉能分到的肉很少,只有一点猪肉,还有一些猪皮,不过雷正德格外给她弄了一些骨头。
那些骨头都被剔得很干净了,没有多少肉丝,但是林望舒打算熬煮过,煮烂了,这样可以咂里面的骨髓,骨髓很香。
谭卉不高兴:“咱们都没分到一点肥肉。”
林望舒:“算了没有就没有吧。”
谭卉却看得门儿清:“冯秋她们分到了,她们就是私底下搞关系,听说跑过去一口一个地喊哥哥,可真豁得出去。”
林望舒忙道:“你可别出去乱说!”
在这里,有些事很乱,特别是女知青的事,谁和谁怎么样的。
谭卉:“那就不说了吧。”
一时她忍不住问:“你和雷正德怎么样了?”
林望舒一听,便笑了:“他约我今晚去看电影。”
谭卉:“那算是差不多成了!”
林望舒想了想,道:“那天在甘蔗林里,我没让他亲,我觉得今晚他肯定还想亲我,我是不是应该让他亲,这样我们就定下来了?”
谭卉叹了口气:“我觉得是。”
一时她又想起来肥肉,有了肥肉就能炼猪油。
她们已经半年没杀猪了,没有肉,也没有一滴油,实在着魔了一样需要油脂。
于是她说:“你和雷正德说说,看看他能弄到肥油吗,一点就行。”
林望舒:“我看你就是想把我卖了,给你换猪油!”
谭卉:“说实话,那也得你能卖得出去,是不是?我想卖都没门路。”
林望舒听这话,差点想揍她。
不过她又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这天吃过饭林望舒换上了一件只有一个补丁的衬衫,搭配一条蓝色的裤子,这一身穿着还挺好看的。
她又把两只辫子重新梳了下,这才起身,准备出门。
出门的时候,她有些犹豫,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很没意思,想着要不算了。
不过也就是那么一想,雷正德正在等着她,她会和他一起看电影,看了电影后,两个人说说话,也许可以亲一下。
她长这么大了,那些讲这种事的书也看过,但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根本不知道。
生活如此枯燥,以前带来的书早翻烂了,电影也是看过八百遍的样板戏,同一根甘蔗就这么反复地嚼,她的人生就像是一潭死水。
也许谈谈对象,她还能找到一点意思。
她现在对雷正德说不上多喜欢,但可以试试。
其实他长得还挺好看,家庭条件也不错,各方面也都好,她觉得自己如果找对象,这就是最好的对象了。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往前走。
快要到农场放电影那块空地的时候,那边农场支书却喊了她一声:“林望舒,有人来看你了。”
林望舒惊讶:“什么?”
团支书:“对,刚到的,正在我办公室等着你。”
林望舒不敢相信。
要知道,来这里一趟,从北京出发单程大概要十几天,在这里停留几天后再回去,前后一折腾就是一个多月。
这还是知青过来的时候有人安排车辆,如果没有专门的汽车,那就更难,一般人根本找不到这里来。
她家里人要想来看自己,简直是比登山还难。
再说上个月她才收到信,没提这事啊,就在那里操心怎么给自己开证明的事呢。
团支书:“愣着干什么,你过来啊,人家等着你呢!”
林望舒忙不叠地点头,跟着团支书过去了他办公室。
她刚走近了,就见到团支书办公室门前站着一个人。
穿着蓝棉布衬衫,
暮色中,他站在那里,望着林望舒的眸中是浓到让人看不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