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终结后,因天色晚了,阿畴和希锦便被赐住在宫中,歇息在东藻宫。
这会儿参加宴席的众人都在陆续离开,大家全都攒着花,三五成群的,不过希锦和芒儿却上了辇车,径自过去东藻宫。
至于阿畴,因还有些应酬,在后面耽搁了一会。
回到东藻宫,希锦在侍女服侍下先沐浴过,很快阿畴也回来了。
此时万籁俱静,宫灯高悬,夫妻二人四目相对。
有些时候不见了,在那宫宴上也不过说几句话,如今骤然独处,竟是别样的滋味。
心里自然是欢喜的,因这久别的重逢欢喜,也因这得来不易的封赏。
不过心里终究笼罩着一层说不出的酸楚。
阿畴抿唇,笑看着希锦,道:“这段日子里独自在家,都做什么了?”
希锦:“这么长日子,倒是做了不少事呢。”
阿畴:“哦?”
他幽深的眸子紧紧锁着她:“可是看了什么话本?去拜那东岳圣帝的行宫,可有什么故事?”
希锦听这话,自然明白他意思。
夫妻二人闺阁里玩笑话,以前觉得好玩,但是如今听了,却并不觉得。
她想想这月余的煎熬,竟是悲从中来,扁了扁唇,再忍不住,眼中竟落下泪来。
阿畴见此,自是心痛,忙握住她的手:“希锦,怎么了?是嫌我给你买的土仪不够多,还是嫌芒儿的家业不够大?”
希锦不哭也就罢了,一哭之下竟是哭得泣不成声。
她趴在阿畴怀中,用两只拳头捶打着他胸膛:“你总这样,总觉得自己聪明,并不把我看在眼里,你什么事也不和我商量,你就是这样,恨死你了!”
阿畴:“到底怎么了,我不在时,可是出了什么事?希锦别哭——”
一时自是心疼得搂着她,为她擦泪,又抱着她,要哄她,怎么也要问明白她这委屈从何而来。
奈何希锦却哭得抽抽噎噎,话不成句,他越是要问,希锦越说不明白,倒是让阿畴急得搂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待到希锦终于勉强平静下来,这才拖着哭腔道:“当日在汝城,你是什么身份,你竟不告诉我,你若那时候对我说了实话,我知道你丢了那批货事出有因,我怎么会恼了你,怪你怪你都怪你,你不对我说实话!”
阿畴听着这话,千头万绪竟不知怎么提。
当下他握着她的手:“怎么突然提这个?”
这个和她当下委屈又有何瓜葛?
希锦抽噎着哭道:“你若告诉我,我想想,兴许就不让你当这皇太孙了。”
阿畴:“不当皇太孙?为什么?”
希锦哭道:“若是不当,你就不必去剿匪了,那摩尼教穷凶极恶,你若有个万一,你——”
她想起自己提心吊胆的一个月,越发哭起来:“你若有个万一,你让我怎么活,反正你若不在,我和芒儿也不活了!”
阿畴听着这话,总算明白她的心思。
他问道:“你是担心我安危,才想起这一段,想着悔不当初?”
希锦咬了咬唇,有泪自粉颊滑过:“还不如我们留在汝城,过安稳日子呢。”
阿畴看着她眸中的湿润,默了半晌后,才缓慢而坚定地抱住她。
他轻叹了一声,抚着她的发髻道:“傻瓜希锦,其实和那个有什么关系,有些事都是注定的,该我做的,我原也跑不掉,况且我已平安归来,这会儿哭什么。”
希锦却很是委屈,她担惊受怕了一个月,如今就是想哭,还要抱着他哭。
阿畴心疼,少不得哄,低头亲着亲她湿润的脸颊,她那肌肤生得玉雪澄澈,如今挂着泪,剔透动人,自是动人,让人很不得一口吞下才好。
声音低沉中透着难言的温柔:“乖乖希锦,我的希锦最乖,不哭了。”
希锦听着他哄自己,那语气竟仿佛哄着芒儿一般。
这让她很受用,她虽然长大了,但有时候要人哄的,要自己夫君温声细语哄着抱着。
她攀着他颈子,软绵绵的身子附在他那矫健身形上,却是道:“乏了,想歇息。”
阿畴低首看过去,她才哭过,那乌密的羽睫被泪水打得半湿,湿漉漉地簌动着,那双眸子像是含了一汪水般,那肌肤水光潋艳,如同挂在枝头的桃儿,轻轻一捏便能溅出鲜甜汁液。
她说这话,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她想要了。
阿畴眸色转深,薄唇略抿了抿,却是在她耳边哑声道:“我不在时,你……”
这喑哑的声音压得越发低了:“是不是想我想得很?”
希锦只觉那低沉声音窜入耳中,酥麻麻的,那酥麻便到了心里。
她微咬唇,迎上他的视线:“那你呢?你怎么想我的?”
四目相对,在沉默的注视中,有什么看不清的缠绵在这帷幔内酝酿,室温也逐渐升高了。
阿畴的手指轻摩挲着她的后颈,低声道:“嗯,很想,很想,想得——”
他握住她的手,引领着。
于是希锦便仿佛被烫到一般,竟是站都站不稳了。
阿畴便长臂一伸,直接将她打横抱起,顺势上了榻。
二人自成了夫妻,三年多了,像今夜这样的温存不知有多少次,希锦是再熟悉不过这男人的种种,那腰身结实,那肌肉精瘦!
只是今日仿佛格外不同,那本钱如今越发壮观,虽不曾看,但那难以消受确实真真切切的。
她用手遮住眼睛,咬着唇儿,有些艰难地挨着。
阿畴感觉到了,她现在就像他们成亲时头一次那般。
他两只手握住她那细弱的腰肢,真切感觉到她的瘦弱,比之前瘦了,那腰细到仿佛轻轻一碰就折断般。
他生了很多不忍,但又有些说不出的渴望,这样的他需要多大力气来克制,不能太粗鲁,她会受不了。
可……又很想,想把她做碎了。
他搂着她,在她的哭啼声中,到底是尽了兴。
事后,他温存地揽着她,怜惜地道:“怎么瘦了这么多?身子也弱了。”
他不问也就罢了,他这么一问,她都想哭了。
埋首在他肩窝里,她闷闷地道:“还不是都因为你!你不在,我做什么都没意思了!”
阿畴听着,心里是满足的。
希锦这性子,哪里指望她能对什么人牵肠挂肚,这辈子除了她去世的爹娘,也就芒儿能入她心。
如今她能这般挂念自己,于他来说那滋味自然不同,酸酸涩涩中带着甜,一丝丝地在骨子里扩散。
他温声哄着道:“以后再不会这样了,你放心就是。”
这么说话时,外面响起更鼓之声,这是宫里头的更鼓,异样绵长,越发衬得深宫幽静。
这里不比外面,说话自然是要谨慎的。
他压低了声音,以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耳语声道:“翁翁病弱,就在今年吧,应该会退位,我会登基为帝——”
希锦听着这话,原本绵软无力的身子顿时紧绷起来。
男人温热的气息轻轻喷洒在她耳边,她睁大眼睛,在那幽静的夜色中,专注地听着。
阿畴感觉到希锦的紧张,他的长指轻落在她腰上,继续用越发低哑的声音道:“到时候,你顺理成章便是皇后了,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不再t需要奔波,会安安稳稳守着你们母子。”
这简直是一个定心丸,甜津津的定心丸,吃得希锦心里都是蜜。
她攀着男人的肩,偎依着他:“那到时候你不是还有许多妃嫔吗,我还得帮你管着后宫?”
阿畴听此,却不说话。
希锦想着,什么意思,难道真是这样?
她便哼唧了:“你说话啊!”
谁知道,突而间,耳上传来些许的疼。
她下意识“嗷呜”一声,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
捂着耳朵,睁大眼睛看向阿畴,却见锦帐内细碎的微光下,男人幽深的眸子定定地望着自己。
希锦:“干嘛!”
又恼火,又不得不压低声音。
果然在宫里没意思,吵架都不敢大声啊!
阿畴:“以后少瞎说。”
希锦:“什么意思?不要妃嫔?那你后宫怎么办?”
阿畴不答反问:“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希锦哼了声:“你先回答我。”
阿畴:“你先回答我。”
希锦:“……好吧。”
看在他以后要当皇帝的份上,她可以让一让。
阿畴:“若是你当时知道了,是不会让我认回身份的,是吗?”
希锦:“哦……”
阿畴眉眼认真地看着她:“嗯?”
希锦在他的目光中,有些躲闪地道:“应该不是吧。”
这泼天的富贵,仔细想想,哪个舍得不要。
阿畴:“不是?刚才怎么说的?”
希锦无奈,道:“做娘子的哭泣时说的话,能算数吗?”
她软软瞥他一眼,咬唇道:“你真傻,竟然还真信了!”
阿畴深深看她一眼,眉眼很有些无奈地道:“那行,做人郎君的床笫上的话,也不算数。”
希锦:“哎……你什么意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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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皇宫里,到底是要起早的。
阿畴早早起来了,很明显如今他这太子之位已经名至实归,他要去上早朝,跟随官家一起听政。
希锦睡得朦朦胧胧的,翻了个身,手底下是空的,睁开眼,就见这男人已经整理好衣冠准备出去了。
她睡眼惺忪,嘟哝了句:“既要早起,昨晚又何必呢!”
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当皇太孙可真不是轻松活儿呢。
阿畴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脸颊,俯首下来在她耳边道:“我先去早朝,我们在宫中吃了午膳就能回家了,到时候腾出功夫陪你去郊野玩。”!!!
希锦睡意全无,两眼发亮。
阿畴唇边勾起一抹笑,轻拍了下她的脸颊:“比芒儿还贪玩。”
希锦:“自从来了燕京城,你时不时忙,哪有那么多功夫陪我玩呢!”
阿畴:“嗯,那你先睡一会吧。”
希锦:“我不用早起?”
毕竟这是宫里,不是自家府中,她知道自己也不能太随心所欲。
阿畴:“若是有皇后,你自是要起来请安,不过如今官家只有几位皇妃,你不必过去。”
皇妃,再是尊贵,按照皇室讲究来说也是皇妾,比起皇太孙妃这种储君终究不如,还不至于要希锦过去请安。
至于官家那里,自然也不需要孙息妇的请安,是以希锦倒是可以偷个懒。
希锦:“那就好。”
阿畴又道:“你若无事,可以逛逛宫中各处,让女官带着你逛吧,再有时间,过去天章阁看看,那里有些藏书。”
说到这里,阿畴唇畔略泛起笑意,他摸了摸希锦的脑袋:“多看看书,让这小脑袋便更从聪颖了。”
希锦便觉他摸着自己脑袋时,仿佛哄着一只小狗。
他故意的呀!
哼!
希锦待要反击的,外面响起了警更声,听起来是必须要过去上朝了,阿畴也不及多说,先去了。
希锦便略歇了一会,也就起来了。
这是她头一次住在宫里头,倒是也新鲜。
因要早朝,宫里头是有鼓更声的,那些内宦和宫娥都是依着这个来点卯,不过希锦倒是不必讲究这些。
她睡了一个饱觉,这时候芒儿也已经起了,梳洗穿戴整齐。
希锦便带着芒儿用了早膳,又过去宫中各处逛了逛,各种殿宇林立,不说希锦这不怎么来的,便是莫妃娘娘都未必全都能识清,好在如今有宫中女官陪着希锦,介绍各处。
各处殿宇都有牌匾,这名字都取得很有趣,诸如泻碧,诸如浣溪,听着很是雅致。
不过她一个人看着也没意思,便过去了天章阁,这天章阁是大内的书苑,一般人自然不能轻易入内的,便是皇亲宗室中,能迈入此间读书的都是一把手数过来的。
希锦因是储君之妇,未来的皇后之尊,才得以踏入这里。
她进去后,却见里面有各样御书和图籍,也有大昭开国以来诸位帝王的画像,希锦仔细看了看,她觉得历代祖宗都不如阿畴好看!
她不免好奇,想着不知道阿畴的父亲是什么模样,只可惜这里没有的。
一时又见旁边有许多书籍,都是外面罕见的珍稀之本,不过当然了这里可没什么她爱看的话本子,都是正经书。
希锦胡乱翻看一番后,便也不敢乱动。
这是帝后才能来的,她能看看就不错了,也不好留下什么痕迹。
她这么随意看着间,便见旁边有一处书阁的,似乎是单独的,中间隔了一道屏风。
那里面琳琅满目摆满了书,书架上还摆了一件紫漆雕画盒,上面用金丝线捆住了。
希锦好奇,想着这分明是书阁,怎么还有这个,便问起旁边侍奉的宦者。
那宦者道:“这是暖阁,这暖阁中是官家往日爱看的一些,便特意放在里面。”
希锦便明白了,显然这暖阁也是不能随意让进的,当下也就罢了。
出了天章阁后,希锦往回走,谁知道倒是遇到几位后宫妃嫔——应该不能叫妃嫔,不过希锦也不太清楚她们是什么诰命,但看上去位份比较低。
那几位见到希锦,小心翼翼地见礼了,并自报家门,是宫中的
希锦便随意聊了几句,听她们那意思,是起来采些朝露的,说是留着做些香露。
希锦看她们恭敬拘谨得很,便随意找了个借口,让她们先去忙了。
回去路上,恰好经过崇德殿,她便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宫,似乎便是过来这里,当时自己被那皇家威仪吓得不轻。
如今也不过一个多月,她竟然觉得还好了,慢慢也适应了,昔日那些高不可攀的,也开始有了笑模样,仿佛慈爱老人了。
这时候她也难免想多了,想着凡事论迹不论心,其实别管那老人是真慈爱假慈爱,反正他开始慈爱了,且余生应该都会继续慈爱,这就够了。
她作为孙息妇,也就愿意做一个孝顺体贴的,带着儿子一起孝敬他,承欢膝下。
这世间本就是一大戏台,她既登了台,谁还不会演一段呢。
她又闲看了一番,生怕耽误了时辰,这才往回走,谁知道刚回来,就听宫娥来报,说是官家设了家宴,就在泻碧谭旁,请她带着芒儿过去。
希锦自然不敢耽误,略梳洗过,便过去泻碧谭。
这后宫有一处参翠山的,并不大,但是恰好处在这后宫之中,倒是为这宫中平添了几分景致,而泻碧谭则在参翠山前。
希锦乘坐凤檐过去,却见这山间密荫交加,草木繁茂,流水汩汩,倒像是到了郊野,谁能想到这竟是大内宫苑中呢。
待到了泻碧谭旁,就见山旁凿了一池沼,有水汩汩而动,一旁的叠石参差翠麓,就像飞来峰一样,实在是让人惊叹。
待绕过那石山,眼前却赫然开朗,只见殿庑雄丽,花木荣茂,看得人目不暇接,就在那一滩碧绿池水中,却见宫娥和内侍分列,这会儿官家和阿畴都在,宴席已经摆好了。
希锦带着芒儿上前见礼,官家却是笑呵呵地道:“不必多礼,这午膳随意一些,都是家常便饭。”
一时芒儿过去,就坐在官家身畔,官家喜欢得很,眉眼间都是慈爱。
午膳开始,便有宫娥鱼贯而来,她们右手托着一个盒子,那盒子上面罩了明黄色绣龙盒衣,而左手则携红罗绣花手巾,到了案前,打开那盒子,将餐食摆上案头来供膳。
菜色并不算繁多,不过都很精美用心,席上气氛和融,希锦也时不时说句玩笑话,一家子倒是和睦得很,翁慈孙孝,又有芒儿童言童语,任凭谁看了不是好好的一家子呢。
官家也和阿畴提起来,说让芒儿及早进学,阿畴便问芒儿,芒儿积极得很,阿畴也就没意见,于是便开始着手安排t。
官家还问起希锦宁四郎,问起来是不是要参加今年大试。
希锦笑着道:“是要参加,不过我四哥那学问,也就稀松平常,哪里敢有什么指望呢。”
官家笑呵呵的:“还没考怎么知道呢,兴许就考中了。”
希锦听着这话,心里一动。
之后这话题便不再提了,反而说起陆简来。
官家道:“他年岁不小了吧?”
阿畴回道:“三十有六了。”
官家便摇头叹:“这就是了,这么大年纪,也该成亲,好歹为陆家留个血脉,不然陆家只他一人,像什么样!”
一时又问起来:“他可有心仪的小娘子?”
阿畴摇头:“这就不知了。”
官家:“他若没有,那朕就做一次媒人,帮他拉线。我记得韩相家中不是有几个孙女,每一个都是贤良淑德的小娘子,他随便挑选一个便是了。”
对此,阿畴并没言语,毕竟是长辈的事,还轮不到他说什么。
然而官家显然很感兴趣,他侧首问希锦:“希锦,你觉得如何?”
希锦微诧。
这长辈的婚事,问她?
官家道:“宫中无皇后,你如今既是储君之妃,凡事总该多操心一些。”
希锦听着,倒是明白这道理,她是内命妇之首嘛。
不过让她去操心陆简的婚事,她可真不敢。
不说别的,就陆简看人那眼神,万一她瞎搅和,给人搅和出一桩不满意的婚事来,那人的眼神都能把她杀了!
她想了想,道:“翁翁,我也不太懂,不过舅父他三十有六,想必婚姻大事上自有一番主张吧?”
官家却不以为然:“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什么主张不主张的,先成亲,好歹把孩子生了,留个血脉!总不能这么单着,像什么话?”
希锦诧异,这话说得简直不像一代帝王,像他们老家铺子门前揣着袖子的老伙计啊!
官家却已经吩咐道:“让他尽快相看吧,先看韩相家的小娘子。”
老官家一锤定音。
希锦看了眼阿畴,阿畴抿着唇,显然神情有些无奈。
不过看来也没别的办法了。
那可怜的舅父,他就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