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小黄院子四喜被打发走后,阿畴吃了那一场醋,两个人便和好如初。
不知道是不是希锦的错觉,她觉得阿畴的勇猛更甚之前。
这必是心里太酸了,非要证明自己。
希锦想起这些便想笑的,不过仔细一想,他也实在不容易。
自己身为皇后自然要打理后宫,还要处置一些闲杂事宜,但是总体来说,朝堂上只要太平,外面那郎君只要能坐镇这天下,那些皇亲宗室内外命妇,谁又敢多说什么。
但是当皇帝的可就不一样了,这大昭国的皇帝不是如戏文中那般,什么帝王一怒血流漂杵,没那回事。
皇帝一个不悦,底下直接死人,这个是有的,比如哪个朝臣不长眼,哪个百姓触怒了皇帝,皇帝要一个人死,甚至要一个家族覆灭,那就像是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所以寻常百姓怕皇帝,这是正常的。
但是如果走到朝堂这个层面,因为帝王拥有太大的权利,随便一个心思便能改变天下人无数的命运,所以大昭国反而对皇帝颇多牵制,朝臣们讲究文死谏武死战,当皇帝的就得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至于日常处理政务中,动用大笔款项,整治兵马税务民防,这些就必须权衡各方利益,要揣摩人心,要周旋,要长袖善舞。
毕竟这大昭国不是一个皇帝能干得过来的,任何事都是要大昭百官一起干……当皇帝的需要将文武百官督促起来,要高屋建瓴,掌控全局……
这确实是太辛苦了。
所以大部分时候希锦和阿畴之间形成了这样一个局面,希锦自己可以在后宫悠闲舒服,享受着锦衣玉食,而阿畴却在朝堂上操心劳力。
自己闲了的话,可以要内外命妇陪着自己蹴球玩牌,之前自己还和小太监逗趣,但是当皇帝的不但没有这闲工夫还要吃醋。
这郎君可真不容易呀!
这么想着间,她开始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心疼一下这郎君,也不能让他太难受,不然谁来为大昭天下为她做牛做马呢。
于是这一日希锦便命人收拾了自己宫中的小御厨,她作为皇后亲自洗手做羹汤。
当然了,自有宫娥收拾各样食材,她只需要将那些食材放入就是了。
她又想着要给阿畴补补身体,便弄来了人参、白术、茯苓和甘草,如此和猪骨一起熬汤,这就是四君子猪骨汤,最是滋补身体。
她自然是熬制了许久,等好不容易熬好了,她自己尝了口,鲜美醇厚,好喝得很。
她便有些得意,觉得阿畴见到一定喜欢,自己要亲自捧着这羹汤侍奉皇帝,让他知道自己这皇后有多贤惠。
如此她自然期待着阿畴回来后宫,可是左等右等,一直不见人影,她差人去问才知道有事情耽误了。
说是官家依然在紫金殿批阅奏章,并接见几位朝臣。
希锦一听,不免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不懂事的朝臣,非得到这个时候,不知道是吃饭的时候吗?还要不要人吃饭了!他们难道不饿吗?”
旁边的女官和宫娥听到这话,哪里敢吭声,全都低着头。
她是皇后,她自然这么说,但是这些话却不是她们寻常宫娥能听的。
希锦叹了一声:“罢了,我过去看看吧,顺便看看我那亲亲的夫君是怎么辛苦的,说不得还可以给他揉捏按压,好给他解乏。”
要知道自己这么狠心让他的后宫没有其他妃嫔,自己自然应该多尽责,要贤惠一些。
旁边的女官听着道:“娘娘所言极是。”
她们反正是不敢说什么的,娘娘最大,娘娘说得对,娘娘永远是对的。
当下希锦便命人备了凤辇,直接过去紫金殿。
希锦来过三次紫金殿,第一次是她身为商贾之女没名没分随着阿畴进皇城,那时候真是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第二次是她被封为太子妃的宴席,第三次便是阿畴登基为帝而她为后的时候。
每一次都是庄重的场合,以至于并不能懈怠半分,如今却是好了,这紫金殿是自家夫君的地盘了,她身为皇后自然可以随意起来。
下了辇车后,那宫中执事匆忙过来,见到她连忙恭敬地拜见了,之后便有公公领着她过去紫金殿。
这大殿外依然侍卫林立,处处肃穆,落针可闻,待到过了一重重关卡,终于过去了殿中,却见大殿中烛火通明,而阿畴正端坐在那宝座上,低首看着奏折。
见她过来,他显然意外,当即走下宝座。
他忙了一天,含着笑意的眸子中带着些许疲惫:“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希锦:“给你煲了汤,你也不知道回去喝,所以我特意送过来了。”
阿畴意外挑眉。
希锦:“身为皇后,我不能为你分忧解愁,但是却能红袖添香。”
阿畴听这话便笑出来了:“我就知道我的皇后最贤惠。”
希锦便命宫娥将那汤取了出来,汤是放在瓷钵中的,双层的瓷钵,上面是汤,下面却是放了些许炭缓慢地烧着,这样可以一直保温。
希锦亲自为阿畴盛汤,汤果然还冒着热气,一时大殿中香气四溢。
阿畴:“手艺还不错。”
希锦:“你尝尝嘛!”
阿畴唇角翘起:“好。”
当下希锦陪着阿畴一起喝汤,两个人各喝了一些,那汤汁醇厚浓郁,确实好喝。
希锦叹:“不曾想我竟有这等好手艺。”
阿畴:“这里面放了人参白芷?”
希锦:“嗯,放了好几种补品呢,好好给你补。”
阿畴眉眼便有些意味深长:“哦,觉得我应该补补了?”
希锦没多想,也没留意他的语气,她正好奇打量着这殿内布置,此时听到这话,只漫不经心地道:“是,你得补补了,最近你太辛苦。”
阿畴垂下眼睑,隐藏了一闪而逝的情绪,却是道:“极好。”
希锦:“我发现这边比之前亮堂了,你是特意修整过吧?”
阿畴颔首:“是,我不喜欢原来的样子。”
把这里从地砖到壁雕,甚至连那龙椅上的各样雕饰全都换过了,总之焕然一新。
他不喜欢先帝留下的痕迹,要彻底抹杀曾经的一切。
希锦笑道:“我喜欢现在这样,原来那样挺阴森的,就像不小心走进深山老庙里。”
这时候,两个人已经喝过了,太监进来收拾并打理后,便无声地退下去了。
阿畴握着希锦的手:“过来这里看。”
希锦好奇,跟着他上前,谁知道他竟然握着自己上了台阶。
在踏上最后一阶台阶前,希锦停住了脚步,疑惑地看着他。
以前她是市井间肆无忌惮的小娘子,什么都敢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现在当皇后了,许多事她也就懂了,还是要有顾忌的。
这是帝王的宝座,这个东西甚至不只是属于自己夫君的,而是一个更肃穆庄重的象征,或者说这是大昭天下权利巅峰的所在,是皇室一代代的传承。
这不是可以随便上去的。
阿畴却牵着她,不容拒绝的样子。
于是希锦便被他直接拉上去,跌落在他的怀中。
这有点太猛了。
希锦埋首在阿畴怀中,有些想笑,也有些脸红:“你别闹,这不是在后宫。”
这是紫金殿呢!
阿畴薄长的眼睑微垂,他注视着自己怀中的皇后,她在抿唇笑,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娇俏俏的,面上泛起一抹红,在这紫金殿的宝座上,竟有种惊心动魄的艳色。
他略侧额,低首在她耳边道:“希锦觉得,夫君需要补补了,是不是?”
声音很低,饱含沙哑的渴望。
希锦意识到了。
其实他之前就问了,她并没在意,现在才知道他竟然这么想的。
她咬唇,将脸靠在他肩膀上,低声道:“也没这么说吧,只是觉得你辛苦。”
阿畴的拇指轻抬起她的下巴:“最近自己在后宫都做什么?”
他这几日确实忙,以至于哪怕回去后宫,也顾不上和她多说,本来心里想着忙完这一阵再说,可现在想,他到底是忽视了他的皇后。
希锦:“也没什么要紧可说的……”
阿畴其实也不是真要问什么,这个时候他不过是想听她说说话。
自始至终,他的视线都落在她唇上,那片薄薄的,红润的,透着水光的唇。
于是这时候,他不再克制,到底低下头含住她的唇。
************
此时天已微凉,不过这紫金店里烧着银炭,自然温暖如春。
熏香萦绕间,希锦扬起脸,微蹙着眉,额头上泌出细密的汗来。
她万没想到,身为一国之君的帝王竟在这紫金殿做出这般荒唐的事来。
她难耐地想伸展,然而阿畴把她放在龙椅上,她两只脚就搭在那扶手上收不回,而他单膝跪在下面。
他俯首在那里,单手按住她的腰,这让她完全无法用力。
她颤巍巍地抖动间,手中紧攥着那紫貂皮,抓住又伸开,伸开又抓住。
良久后,在一个骤然的紧绷后,她终于泄了力。
这时候的她是怔愣的,是迷离的,她湿润的眼睛中映衬着紫金殿的宫灯,那宫灯就在她眼前晃啊晃的。
阿畴终于抬起眼来。
他望向自己的皇后。
皇后正以一个靡丽暧昧的姿势狼狈地卧在龙椅上,撩起的裙摆之下,肤白如雪,只是此时却布满了吻痕以及印记。
阿畴望着自己的皇后,眼底的渴望犹如翻涌的暗潮,这其中又有一丝阴暗的独占欲。
这就像深山野林的动物一样,需要标记,极可能地打标记,让她反反复复地属于自己,向世人,向她一再地昭示,她属于自己。
希锦扁了扁唇,委屈地道:“你竟——”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怎么可以这么做。
他们大昭的列祖列宗知道,只怕是从皇陵中蹦出来了。
阿畴拿了雪白的巾帕为她擦拭:“我怎么了?你不是很喜欢这样吗?”
希锦:“我?才没有呢!”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喜欢的,但她就是要口是心非。
阿畴略帮她擦拭过,又为她掩上裙摆。
这样显然是不行的,要沐浴。
紫金殿后面的寝房可以沐浴,不过皇后留在这里沐浴到底是不合适,所以现在只能将就,回去她的寝殿再彻底清洗。
收拾妥当,阿畴起身,重新坐上龙椅,抱着她一起坐。
希锦此时筋骨都是酥软的,也没什么力道,就那么懒懒地靠在他怀中。
她好奇:“这紫貂皮是新换的吧?”
她觉得很是柔软,刚才她攥着又放开时,觉得手感极好。
阿畴:“嗯,和你榻上那块是一样的。”
希锦:“我怎么觉得你这块更好呢?”
阿畴轻笑间,用牙齿碾着她细嫩的耳垂:“你只是眼馋别人的,总觉得别人的好。”
她就是这样的人。
希锦:“这必是你这龙椅坐着舒服,所以连带紫貂皮也好了。”
这么说着,她又往下看。
她以前都是在下面往上看,只觉得上面的帝王高深莫测,又觉得一切都高不可攀,现在她坐在龙椅上,俯瞰这紫金殿,越发感觉这殿宇的深阔。
从高处看的话,下面一层一层的台阶,以及整个殿宇都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她便真正明白了什么是居高临下,什么是天下至尊。
她倚靠在男人怀中,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有时候会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就像做梦一样。
她知道很多人羡慕自己,甚至还文人墨客写了诗句来夸赞自己如何雍容华贵,如何仪态万千。
她有时候觉得那些很假,和自己无关,其实她还是她,阿畴还是阿畴。
但是现在她真真切切感觉到,这就是皇帝,这个天下的皇帝,多少人要跪在他面前的皇帝。
她垂眼,看到了一旁御案奏折,那些奏折有好多,一摞摞的,都是各地呈报上来的。
她知道这些都是非常要紧的,阿畴用御笔随便批复了哪个,都关系到天下民生。
于是希锦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迟迟不能回去陪她。
阿畴:“我每日坐在这里,看着下面的朝臣,他们总是试图掩盖自己的心思,对我说出一些冠名堂皇的话,我坐在高处,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
希锦:“然后呢?”
阿畴:“没有然后,人活在世就是一场戏,谁要演谁就演,再说我这当皇帝的,其实也在演,别管心里怎么想的,能把这一摊子支起来,把这大昭天下的买卖继续做下去,求一个国柞绵长,那就是莫大的功绩了。”
希锦:“……”
他说得竟这么有道理!
阿畴的手轻握住希锦的,和她十指相扣:“那一日和舅父提起以前,舅父终究存着遗憾,他觉得他让我流落市井,受苦了,我告诉他其实这样也很好。”
希锦仰起脸,看向抱着自己的男人。
已经万人之上,拥有无上的权利,可是如今的他比起年少时却少了几分凌厉,昔日略显偏执的锋芒此时全都沉淀下来,成为内敛的霸气。
他甚至变得温和起来,只是那种温和并没有半分弱气,反而有着隐藏起来的权威感。
她这么望着他的时候,看到他露出一个笑,笑得浅淡而包容:“于公于私,这都是最好的。”
希锦将脸贴在他的胳膊上,睁着眼睛看着他俊逸的侧影,等他说。
阿畴:“于公,我是大昭国唯一一位曾生活在市井的皇帝,我拨拉过算盘,经营过铺子,曾经作为一个寻常商贾感受着大昭帝王在老百姓眼中的样子,于是我便更能知道,我要做什么样的皇帝。”
希锦歪头:“于私呢?”
阿畴垂下眼睛注视着她,声音温柔到仿佛春天的风:“其实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我们以前,我们是寻常夫妻,你总是盼着能多挣一些钱,会为了一双珍珠鞋子欢喜得像只蝴蝶,跑过去和别人显摆,我那时候是真心希望能把日子过好,能满足你所有的愿望,能看到你喜出望外地抱着我。”
其实往常那些日子也并不全都是好,会有些酸楚,也会有寻常百姓的烦恼,但回忆总是会为过去的光阴增加一些朦胧的美,以至于如今想起来,他只觉得那酸甜苦辣的小日子竟也有滋有味。
那是有盼头的,是拼命往上爬的,是可以齐心协力为那小家努力的。
之后,纵然他登上了天下那个最尊贵的位置,他依然会怀念当初,那些恬淡温馨的,充满烟火气的日子,甚至连当初的一些酸涩都在光阴中酿为了甜蜜。
************
希锦从那紫金殿出去时,是披了大氅,戴了纱罗幂篱的。
适才在那龙椅上太过放纵,她知道自己纵然掩饰,也很容易露出些行藏来,是以不敢轻易露面。
不过从那内殿出来时,却恰好有一位身穿官服的过来,倒是走了个照面。
希锦也是未曾想到,细看时,那人却是霍二郎。
乍看到霍二郎,她也是意外。
倒是有好几年不曾见到了。
那霍二郎见了她,显然也是惊讶,当前连忙上前拜见了。
希锦略顿了顿,才道:“霍大人这是自罗阳过来?”
这几年霍二郎官运亨通,前一段听说是被派过去罗阳视察防务,估计这次是回来燕京城向阿畴复命的。
霍二郎也不曾想到希锦竟然和自己说话,他低垂着眼睛,恭敬地道:“是,才刚回来皇城,得官家急召。”
他略顿了顿,道:“一路风尘仆仆,不曾回家收拾,倒是让娘娘见笑了。”
希锦听这话,看过去。
如今的霍二郎已近而立之年,比起昔年少了意气风发,不过却多了一些持重沉稳。
她便轻笑了一声,道:“霍大人说哪里话,这几年本宫虽身在后宫,不过偶尔也听人提起,知道大人为官家分忧解难,已是国之栋梁,社稷之臣。”
霍二郎听她笑起来的声音,心间便有些动容。
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曾经他将这女子牵在手中,他以为她会是自己的妻。
可人世间的际遇又有谁能料到,如今他终于一偿宿愿,施展抱负,但是她却已是君王妇,是那母仪天下的皇后,是纵然相逢也不能抬眼直视的娘娘。
他胸臆间涌起许多许多的酸楚,突然有些痛。
特别是,当一阵带着花香的风吹过,属于她的气息被那风轻轻扑打在他脸上,他闻到了一种暧昧的体香。
后来,他都不知道怎么和希锦告别,又怎么恍惚着走入了紫金殿。
紫金殿中萦绕着一丝淡淡的龙涎香气息,不过在霍二郎仔细的辨认出,他还是感觉到了,其中那似有若无的馨香,那是属于希锦的。
希锦,他昔日的未婚妻,曾经他以为属于他的娇娘,如今已经扑闪着翅膀,飞上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她一直都是骄纵的,任性到有些肆无忌惮,偏生她又遇到一个把她宠到骨子里的官家。
那么,在这肃穆庄严的紫金殿恣意妄为,行那暧昧到让人不敢想象之事,仿佛也是可以想象了。
阿畴坐在那宝位上,看着下方的霍二郎,他自然看出霍二郎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好在今天他召他过来,也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只是亲近的重臣回来皇城,总要召见,问候一声。
当下君臣二人叙话,霍二郎也说起此次巡视防务的种种。
这么说着间,阿畴突然问道:“适才二郎出去,可是见到皇后了?”
霍二郎听此,微怔了下,不过到底是道:“是。”
阿畴便轻笑:“说起来,你们也是旧相识,如今几年不见了,前些日子,皇后还问候起你。”
霍二郎听这话,心微提起。
他知道官家一直有些介意昔日的种种,但也只是很少一些,他也不是非常介意。
是以这些年君臣之间倒也和睦。
他只是不明白怎么官家突然提起这个。
阿畴看出霍二郎的忐忑,安抚道:“二郎不必有什么顾虑,我和皇后这些年感情甚笃,其实过去一些事,没什么不能敞开说的。”
霍二郎便沉默了。
他略低着头,望着前方墁地的玉石纹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上方传来声音:“当年,是朕对不起你。”
霍二郎听此言,骤然抬眸看过去。
一时几乎不敢相信,官家竟然这么说。
阿畴当然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今日今时,以自己的身份来说这些,对于霍二郎来说可能是不小的惊吓。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他越来越多地感觉到自己的拥有,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偶尔也会想起过去。
想起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那么贪婪固执地觊觎着自己根本不可能拥有的人。
这些事,他当然永远不会和希锦说,也不敢说。
但他依然觉得,他确实欠了霍二郎的。
龙涎香丝丝缕缕地萦绕在这过于肃穆华丽的紫金殿,大殿空旷而无声。
隔着那一层层台阶,也隔着那帝王御用的龙案,君臣二人的视线对上。
阿畴可以看到,霍二郎眼底的忐忑消失了,他望着自己,那探究的目光中带着几分酸楚的遗憾。
阿畴:“你是不是想问?”
霍二郎叹了声:“是,微臣想问问,当年的那宁五郎和孟娘子都已经在准备回帖了,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已经准备嫁了,却突然要见自己爹娘,要详细谈谈。
他当时只记得最初时,母亲最不满的自然是一匹双鸟纹锦。
很小的一件小事,但是母亲生了不满之心,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最后终于两家闹到了哪个田地。
阿畴:“确实是因为我。”
霍二郎:“那匹锦?”
阿畴道:“那一日,你母亲过来铺子中,她看中了那匹双鸟纹锦,要掌柜留下来,掌柜应了,让我先收好,不过我并没有收,等到下一个客人过来,果然看中了那匹锦。”
霍二郎微吸了口气。
阿畴:“对方看中后,下了订金,那位客人在汝城有头有脸,且是为了给家中老人做寿才要购置的,自然不能耽误。”
霍二郎眸底晦涩。
他懂了,事情是很小的一件事,但是二桃杀三士,市井间亲家邻居间的矛盾,却往往因为一点小事。
而自己母亲又是很在意这个的,她觉得自己是书香门第,而宁家是商贾之家,一直觉得对方应该巴结着自己。
在那铺子里,宁家是要做买卖,还是先顾着自己这个“贵戚”对于母亲来说,这是铜臭和礼仪的选择,是宁家在她面前经受的一个考验。
阿畴道:“这只是开始,自这件事后,双方嫌隙已生,彼此自然互不待见。”
霍二郎:“我母亲和我舅母的争执,难道也是从你这里来?”
阿畴:“事情确实是因我而起,但是你母亲的性子你应该知道。”
他在那绸缎铺子做伙计,做了好些年,虽看似寡言,其实对于这汝城各色人等几乎烂熟于心,霍二郎母亲对娘家的不满,他自然也知道。
霍二郎听此,微怔了下,之后苦笑:“我明白,我明白了。”
在自己牵着希锦的手唧唧我我的时候,其实那个沉默的年轻伙计一直都在觊觎,他安静地观察着这一切,在谋划着最好的方式,将希锦从自己手中抢走。
他并不曾直接对希锦下手,他当然明白希锦的性子,所以他要改变的是希锦母亲。
他显然比谁都清楚,希锦最听她母亲的。
而他也明白,要让希锦母亲改变主意,最好的方式是让希锦母亲和自己母亲交恶。
所以他让希锦母亲孟娘子看到自己母亲吹毛求疵的一面,看到自己母亲和娘家的争执,看到自己母亲待下的严苛,于是那孟娘子意识到,自己母亲是不会成为一个好婆母的。
之后,最关键的是,他还间接地将自己母亲对“商贾女”的鄙薄给送到了孟娘子面前。
孟娘子咽不下这口气,这门婚事自然也就黄了。
他沉默了很久后,突然苦笑一声:“若非如此,我和她便是成了,是不是也终究是一段怨偶?”
阿畴:“我不知道,这个世上没有‘若非’。”
霍二郎当然明白,如今这万乘之尊的帝王说出这话,意思再明白不过。
无论如何,他都会要。
当他是身份卑微的店铺伙计时,他都在谋取,他既谋取了,便一定会成功。
甚至于,哪怕他不曾成,哪怕自己和希锦做成了夫妻,有朝一日他高居宝座,他也依然会抢。
至此,霍二郎终于释然。
他跪在那里,以额抵地:“陛下,今日是微臣无状,从今日后,微臣再不会提及,还请陛下恕微臣死罪。”
*****************
希锦走出那紫金殿后,其实脚步有片刻的凝滞。
不知为什么,她总有种奇怪的错觉,觉得阿畴会和霍二郎说些什么。
一切都有些巧合了。
本来说好的阿畴会回寝宫,却不回,于是她过来送那煲汤。
阿畴做出这等放浪形骸的事,在那龙椅之上,跪在那里服侍自己。
之后,自己出紫金殿,恰好遇到霍二郎。
她想着这些,有心想回去,但在片刻的静默后,到底是上了辇车。
如今天冷了,凤辇上已经挂起来暖和的帷幄垂帘。
辇车缓缓前行,行走在这巍峨殿宇间,辇车外,是雕梁画栋,是碧瓦朱甍。
她这么看着间,终于回首,再次望向那紫金殿。
夕阳之下,那紫金殿高墙镌镂精美,龙凤飞云栩栩如生。
她望着这一幕,脑中却是想起来昔日种种,以及她曾经走过的路。
突而间,她轻笑了下。
她想,她娘到底是对的,永远是对的。
当年,她娘要她嫁阿畴,便曾经说过,我知他步步为营,处心积虑,不过那又如何,我只寻那个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