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吊针。
一点都没夸张,就是这么容易。
余遥推着轮椅,到了医院窗口,边排队给方堰挂号,边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披在方堰身上。
刚刚在车里还好,到了医院感觉清凉许多,她自己身强体壮都有一种陡然阴寒的感觉,更何况现在正虚弱的方堰。
那件深蓝色大衣没穿好,后面露出不少,很冷吧。
方堰微楞,“我不需要,你自己穿。”
给了他,她自己身上就剩下薄薄的两件,一件衬衣,里面是高领的黑色打底。
余遥拉开衬衫长袖,给他看里面,“我这件是发热绒的,比你现在穿的都厚,还有点热呢,用不着,你披着吧。”
她说着不等方堰拒绝已经上手,欺负他身上没有力气,没法子反抗,直接将衣服牢牢地掖进轮椅里。
方堰想阻止,背往靠椅后贴,一下就被她推开,继续往深处整理,袖子也拉出来,系在他胸前,防止掉落。
方堰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要不这样吧,风衣你自己穿,大衣借我,换个方向,正着穿一件就够了。”
衣服是因为反着才护不住全部的,正着穿可以。
余遥眼前一亮,“也好。”
现在是大晚上,不过排急诊的人不少,所以还要一阵子轮到他们,余遥干脆趁现在把刚给方堰披上的风衣拿下来,深蓝色大衣的腰带也解开,本来就是前穿的,方堰都不用下轮椅。
只部分衣摆被压着。
外面冷,方堰惧寒,一冷就不行了,像是刚刚在车里积攒的暖意和体力尽数消失一样,现在状态看着很差。
余遥知道他不舒服,没有通知他,直接将手穿过他臂下,虽然没透漏想干嘛,但方堰好像知道,也有可能信任她,配合的擡了擡胳膊,让她的手横在胸前。
余遥脚底下也没闲着,一只踩着轮椅下面的横杠,防止翻车,准备好后微微使力,将他整个人带起,快速把衣服抽出来。
方堰还没怎么反应,已经又稳稳坐回轮椅里。
余遥手里拿着两件大衣,低头去看此时的方堰,莫名有一种把他八干净的感觉。
他现在身上就剩下一件宽松的雪白衬衫,下摆掖进西裤内,西裤裁剪合适,贴着修长的双腿。
这身打扮,不知道为什么,让余遥想到七八十年代住在豪华别墅看书喝咖啡的世家子弟,浑身上下都透着贵气。
人家本来也是贵族吧。
余遥没有多想,把大衣挂在轮椅上,给方堰穿风衣,不是预想的那样,但方堰可能以为她改变主意,所以没有阻止,任她将那件衣服套在身上。
大概以为结束了,方堰全身松懈,脑袋撑不住一样低垂着,枕着一旁放在扶手上的小臂,没来得及歇息,已经被余遥抓住了手腕,往大衣袖子里塞。
方堰一怔,想抽手,但他一个病号,根本没有权利和能力拒绝,那手挣扎的力度在余遥看来细小又微弱,她很轻易拉过来,强硬地将袖子套了进去,另一只是一样的,穿到后来方堰已经放弃,被迫承担了两份保暖。
风衣是这个季节的,所以稍微小那么一点点,穿在里面,大衣是冷的时候穿的,里面要配卫衣,大很多,这样套正合适。
余遥给他整理前面,风衣裹好,大衣扣上一颗扣子,腰带也系上。因为两件衣服的叠加,穿的更厚,余遥也更好意思了,没让他动,直接踩着轮椅从前方把他抱起来,所有折叠的衣摆垂落,老实的待在该待的位子上,才将他放回去。
抱的次数太多,渐渐已经没有感觉,现在可以十分自然地上手,省却他一个艰难又痛苦的起身步骤。
“好了。”余遥推着他往前一些,补足刚刚因为停滞原地,前方有人离开空出的余地,“现在是不是更暖了?”
方堰没说话,低头看了一眼身上,轻轻地点了点头。
余遥笑了笑,在心里悄摸为自己的决定点了个赞。
俩人闲聊时前面最后一个人也办理好了业务离开,轮到他们,因为没带身份证,报的号码,只能办一日就诊卡,交了钱,人家让他们拿着卡去二号楼找医生看。
这个点只剩下急诊室还有人。
余遥推着轮椅按照叮嘱去了二号楼,到那里跟医生简单聊了几句症状,医生给了个温度计让夹着量量体温,又让去一号楼缴费,然后去另一边验血。
什么药物都没用上,已经来来回回跑了不少次。
余遥心说还好她跟来了,要不然的话病人一个人根本看不了病,这左右折腾的,正常人都经不住,病人早就累死了。
她自己经常锻炼,其实没什么感觉,倒是有点担心方堰。
在这么拖着,没病也成大病了吧?
早知道让他坐救护车来了,被救护车擡下来,说明情况危急,会早一点救吧?
余遥推着方堰,去抽血的窗口前排队,前面也有几个人,等了一会儿才将将轮到他俩。
余遥把方堰往前一放,提醒他做好挨针的准备,还吓唬他,说谁谁谁身体不好,抽了一管子血晕倒了。
方堰缩在轮椅里,没说话,倒是嘴角配合地勾了勾。
护士开始叫号,方堰听到声音,将一只手擡起,去撸自己的袖子,穿的太厚,他试了几次都弄不上去。
余遥帮了他一把,手握住他的手腕,用力往上面一撸,露出一条光袒白皙的小臂。
抽血的窗口有点高,方堰必须站起来,他被两件大衣暖了十几分钟,这会儿状态还行,自己扶着轮椅慢吞吞起来的。
余遥就在他旁边,眼看着护士拿出空针和粗筋,粗筋刚准备系上去,方堰身子一歪站不住朝一边倒去。
余遥虽然目光在护士手上,不过她练拳的,眼疾手快,脑子还没反应,手已经本能上去,拽住方堰的手臂,给他拉了过来。
他这突然一下还蛮吓人,余遥脚下挪了挪,绕到他后方,从背后撑住他,还不忘探出脑袋看一看前面。
护士二三十岁的样子,是个老手,咔嚓一下打下去,又咻的一下抽了一管子血。
方堰没有晕,只是腿有点软,身形晃了几下而已。
护士手脚麻溜,在人不留神的时候拿出棉签摁在针口上,快速取出针管后说:“摁着。”
方堰站都站不稳,更何况再做别的,是余遥帮他摁的。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一只手横在他身前,绕着他一圈,一直到摸着棉签为止。另一只手和身子配合,拿了单子把轮椅推到方堰身后,让他坐下,先去一边,给别人让位的同时,退到角落等化验结果。
最少要两个小时,随便去哪个大厅的公众机子上就能查到,余遥怕那边也要排队,先推着轮椅出去,到大厅内候着。
时间漫长,余遥有些无聊,经不住开口问一旁的方堰,“你平时去医院也这么麻烦吗?”
有钱人应该有什么特权的,比如VIP房之类的。
她自己虽然也是有钱人,但是暴发户和本来就有钱的不一样,是吃过苦,穷过的。
她爸妈依旧保持着节约的习惯,爷爷奶奶看到破纸盒就忍不住捡,弟弟还在读研究生,一个月拿着三千块的生活费。
她自己吃的穿的和用的价位都处在正常阶段,除了个子对于女生来说有点高,不好买衣服偶尔会定做之外,其他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没体会过VIP的待遇。
方堰摇了摇头,“我很少去医院。”
余遥有些意外,“那你生病了怎么办?”
“有家庭医生。”
余遥:“……”
是我格局小了。
方堰和一般的有钱人也不一样吧,是超级有钱人。
“你怎么不早说,我们可以去你家呀。”
方堰摇了摇头,“家里的设备没办法和大医院的比。”
余遥点了点头。
是哦,方堰不是普通的感冒发烧,是被人下药吃坏了肚子,搞不好要洗胃的,家庭医生看不了吧。
余遥坐在方堰身边,老实了一会儿,怕再出糗,问出‘生病了怎么办’这样的话来,方堰再一次让她长见识。
才二十几岁,正活泼的时候,不是个话少的人,余遥没过多久已经忘记自己忌口的事,又一次主动说话,“差点忘了,你家人呢?怎么不打电话让他们过来?”
一般生病了都会有家人看护吧,她几乎没怎么去过医院,不过弟弟身体不好,来过几次,每回都是大家一替一管顾。
平时确实不靠谱,不过关键时刻家人还是很可靠的。
方堰低垂下眼,“我爸妈离婚了。”
停顿片刻后又道:“我是爷爷带大的。”
余遥噎了一下,仔细在记忆里搜索,好像听江明溪讲过。
但她当时在跑神,没有细听,只记得方堰是继承了爷爷的股份,其它了解不多,也忘记了那段是谁的经历,方堰这么一说她才隐约记起来。
方堰的爸爸妈妈是家庭联姻,两个超级世家培养的天之骄子都很有个性,结婚没几年离婚,互相之间好像也没什么感情。
后来爸爸新找了个对象结婚,妈妈也很快二婚,两边都生了孩子,爸爸这边两个,一男一女,妈妈那边一个,都疼的如珠似宝。
只有方堰处在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好在他爷爷是疼他的,没有提奶奶,奶奶应该早就出了意外,只有爷爷一个。
爷爷才是鼎立集团真正控股的,对儿子和曾经的儿媳不满,什么都没给俩人,全部股份都在方堰名下。
所以现在是方堰掌控鼎立。
爷爷用这种方式给方堰做主。
余遥刚想问‘为什么不告诉爷爷’,就听方堰说,“爷爷有心脏病,受不了惊吓,我不想让他担心。”
余遥滞了一下,还想问,‘家里没有保姆吗?’给送个汤,嘘寒问暖也好啊,心里会舒服一点吧。
“保姆和司机都是爷爷身边的老人,让他们知道,爷爷肯定也会知道。”
余遥:“……”
好吧,我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她背靠在座椅上,歪头朝一旁的青年看去。
原本以为她已经很惨了,男朋友出轨,抓‘小三’抓到男人,男人还是被逼的,她大半夜要送人家去医院,一时半会儿还走不开的样子。
没想到有人比她还倒霉,被下属下药,铐在床上差点清白不保,变态赶跑了他自己又出了状况,三更半夜要去医院打针抽血,一阵折腾。
身边还没有亲人,爸妈不靠谱,爷爷心脏病不能来,就连司机和保姆都不好叫,还能找到比他更惨的吗?
余遥心中控制不住生出一丝怜惜。
本来打算帮他弄好,他叫来家人就回去的,现在这种情况反倒不好走了。
余遥很快想通。
反正也没什么事做,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有得忙还好一点,如果闲下来会想起一些不友好的事吧。
余遥几乎没怎么犹豫选了前者,又能帮到人,又有活忙,至少今天不会多想,也没有空吧。
余遥低头看了看身边方堰的手臂,感觉差不多了,把棉签拿下来,果然不流血了。
她先找了个垃圾桶把用过的棉签丢了,回来的时候看方堰在缓慢整理衣服,因为手抖,几次都没有撸顺,干脆快步过来,道:“我来吧。”
说着已经伸出手,几下给他把长袖拉下来,里层外层全部平整才停手。
自己往他身边一坐,就这么陪了他两个多小时,早前设置好的闹钟响了,余遥起身拿着单子和就诊卡去取结果。
两张报告单很快到了手里,上面的东西都看不懂,只有医生可以,余遥又推着方堰去找医生,人家大笔划拉几下开了药,叫去护士那边打吊针。
三个大瓶子一个小的,余遥只看了一眼就觉悟了,今天一晚怕是出不去,就耗在这里了。
反正也不是一个人,而且手机是满格的,所以余遥觉得没什么。反倒是方堰,有些抱歉地看着她,“你回去吧,这里有护士,应该没事的,再不济也能找看护。”
其实很早之前他就想说了,不用那么辛苦,他找看护就好,但不知为什么,这话卡在喉咙里出不了口。
余遥没什么所谓地坐在他身边,“大半夜的,去哪里找看护?”
她掏出手机玩,“我平时也很晚才睡,就当是熬夜了。”
停了一下,扭头看他,“你也别折腾了,我帮你看着瓶子,你睡一会儿吧,睡着了应该就不疼了。”
方堰摇了摇头,没睡,反而劝余遥去歇息,但余遥也没有睡意,俩人干脆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说游戏上的,股市上的,想到什么说什么,话题很散。
第一瓶挂完,余遥已经觉得屁股坐麻,起来走了走。输液厅很大,除了他们,还另外有一对情侣,女的一只手挂吊针,一只手玩手机,男的陪护。
余遥突然注意到,男的给女的手上贴了个暖宝宝,她一怔,社交牛逼症发作,顺口问道:“为什么要在手上贴暖宝宝?”
男的可能也是无聊吧,推了推脸上的眼镜回道;“这个天还有点冷,输液太凉了身体受不了。”
余遥:“……”
她回头看了一眼,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方堰。
年轻人很会反思自己,余遥又跟男的交流了几句,得到详细的卖暖宝宝店铺名和地址后,跟方堰说了一声,急匆匆就下了楼准备去买。
她与那对情侣说话的时候离这边有点远,方堰其实没听到他们讲了什么,余遥也没有说,陡然瞧见她离开的背影其实心里不知为何,有一些的失落。
就像被丢下了一样。
有点难受。
方堰莫名想起小时候,爸妈离婚,爷爷问他们,他分给谁,俩人都没有要他。
他被爸妈丢下了。
他真的很讨厌被丢下。
方堰背靠在椅子上,消沉地想。
本来对于她来说就是陌生人,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聚在一起,也不怎么熟,走是正常的。
他仰着头,枕着椅背,擡起一只手臂,压在眼睛上,静默了一会儿,挂吊针的那只手上突然一热,被贴了什么东西一样。
方堰心中一动,手挪开,低头看了看,不出意料瞧见了熟悉的身影。
“我刚知道,原来输液还要贴暖宝宝。”余遥将揭下来的另外半边不能用的纸片塞进裤子口袋里,空出两只手抚了抚没粘平的地方,“现在贴也不晚。”
她变魔术一样,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几片暖宝宝,“衣服解开,肚子上也贴几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