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精?
江行云没顾得上听冯飞羽对她的称呼,她手持宝剑与冯飞羽对峙而站,时正清晨,江行云眉宇间似乎还沾染着夜间未曾散去的水露。
江行云的美貌,阖帝都都是有名的,想当年二百五的大皇子想寻她不是,不是想法子伺机抱复,而是要纳她入府为侧妃。当然,这事儿后来叫大皇子好个没脸,往后经年,大皇子都恨不能天下人全都失忆,再不记得这事方好。连与邱侧妃恩爱的大半辈子的靖江王,当年还说过想娶江行云为正妃的臭不要脸的话。便是当初江行云扮鱼精刺杀赵阳,倘不是这等稀世罕见的美貌,而是生成一夜叉,估计一冒头,就得叫赵阳捅两刀,而不是令赵阳看呆,被江行云一击得手。
但此时,没有人注意江行云的美貌。连冯飞羽都在想,鱼精来得好快。
冯飞羽不开口。
江行云也不说话。
冯飞羽耐心不一定比江行云差,但,冯飞羽还是先开口了,他眉目舒展的望向江行云这一身铁甲玄衣的劲装,笑道,“江大人来得真巧。”
江行云叹,“倒不是我的来的巧,倘非殿下飞鸽传书,柳大将军亦不知冯将军造访闽地之事。”
冯飞羽哈哈一笑,“倘江大人不提什么柳大将军,我当真信你身后带了大军前来。不过,江大人若带大军,何需告知于我,又何需身着我军铁甲?想是江大人出来探查地形,凑巧发现我军在追击闽王殿下,便隐在我军阵中,伺机刺杀于我吧?”
江行云脸色没有半分异样,凭冯飞羽说去。冯飞羽点评一句,“依江大人武功,能刺杀赵大将军后全身而退,倒也名不虚传了。”双手将枪一横,就准备动手。
江行云双眸微眯,抢先一句道,“赵阳为穆三系将领,你是世子系的人,我刺杀赵阳,你当谢我,不然,如何有你冯将军今日。”
江行云在挑拨离间上堪称天才,她两封告靖江王书虽最终没能阻止靖江王启用冯飞羽,但靖江王与冯飞羽君臣二人关系到底如何,彼此也是心中有数的。冯飞羽见此时此刻,江行云独不忘离间一二,他道,“是啊,就如同当年我兵破吴国公时,吴国公为东穆太子心腹,江大人与柳将军为闽王殿下的爱将,故此,坐视吴国公战死军中,东穆太子狼狈逃蹿,逃到蜀地才捡回一条命,对吧?说来,东穆太子也够惨的啊。对了,这事是闽王殿下的主意么?”
此刻,五皇子与江行云心里浮出的想法竟是出奇一致:幸亏靖江王没用冯飞羽搞离间工作啊!
“惜飞羽你除打仗之外还有这般用间的本领,靖江王竟不肯重用,可见天意在我东穆啊!”江行云自己常造别人的谣,也就不怕别人来造她的谣的,江行云道,“当年靖江与南安侯对峙,林凡赵阳皆不敌南安,损兵折将之下,方轮得到你冯飞羽接掌兵事。之后,太子到江南,终于给你们想了个离间之策,重创南安,你趁势夺得湖广之地,不,公道的说,就是皖赣二地,也多赖你之悍勇。当时,你力谏靖江王集中兵力拿下闽地,一统江南,可惜穆三怕世子一系坐大,一力联合靖江属官,恭请靖江称帝率兵北上,直取帝都。”
“何其蠢才!”江行云欢畅一笑,“倘当初靖江肯听飞羽你的话,集中兵力打下闽地,依当年靖江兵力,对上飞羽你,我与柳将军也唯一死以报朝廷了。非但当初靠靖江一蠢留得我等性命,便是日后,也亏得靖江令你将湖广之地让予林凡驻扎,不然,我朝也不能那般容易迎太子殿下回朝啊。还有一样,亦得千万感谢靖江这一调令,冯将军猜一猜,为何我们夺下赣地后不对湖广用兵,而是对飞羽你驻守的皖地用兵呢?莫不是我们偏爱难啃的骨头不成?”
冯飞羽知道江行云是在拖延时间,但江行云此言,当真令冯飞羽心下一悬,就听江行云继续道,“如果说飞羽你偷离战线,亲率大帅围攻殿下是你的底牌,飞羽以为,我们在此战中的底牌是什么?”
说着,江行云将手一摊,“这样猜不好猜,我给你个提示吧,就在我刚刚说过的话里。依飞羽你的智慧,不会是猜不到吧?”
冯飞羽已经不想去猜了,他冷冷一笑,“再大的底牌,也比不上闽王这一张!”话毕,长枪疾出!
江行云大喝,“保护殿下突围!”自己迎上冯飞羽。
冯飞羽是想宰了江行云的,江行云一死,闽王这些人必大受打击,收拾起来更加容易。未料江行云完全没有与冯飞羽单打独斗的意思,直接就是双方混乱。冯飞羽大军呈圆型包围圈,江行云迎战冯飞羽,江离带一队人留下护卫江行云,江巽则带着余下人等护着五皇子迅速突围,幸而五皇子武功虽平平,却也会上三招两式,突围过程中,他还砍死了十几个。
是的,十几个。
这个数目,不要说对于一个从未亲临沙场的藩王,就是当年冯飞羽初临战事,也不过这等战绩了。当然,这是比的人数,当年人家冯飞羽可是直接干掉山匪头领的。而且,彼时冯飞羽不过十来岁,现下五皇子殿下都三十几了,杀得还都是小喽啰。
但,这也是相当了不起了的战绩了。
能有此战绩,倒不是五皇子多么高深的武功,实际上,他真的只会三招两式,但,此人自从娶妻后,十几年光阴,除了打打太平拳煅炼身体,就一门心思练这三招两式了。哪怕是个猪头,练上十几年,也能练出些眉目了。五皇子的资质,比猪头强百倍。故此,五皇子一出手,还把江巽给惊了一惊。
五皇子自己也把自己给惊着了,他惊讶着,自己武功还不赖啊。
此等性命之危在前,五皇子也顾不得有啥第一次亲手杀人的心理负担了,他恨不能把这些人统统杀光。
江行云成名于情报刺杀一途,她虽出身将门,但在打仗上没有任何作为,事实上,江行云从来没有单独带领过任何一支队伍,如果说非要有的话,就是当年闽王就藩,江行云做为闽王使者,带领使团出使靖江,回程时救下了被围攻的大皇子。
也就这一次。
只有这一次。
这样一个没有领兵经验的人,只能算一个高手,而不能算一位将领。这样的,不要说一个江行云,便是再来一个武功比江行云高一些的,冯飞羽也有把握叫他死于乱军之中。军队是什么样的地方,纵你武功绝顶,除非真就独孤求败,不然,照样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
可,冯飞羽很快发现,他还真是小看了江行云。
那些围拢在江行云身畔的亲兵军队,非但骁勇,而且,训练有素,在冯飞羽面前虽节节退败,但形散而神不乱。就江行云本人,她并不一味与冯飞羽硬拼武功,也不求能胜过冯飞羽,她与亲卫配合恰当,牢牢的拖住了冯飞羽的步伐。冯飞羽立刻明白,留在江行云身边的这千把来人,定与江行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然,不能有此熟稔配合。
一直从清晨到正午,江行云身边千把人只剩下稀稀疏疏百来人,冯飞羽并不因胜而喜,他分出八千人去追击突围逃脱的五皇子,冯飞羽是想亲自去追,却被江行云死死拖住。
死死拖住。
冯飞羽已是看出来了,江行云是不要命了。
一个女人,能做到江行云这步,纵冯飞羽执死神之枪,也不由生出几许敬佩之意,冯飞羽道,“你降我,我留你一命!”
“你留我一命?”江行云急促的喘着气,伸手抹去唇角血迹,虽面容憔悴,神色依旧平静,她望向冯飞羽的目光幽远又悲伤,道,“你可知,为何我刺杀赵阳,刺杀林凡,唯独未对你下手么?”
这女人又要拖时间,冯飞羽面色一冷,“你可以交待遗言了。”
“有劳冯将军了。”江行云开口道,“我们宋家一向人丁单薄,祖父就是单传,到家父时,也唯有父亲一人,待到我这里,人人都以为父亲只我一女,其实,我还有一个弟弟。但阿弟少时,便遗失了。”
“堂堂西宁大将军之子,如何会轻易遗失?父亲一直在寻找阿弟,可也许是天意,宋家人寿数皆不长,我十岁那年,父亲便故去了。寻找阿弟的事,就此搁置。直待我十八岁时,与闽王妃有了交情,借此机会,再次调查阿弟失踪一事。直至现下,终于有了眉目。”
江行云实在是冯飞羽平生所见的最有才干也最狡猾的女人了,看江行云又开始啰哩八嗦的拖时间,冯飞羽已经不想让她交待什么遗言了,冯飞羽立要下手,谁知江行云立刻道,“请冯将军替我转告阿弟,他之风采,未辱没先人。父亲泉下有灵,亦得欣慰!”
因江行云不怕死的精神令冯飞羽有些敬佩,故而,冯飞羽多问一句,“不知令弟乃何人,我定为江大人传此口讯。”主要是,听江行云意思,她弟弟似也不是寻常人。冯飞羽也是人,是人便有好奇之人,何况,宋家之事颇有些玄疑之处。
听冯飞羽有问,江行云双目之中陡然迸发出似海深仇,她凛然怒喝,“当初靖江着人盗走家弟,不过是为了起事时威胁家父,打开西宁壁垒,引西蛮人入关。奈何家父年寿不永,青年故去,令靖江盘算落空。你想一想,你何等才干,纵穆三忌惮你,难道靖江王就是个傻子!连你自己打下的地盘都不能让你驻守!若不是赵阳遇刺,林凡年老,靖江那老狗无人可用,他会用你吗?你在靖江军中,可遇到一次刺杀?我为何要离间你与靖江王,难道就为了让你们生出嫌隙,令你在靖江郁不得志吗,真是说得你以前好像在靖江多得志似的?林凡、赵阳、你,你们三人,哪次不是最难啃的骨头给你啃,是不是你的部队折损最多,折损之后补入新军,这些新军由何而来?你麾下,有几人是忠于你的,靖江可有在林凡赵阳二人军中掺这么多沙子?你以为靖江是疑世子,笑话!世子是人家亲儿子!他要果真糊涂到如此地步,哪里还会破格用你主持兵事!他靖江从来不糊涂,他不信的人不是世子,而是你罢了!”
“你又有何不可信之处,你出身冯家,世子母族,靖江妻族,你以为他宠爱邱氏,那因何不予邱氏扶正?别说什么邱氏扶正,穆三便身为嫡子的蠢话了。她便扶正也只是继室,穆三再尊贵能尊贵过元嫡所出世子!还是说邱家不为靖江名门望族,邱家比冯家强百倍,靖江所忌惮者,无非是冯家所严守的这个秘密而已。你想一想,纵你生辰不与冯秉忠相合,可你是冯家嫡长子,送到庄子上,靖江郊外难道没有庄子,为何要送你去深山老林,生怕你见人一般!军中升迁,自有规矩,倘别人连下湖广二地,何止升官赏爵,你呢,你不过是在飞羽将军面前加了个大字罢了!哦,官职由三品升至二品……”江行云讥诮冷笑,“你看一看靖江军中,可还有比你更难升迁的武将!”
江行云的话嘎然而止,倒不是她说完了,是冯飞羽铁枪疾掠而至,江行云身后亲卫一声轻呼,江行云却是直接将宝剑扔到地上,对冯飞羽这一枪挡都未挡。冯飞羽枪头正抵住江行云咽喉,江行云平平淡淡的望向他,“今,你我二人刀戈相见,亦是天意作弄,无谓对错。杀了我,可对靖江投诚,依靖江脾性,他也就能放下你身世之事了。”
“记住,你的名字,不叫冯宛更不叫冯飞羽,你姓宋,单名一个鹤字。”
说完,江行云闭上眼睛。
冯飞羽手腕微动,一抹血光自玄铁枪头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