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霁默默坐在厅里,看着袁少谨离开,再看着他换好锦衣卫官服后,自偏厅窗外疾步走过。
最终阮霁没有前往洛王府,他虽也是世家出身,却是个经不起什么风浪的小家族。
但阮霁也没有离开洛阳城,他就坐在这厅里等待消息。
此时成败皆系在寇凛一人身上,阮霁帮不上什么忙。寇凛若是败了,阮霁会被洛王一起杀了,却因不曾参与反抗,不会牵连到他的家人。
这是他折中之后,唯一能做的选择。
虽然憋屈又窝囊,勉强不负他入大理寺为官的初心。
……
此时洛阳城外驻扎的几处军营,得到神都卫指挥使裴志坤的密令后,极速集结,分四路朝向洛阳城进军。
他们的任务只是上城墙站岗和在城墙外守着,总之是将洛阳城围起来,确保外不能进,内不能出。
而北城门外两侧高地上,数十个天字营锦衣暗卫身穿夜行衣,隐匿于暗处,以阵法方位排列。他们手中的机关连弩,正指着途径的神都卫兵士的脑袋。
陆千机离得较远,单手持着一个可以扩大视野的西洋玩意儿,管中窥豹,来估揣神都卫整体的质素。
实际上大梁历经连年战乱,天灾人祸以后,整体积贫积弱。地方军队由于制度的原因,作战能力普遍低下。福建虞家军之所以厉害,是因为麾下一半以上都是虞总兵招募来的私军。
这是由于沿海倭患不断的特殊性,圣上才格外准允。
如今瞧着神都卫内也有私军,只不过才三千多人,以洛阳城的重要性,倒也不过分,只是现在……
“大首领!”手下来报,“寇指挥使并未撤出洛阳城,他换了官服,召集洛阳百户所一百来人,聚集在贺兰府。”
“什么?!”陆千机震惊转头,自己派人嘱咐寇凛,让他走北城门撤离,自己特意带着人埋伏在此地为他断后,“他要干什么?”
“不知道,但属下瞧着,寇指挥使是想留下来与神都卫开战。”
陆千机紧紧抿着唇,静了一瞬,沉沉问道:“其他人呢?楚……他夫人?楚箫和袁少谨?”
“回大首领,寇夫人还在贺兰府,楚百户和袁百户都跟在寇指挥使身边。”
陆千机半响无语,随后捏捏眉心,忍不住骂了一句:“疯子!”
稍作考虑,他将手里的西洋玩意儿扔给手下,转头吩咐道:“我这就进城,你们依然留守再此,做断后准备。”
“是,大首领!”
陆千机换了副身形后,戴上面具,施展轻功往洛阳城赶。
快了神都卫一炷香的功夫,他赶到城门外。忽地一只白鸽在他头顶盘旋,令他心头一个咯噔。
少影主的命令来了。想想也是,这是除掉寇凛和楚箫的绝佳时机,少影主岂会错过。
陆千机神色凝重,这般严峻局势之下,他很难两者兼顾,指不定会暴露身份,这些年的心血怕是要毁于一旦。
当他不想将这伙地头蛇绳之于法?
可他背上还背着天影,一个比这伙人更庞大更凶残的组织……
顾不得了。王家的房契还揣在怀里,不管是顾念着楚谣的安危,还是顾念着寇凛和段小江这几年来的情谊,他都不能坐视不理。
然而拆开少影主的消息之后,已经做好暴露准备的陆千机微微一怔。
纸条上写着:全力配合寇凛行动。
陆千机想不通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时间想,但这的确解决了他一个难题。他将纸条收好,正准备翻墙入城时,感觉附近有真气涌动,忙藏了起来。
远远瞧见两个身影跃上了洛阳城楼,一个虞清,另一个看上去是宋世非?
同一时刻,贺兰府门内的院子里站满了锦衣卫。
他们的表情都有些惊诧,不敢相信前方廊下站着的人,竟是他们远在京中的总指挥使。
这种感觉,就像边境芝麻小官见到皇帝一样稀罕。
尤其是昨晚跟着百户周择来抓寇凛的两个总旗,双腿一直哆嗦着,根本没听清寇凛都说了些什么。
只听见他说完之后,冷冷撂下句话:“本官并无把握全胜,此行异常凶险,怕死的离开,愿跟随本官者,活着的赏白银一百两。若不幸丢了命,你们家中可得白银五百两。”
奖励的确丰厚,但这根本不是选择题。
一众地方锦衣卫在进门时,就瞧见两个京城来的锦衣卫举着绣春刀站在门口,谁若选择离开,出门立刻人头落地。
纷纷道:“愿誓死追随大人!”
寇凛满意颔首,微微转头对楚谣道:“走吧。”
留在贺兰府里不安全,他的暗卫们只能专心护着她躺在房间里的身体,还是将“楚箫”带在身边更放心。
楚谣点点头:“恩。”
她一点儿也猜不出寇凛打算做什么,但一起经历过这么多险境,她对他处理危机的能力绝对放心。
正要走出贺兰府大门时,碰上刚被管家请回来的贺兰茵:“寇指挥使,您这是要去哪里?”
“贺兰大小姐不知道?”寇凛打量她茫然又焦虑的神情。
“您也去抓捕天影妖邪?”贺兰茵在外已知神都卫的异动,还纳闷天影究竟是来了多少人,需要出动这般大的阵仗。
柳言白不由好笑,看来洛王一伙人是打算借剿灭天影行事。
楚谣也打量着贺兰茵的神态,她似乎真不知情。
寇凛并不管她知情不知情,只指了指她的鼻子,警告道:“本官的夫人还在你贺兰府上,若保护好她,本官给你贺兰家留条活路,不识时务的话,等着满门抄斩!”
这般戾冷的眼神,迫的贺兰茵竟不敢与他对视,从未有过的不安涌上心头,揣测着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待寇凛带人离开,贺兰茵也想跟上去,却被管家喊住:“大小姐!老爷嘱咐您今晚必须留在府中,不得外出!”
贺兰茵问道:“父亲人在何处?”
管家道:“洛王府。”
寇凛直奔洛王府的路上,还不忘挖苦柳言白两句:“你又不会武功,跟着本官去王府做什么?”
柳言白道:“去给寇指挥使壮胆儿。”
寇凛的做法与他预想相距甚远,不清楚是不是别有图谋,譬如也在这金矿上分一杯羹。
倘若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他更得跟着寇凛,亲眼瞧一瞧他预备怎样化解这场危机。
最重要的是,稍后寇凛若控制不住局面,他必须见机行事,即使在寇凛面前露出马脚,也绝不放过这伙人。
寇凛瞥他一眼:“给本官壮胆?本官瞧你分明是个累赘。”
柳言白不着痕迹的收回心思,看向楚谣,调侃道:“累赘这东西,一个不少,两个不多。”
楚谣正尴尬,袁少谨道:“老师,非我无礼,这打架的事儿,楚箫肯定比您强的多。”
柳言白微微笑着默认了。
寇凛转头:“柳博士,你认为神都卫上下知道天水镇金矿的人多不多?”
“自然不多。驻扎在天水镇的千户所肯定是知道的,不过多半以为是朝廷秘密开采的。”柳言白分析道,“至于驻守洛阳这一万多人,除了一些高官,怕是没几个知情的。”
“恩。”寇凛不再说话。
洛阳城风雨欲来,洛阳百姓浑然不觉,只惊恐的看着锦衣卫像一群恶霸一样招摇过市。
寇凛故意选了最热闹的几条街走,六个地方锦衣卫前行开路,如侩子手般举着绣春刀吓唬人:“滚开!挡着当朝锦衣卫指挥使的路,砍你们脑袋!”
锦衣卫的名声原本就差,京城之外的百姓即使不知指挥使叫什么名字,却深知是个奸佞,偏爱砍人脑袋,将人拉去雪地里活活冻死,哪有不怕的。
消息传的极快,走完一条街,拐进另一条街时,街上已经见不到行人踪影。
王府中,洛王举着自己的印,仍有些犹豫:“裴指挥使,当真要如此?”
“王爷怕什么?”裴志坤铠甲披身,面色冷肃。他虽为神都卫指挥使,但在洛王封地上动用军队,需要洛王签印的文书。
“是啊王爷,有什么好怕的?”范扬也跟着劝,“您尽管放心,咱们打着剿灭天影的旗号,寇凛也是为天影而来,咱们已准备了两千佣军假扮天影妖邪,稍后将杀进洛阳……”
洛王依然颇多顾虑:“这还牵扯到袁首辅和楚尚书……”
裴志坤道:“袁公子咱们是不碰的,回去自有袁首辅管着。至于楚尚书,原本就不与咱们一路,何况天影先前还曾追杀过楚箫。总之,王爷,寇凛原本就是众矢之的,他若死了,朝廷上下只会拍手称快,于我们不利的所有传闻,京城自会有人替我们打理……”
只可惜余下未挖完的金矿,得处理掉。
洛王又道:“本王要不要试着收买一下?他不是贪么……”
裴志坤摇头:“他不是贪,是会赚钱。京里的派系从前谁没收买过他?收买不了,他谁的账也不买!京城里看他是个奸臣,可各省布政司不这么看,各个怕他怕的厉害。您想想几年前雪灾时河南布政使司那十几个被他冻死的人,最低从四品!在我看来,此人嫉恶如仇,一定不会放过我们,必须除掉!”
洛王被他说的一愣,心道这是他听闻中的“寇狗贼”么?看向贺兰哲:“贺兰兄?”
贺兰哲先擦擦汗,尔后躬身拱手,声音微颤:“但凭王爷与两位将军做主。”
洛王犹犹豫豫,最终落了印:“那就这么着吧!”
裴志坤才拿到文书准备下令,王府侍卫入内禀告:“王爷!刚收到消息,锦衣卫寇指挥使带人正往咱们王府来了!”
几人皆是一愣,他们知道以寇凛的能力一定会查出来,但也未免查的太快了吧?
假扮妖邪的佣军未到,他们的准备也还不够充分。
不是,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既然已知真相,不盘算着逃,竟还自投罗网?
几人不由面面相觑,难道他没查出来?
可就算他没本事查,送木偶的‘凶手’也该告诉他了才是。
裴志坤攥紧佩刀刀柄:“王爷,这狗贼武功极强,身边又一众江湖顶尖高手,且出了名的狡诈多端,稍后须得小心防范。”
洛王“嗯”了一声。
不一会儿:“王爷,寇指挥使到了!”
洛王道:“快请!”
一行浩浩荡荡的锦衣卫留在正厅外,寇凛只带着楚谣、袁少谨,以及柳言白走了进去。
他可以感知,正厅周围四面八方全是高手。
他一只手搁在绣春刀柄上,闲庭信步着入内,也不拱手请安问好,只朗朗笑道:“下官见过王爷。”又看向在左侧站着的裴志坤,“裴指挥使,咱们得有五六年也没见过了吧?”
裴志坤抱拳一笑:“别来无恙。”
位于上首的洛王从未见过寇凛,故而多打量了几眼,笑容和煦:“寇指挥使来到洛阳,本王还不曾尽地主之谊……”
“王爷,时间紧迫,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寇凛半点儿与他寒暄的意思也没有,“您应该知道下官今日因何事而来。”
“那是自然,是为了调查天影送来的七个木偶。”洛王哀哀叹了口气,“这天影实在猖狂,难怪寇指挥使先前在京中险些死于他们手中。”
楚谣看着洛王,四十五六岁的年纪,体型有些微胖,脸上横肉更多,演起戏来牵动五官,挤出满脸的褶子。
不知洛阳百姓怎会觉得他面貌慈祥和蔼,楚谣却觉得他脑满肠肥,一看便是个纵欲之人。
寇凛笑道:“区区天影,真犯不着下官跑这么老远。实际上,下官秘密前来洛阳,是奉了圣上密旨调查王爷。”
洛王做出惶恐的模样:“不知圣上因何事要调查本王?”
寇凛瞬间正了神色:“圣上收到密告,说王爷您意欲谋反。”
洛王微微一怔,立刻肃声道:“绝对是污蔑!”
寇凛点头:“下官也觉得是污蔑,下官若有座金山,给下官皇位下官也不要。”
听他提到“金山”两字,几人面色微变,心知金矿之事已经暴露。也知圣上密旨乃无稽之谈,是他故布疑阵。
寇凛嘴角一勾:“例行公事,下官得派几个地方锦衣卫搜一搜。”
裴志坤厉声道:“寇指挥使,此乃王府重地,岂由着你说搜就搜!”
寇凛冷冷一笑:“王爷若无谋反之心,为何怕搜?”
洛王府里没有藏金,洛王根本不怕他搜:“为证清白,寇指挥使随意,只莫要惊扰了本王府中女眷。”
寇凛立刻道:“袁百户,领人去搜!”
袁少谨抱拳:“是!”
他退出厅中后,裴志坤低声吩咐范扬:“派人去盯着。”
范扬了悟着也退出厅中。
厅里稍静片刻,寇凛看向洛王:“王爷,下官今日怕是会命丧于此,有两个疑惑憋在心里十分好奇。”
不等洛王开口,他看向裴志坤,“第一个疑惑,你我都是军人,这军火在我们手中,应是用来保护百姓的,反拿来用在百姓身上,滋味儿如何?”
裴志坤面色已恢复正常,淡淡道:“裴某听不懂。”
寇凛也没指望他答,又睨向洛王:“这第二个疑惑,王爷您何以如此大胆,十年前干出那般‘惊天动地’的大事,今日还敢派兵围城,意图杀害锦衣卫指挥使?杀了我,您觉得这事儿能瞒住,不传到京城去?”
洛王自然闭口不语。
寇凛慢慢道:“倘若本官今日不制住你们,这天水镇的证据几日内怕是就没了。本官死在这里,你们也不怕传回去,圣上哪怕气恼,也不会派人来查。因为您姓明,您是皇室中人,竟为金矿制造天灾,这会动摇百姓对皇室的信任,从而令乱党以此大做文章……”
难怪是圣上心腹,好通透的心思,洛王笑道:“寇指挥使既然心如明镜,就该知道你将此事捅了出去,圣上不会奖励你,反而会怪罪你……”
楚谣心头一滞,她只看到了寇凛心中的善恶,却不懂朝政,更不会揣摩圣心,疏忽了这一处。
柳言白是清楚的,所以他才对寇凛竟肯来对付洛王十分不解,不只是强龙斗不过地头蛇的缘故。
寇凛微微垂了眼,道:“金矿的事情,的确不能轻易抖出来,好不容易才安稳了几年的世道,不能因为此事再乱。”
楚谣看着他的背影,心头涌上复杂的情绪。
柳言白讥诮勾唇,他果然没看错过人。
洛王打量着寇凛,正想说话,裴志坤却摇摇头,暗示他寇凛信不过。
寇凛倏然眯起眼睛:“所以,本官想了个办法。”
洛王忽然觉得寇凛这个笑,笑的他毛骨悚然。
此时,侍卫来报:“王爷,魏县令和知府大人应您的召来了。”
洛王皱眉:“本王没召他们。”
话音刚落,侍卫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满脸的惊慌失措:“王、王爷!锦衣卫在您卧房里,搜、搜出了一件……龙袍!”
洛王惊的起身:“怎么可能?!”
裴志坤也吃了一惊,心知是寇凛干的,但他一时间上哪儿找龙袍?“你们都看仔细没,是不是戏袍?”
侍卫惶惶:“不不,是真的龙袍!”尽管他也没见过真的龙袍,但那黄袍子一抖开,几乎闪瞎了众人的眼睛,“纯金丝勾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
洛王与裴志坤听罢,倏地转脸看向寇凛,“你……”
寇凛啧啧:“洛王,您连同神都卫意图谋反,如今证据确凿,还有何话好说?”
洛王气的吐血:“你、你栽赃本王!”
寇凛背着手,洋洋得意的挑了挑眉:“这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官惯爱陷害忠良,害死的朝廷命官公侯伯爵多不胜数。今儿看到龙袍的人不少,在本官授意下,相信很快将会传遍洛阳,您今儿若是杀了本官,更是洗不清这谋反嫌疑,王爷莫非要屠了洛阳全城灭口?再者,这私藏金矿和谋反很相配的呀,百姓只会骂您乱臣贼子,不会再怪在我大梁皇室头上,相信圣上既省心又开心,定会大大嘉奖本官,您说是不是?”
楚谣抿唇笑了笑,怪不得一路上没看到段小江。
柳言白则看一眼寇凛的背影,不得不服,这奸贼果然是又奸又贼。
不过,他却也破天荒头一回觉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八个他最厌恶的字眼儿,竟也可以如此大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