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言白的房间里。
楚谣看着他从门外回来后坐立不安,愈发心慌。
柳言白瞧见她将双手交叠着搁在腿上,两只手的手背被捏出不少红印子。他走到自己盛书的匣子前,摸出一个白瓷瓶,拿过来递给楚谣。
楚谣接过手中,黑亮的眼睛盯着他试图放松、却始终紧绷着的脸。
柳言白站在藤椅前,垂首看着她高挺的鼻梁:“寇夫人,烦劳你将瓶塞打开,置于鼻下嗅一嗅。”
楚谣犹豫着不动,擡头询问道:“这是什么?”
“迷药。”柳言白直言不讳,声音似珠玉落盘,“嗅过之后,你将会昏睡一阵子。”
“老师为何要我昏睡?”
“可以控制你所中之毒的扩散速度。”通过她眼白那两条血线,看的出来这蛊种上的时间还不长,安静的休息对她更好一些,“你是不是信不过老师?”
知道他是天影少主,楚谣自然是有些信不过的。
但寇凛信得过,还嘱咐她一切听柳言白的。
楚谣已经慢慢意识到,今日之事,并不是有贼人起了色心对她欲行不轨这样简单,而寇凛也不是简单去替她出气。
有些风雨欲来之势。
楚谣忧心的事情太多,并不想昏睡过去,可她同样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应是出了大问题。
如今不成为累赘,或许是她最该做的事情。
楚谣一边想着,一边慢慢拔开瓶塞,往椅背上靠去:“我相信老师。”
这迷药起效极快,随着她话音落下,视线已是模糊不清。
柳言白小心翼翼从她手中将空瓶取走,从榻上拿了条毯子过来盖在她身上。
随后重新坐下,等着那位黄大夫到来。
“楚小姐?”不一会儿,门外有声音响起。
柳言白去开门,只见门口处站着的男人如楚谣所形容,二十出头,唇红齿白,玉树临风,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
倒是江天屿收徒弟的标准一样。
据说江天屿一共收了七个徒弟,柳言白只见过两个,他的大弟子和七弟子。
因为大弟子一直身在京城,十年前江天屿被柳言白赶出京城以后,是由大弟子来照顾谢埕的身体,以及负责帮宋世子炼药。
至于年纪最小天赋却很高的七弟子,是被江天屿送来大弟子身边跟着学习的。
但这最长和最幼的两个徒弟,都于年前天影撺掇宋家与寇凛开战时,被寇凛掀了老巢,惨死于红袖招地穴中。
所以柳言白觉得,江天屿朝楚谣下手,与她是不是二月生并无关系。
他抓的女人除了二月生,还得是处子之身。
他应是在报复寇凛,为自己的徒弟报仇。
山腰处的惩戒堂内,跪了满地的人。
最后几排是一干负责协助曹山处理生意的人,伏地不起,抖抖索索。
中间则是近来照顾楚谣饮食起居的十位侍女,除了四位大侍女之外,另外六人同样抖如筛糠。
跪着最前的则是段冲与曹山,齐齐低着头。
金鸩坐在上首,案台上的账册堆积成山,他一本也没有看,语气似冰:“打算就这么跟我僵着是不是?认为你们合作的天衣无缝,我即使查也查不出来?”
曹山的头垂的更低了。
段冲原本完全不懂为何金鸩会冲他发怒,待来到惩戒堂,瞧着一摞摞账本从外面抱进来,他的腰板就再也没能直起来。
与这堂内的严肃气氛相比,寇凛闲闲坐在左下方的椅子上,摆弄着矮桌上的描梅紫砂茶具,嘴角带着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冷笑。
金鸩沉声警告:“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你们坦白,我与你们仍是父子,无论任何风雨,我与你们共同承担。可若让我亲自查出来……从今以后,咱们恩断义绝!”
两人骤然擡头,脸色煞白,眸中皆充斥着震惊之色:“义父……”
金鸩微微偏头,看向窗台上的狻猊香炉底座,冷漠道:“以这一炷香为限,我从来说一不二,你们比谁都清楚。”
两人齐齐往香炉看一眼,那根线香只剩下不到一半了。
曹山扭脸去看段冲,眼神慌里慌张,像是再询问他怎么办。
段冲捏紧拳头,说话时眼睛似狼般盯着寇凛:“义父怀疑我们,总得给我们一个理由吧?只听外人一面之词?”
“想要理由?也好。与其你们僵着,一边不肯说,一边不忍查,还是我来吧。”寇凛看向金鸩,示意他先清场,有些事儿不方便太多人知道。
“你们先下去。”金鸩指着段冲和曹山身后一众跪着的人。
等人走了之后,寇凛翘起二郎腿:“我曾在军中做过六年斥候,入朝为官又干了十年锦衣卫,前者负责侦查敌情,后者负责监察百官,十六年刀头舔血,令我养成了整日里疑神疑鬼的贱毛病。近我周身十尺之人,落脚之地百丈之内,我不说一清二楚,必须做到心中有数,否则将会寝食难安。”
曹山不屑的瞥他一眼:“那你都看出什么了?”
寇凛指着他,阴沉沉地道:“看出你是真好色,每次见到我夫人,总要吞那么几次口水,不知在脑子里想着什么污秽之事。”
曹山脸色一白。
“重点在段冲你身上。”寇凛的语调恢复正常,“你居于山脚下,背山建了几间小木屋,喜欢独来独往……”
“有问题?”段冲看着他。
寇凛摇头:“没问题,有问题的是木屋外三面榕树林,林子里有巡逻队。”
段冲道:“有巡逻队怎么了?我不喜欢有人擅闯我的住处,扰我的清净。”
“没错,你不喜欢有人扰你清净,可我发现一件怪事,你在住处时,巡逻队是三支九十人,你不在住处的时候,巡逻队是五支一百五十人。”寇凛好笑道,“并不是因为孟筠筠住了进去才加强了戒备,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段冲动了动唇,却没说话。
他不说话,寇凛继续:“这只能说明在你的住处有些重要的东西,需要严密把守。但你那几间木屋陈设简单,一目了然,你放心孟筠筠住在里面,虞清和我夫人去探望孟筠筠,你也毫不紧张,所以我猜你想守护的东西不在屋子里……屋子背山而建,你守的东西,就在你屋子背后的山穴中。”
段冲额头渐渐浮出冷汗。
“我虽发现这一处反常,却并不在意,因为你是海盗,海盗藏宝和老鼠钻洞一样再正常不过。可稍后我收到一个可靠消息,指向麻风岛与天影暗中联系,乃是天影背后的大金主。
这个可靠消息,源于柳言白。
寇凛请柳言白上岛,本意是开阔他的眼界。可他上岛之后却无动于衷,看寇凛的眼神宛如看待一个被洗脑的傻子。
神情与言行之间,更是无不透露出对金鸩的不屑。
先前楚谣在金竹城被掳走,虞越怀疑可能是曹山所为,提起麻风岛时,柳言白知之甚少,与寇凛一样颇为焦虑。
结果上岛之后,他态度转变巨大,说明他一定是发现了麻风岛与他们天影息息相关。对于天影的运作资金来源于海盗这件事,他一时无法接受,内心极为排斥,才会表露出抵抗情绪。
寇凛不得不重新审视金鸩。
可无论怎样估揣,即使猜测影主是谢埕,金鸩完全有理由给谢埕提供资金,寇凛依然觉得金鸩不会。
金鸩的生意版图分为三大类,军火买卖,麻风岛,南洋商行。
以寇凛的估算,南洋商行收入占比在七成左右,金鸩去往南洋生活其实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却执意留在麻风岛上。因为留在这里,他可以操控军火买卖,控制海盗联盟,于一定程度上稳住沿海局势,为虞康安荡寇减轻压力。
同时,那些西洋人远道而来,第一站便是麻风岛。若无麻风岛,西洋战船将直接抵达大梁,海禁政策之下,他们不愿空手而归,必定会生出事端,沿海局势将雪上加霜。
越深入了解,越剖析审视,寇凛越不信金鸩会认同谢埕,会他同流合污。
那么一笔笔巨额资金从麻风岛流出去,金鸩竟不知情,负责打理生意的曹山有问题是铁板钉钉之事。
“我起初只怀疑曹山一人,但我实在抑制不住我的好奇心。”寇凛高高将盖碗提起,松手,“哐当”一声响,“早在我夫人被贼人从金竹掳走,我对你麻风岛一筹莫展之际,便已放了信鹰回京城,去请一位擅长易容的朋友前来助我一臂之力……”
正是陆千机。
“自我在岛上起了疑心,便买通了一位来岛进货的浙闽富商的随从,请他帮我带信去岸上,我那擅假易容的朋友依照我的嘱咐,假扮成一位常常登岛进货的浙闽商人,而我的手下,则被他假扮成账房和小厮,混上了麻风岛。”
怕被发现,寇凛鲜少与他们联系,他们一直藏身岛内,正常做生意。
寇凛看向段冲,漠然道:“你当我前段时间为何偏偏拿你做赌?原因很多,但最根本的,是我能堂而皇之的观察你的一举一动,这样,我家小江才能去你的住处一探究竟。”
段冲的拳头捏的咯吱作响,手臂上被寇凛以靴刀划出的血线崩裂,再次往外渗血。
寇凛又道:“我家小江潜入你的藏宝地穴中,发现里头堆积着各种名贵珍惜药材。我起初是想不通原因的,你又不懂医术,挖一个地下药室做什么。直到今日我夫人出了这档子事儿,我终于明白过来,药室是天影那位南疆巫医……”
他看向金鸩,“金爷,那人叫什么?”
金鸩面无表情:“江天屿。”
“对,江天屿,天影左护法。”寇凛的目光渐渐沉鸷下去,“若欺辱我夫人之人是曹山,他真好色,求的也是色,一定会做的悄无声息。可今日这贼人,只是戏弄我夫人,若真想隐藏,不会抽走我夫人的簪子,他抽走那根簪子,是在挑衅我,因为我之前弄死了他两个徒弟。”
微微一顿,再道,“他为何敢挑衅我,只有一个原因,他自认攥住了我的命门。我虽不懂医术,可夫人身体有恙,想必是被他下了蛊,他才如此肆无忌惮,想以此来挟制我,折磨我。”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曹山看一眼那柱香,心一横认了:“义父,的确是我给的钱,您查账也没用,都是我从各处产业的零头上匀来的……”
段冲也闭了闭眼睛:“义父您说错了,八年前影主登岛,游说的不是二弟,是我,是我逼着二弟每年匀出来七八百万两给我,逼着他别告诉您。”
曹山垂头:“我不是被逼的,大哥的理由我也认同,且我还有私心,所以右护法是我们俩,少了谁都不行。”
金鸩冷冷看着他们:“什么理由?”
两人沉默不语。
金鸩一拍桌子,先指曹山:“你想为你爹娘报仇,所以支持天影造反。”
曹山梗着脖子道:“我报父母之仇,有什么错?”
金鸩不理会他,再指段冲这个最令他心痛的背叛者:“你呢?依然想着对付虞康安?念念不忘他对你的判断,立志要做一个青史留名遗臭万年的祸害?”
段冲不语,虽还闭着眼睛,但眼圈却微微泛了红。
眼见金鸩被气的颤抖,寇凛怕他旧伤复发,及时道:“金爷,他们的理由倒是可以体谅,他们是为了你。”
金鸩气的发笑:“为了我?”
寇凛微微颔首:“是,谢埕估计是告诉他们,他有办法取出您心脉上那枚暗器残片。八年前谢埕来游说您之时,是不是也以此作为过条件?”
金鸩一怔。
寇凛又道:“当然,肯定还开出了其他的条件,对于段冲而言,所有条件必定对您有利,他想不动心都难。”
金鸩怔过之后,愈发气怒:“你们、你们知道巫医给人治病使用的手段?!你们知道他治一个人得害死多少人吗?!”
寇凛补充:“江天屿给谢埕治病,使用的药引应是孕育中的人胞衣,就是将怀孕五六个月左右的孕妇的肚子剖开,把尚未完全成型的孩子取出来……我都不敢去想,十八年前天下大乱,流民遍地那会儿,整个大梁国境内,有多少一尸两命……”
像他被贺兰夫人杀死在蜀道上的亲姐姐,往山里一埋,便再也无人问津。
曹山听的脊背发凉,指尖微颤了下:“义父,我们哥俩常年在岛上,跟在您身边,所谓的右护法不过就是挂个名儿,只负责给钱,旁的我们一概不知啊。给您治病的大夫,我们也不知道是巫医……”
金鸩睨着段冲:“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我根本不关心天影在大梁国内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八年前我见识到了江天屿的医术,我相信他可以治好义父。”段冲如实作答,他以为江天屿只是个沉迷于医道的医痴,所以寇凛来找他算账时,他想不到江天屿身上去。
他缓缓擡起头,神情从慌乱逐渐平静,语气也慢慢镇定,“即使知道,我也不后悔,只要能救义父,能令义父……得偿心愿,无间地狱我段冲也要去闯。”
“你……”金鸩怒极攻心,心口一阵绞痛,强忍住情绪,“江天屿在哪里,将他交出来。”
段冲看向寇凛:“即使交出来有什么用,你不是说楚小姐可能中了蛊,你一样要跪着求他……”
寇凛冷笑打断:“你以为我刚才缠着你打架,闹这么大动静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将你林子里的守卫全都引来,吸引目光时,让我的人再次潜入那地穴中,把江天屿藏着的一件宝贝给擡走了。”
见到段冲瞳孔紧缩,他笑意愈发冷,“那可是件大宝贝,江天屿保护的如此小心翼翼,想必对他而言应是极为重要的吧?”
“你……!”未经金鸩允许,段冲气急败坏站起了身就要往殿外跑。
“来不及了,我的人这会儿应该已经扮成商队擡着东西擡出海去了。”寇凛勾唇,“而且,你也没本事追的上。”
段冲唇线一绷,提起内劲儿,准备施展轻功去追。但他这内劲儿一提起,四肢百骸宛如虫咬,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怎么回事?”极短暂的时间内,他浑身无力,余光瞥见手臂上的伤口,恍然,“你在靴刀上涂了毒!”
“没错,无色无味只溶于血,运气才会发作的毒。”寇凛徐徐道,“你当我打架时为何一直辱骂你,正是为了激怒你,迫使你拿刀砍我,金爷必定让你收手,我才好趁机伤你。”
“你……”
“我打不过你,必须防着你。”寇凛目望他软倒在地上。
金鸩没看段冲,询问寇凛:“你确定那东西对他意义非凡,他稍后一定会现身找你?”
“恩,很快会来。”寇凛点点头,“不过,他应该会先去抓我夫人,再来找我谈条件。”
寇凛试图声东击西,那会儿就不能将楚谣带在身边。
而且带在身边也没用,她中的蛊他束手无策。
交给柳言白照顾也好,她的安全不成问题。
也正好让柳言白瞧瞧清楚,他所效忠的天影,整日里代天行事、高举正义旗子的天影,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是耗子,就该待在阴暗的沟渠里,却偏偏猖狂着跳出来装猫咬老虎。”寇凛以盖碗拨弄着茶盅里的浮沫,坐等江天屿上门,嘴角微微翘起,瞧着是笑,可一双眼睛似无波深潭般阴沉,“他敢伤我夫人,我就敢毁他一世心血,我们一起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