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为她打算的人。.
“你确定?”冯嘉幼以宣纸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圆溜溜透着狡黠的眼睛,“夫君可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哪里会勉强,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谢揽说着已经在案台后面坐下了。
抓起占地方的苗刀哐当扔地上去,再将那些书册平整的摆在面前。
倒也不必这样拼,冯嘉幼说:“等等不迟,你先梳洗吃饭。”
昨晚回来洗过澡,他只将浓密的长发潦草的扎了个高马尾,睡一夜起来,更是乱糟糟的。
“反正你不是已经和崔少卿告了假,我上午又不用出门。”谢揽此刻充满斗志,分秒也不想浪费,“随便给我一口吃的就行。”
冯嘉幼便不管他了,吩咐珊瑚端来一碗添了不少补料的粥汤。
谢揽真就待在房里看了一上午,吃午饭时手中还拿着书册。
下午提着苗刀去武楼见那教头,跟着教头从苗刀最基础的身法练起。
他还能一边应付教头,一边在脑海里回忆看过的内容。
晚上回房继续背诵,直到困得趴在案台上睡着为止。
如此状态持续了七八天,谢揽心里那口和裴砚昭比试的气儿逐渐松了,终于开始感觉到疲倦乏力,但做事岂可半途而废,便一直硬撑。
……
连着阴雨几天,今日上午终于放了晴。
春日阳光正暖,小院儿中的桃花也开的浓艳,冯嘉幼坐在桃花树下的石桌边闲闲品茗。
桌面上摆着一首饰盒的金子,询问松烟:“你从小就跟着他?”
松烟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小的八岁就跟着少主了,比少主大了三岁。”
是二爷从许多孩子里挑中的他,不过他知道自家这少夫人与二爷关系不好,不提也罢。
冯嘉幼问:“我瞧着你像读过不少的书?”
“少主读书时小的在一旁跟着学的。”松烟忙又补充,“少主被老爷抓着习武的时间居多,倒是便宜了小的。”
可真是机灵,冯嘉幼正想夸他比谢揽有悟性得多:“那你家老爷与少爷关系如何?”
“老爷平日里不茍言笑,行事谨慎。少主则比较莽撞不羁,随性而为。唯一的共同点是有着差不多的倔脾气,父子俩谁都看不惯谁,极少有能坐下来闲话家常的时候,说话超过三句就有可能动手。”
从前有二爷在旁劝着还好,二爷留书出走黑水城以后,父子俩之间的争执越来越多,不然少主也不会跑来京城。
松烟想到什么,又说,“不过,每次动手都是以少主挨打、被老爷重罚结束。”
冯嘉幼理解他的言下之意,谢临溪说谢揽十三岁之后便是西北无人敌,她那公爹应不是儿子的对手。
看来谢揽再动怒也不会昏头,始终记得自己是儿子。
冯嘉幼继续问:“还有呢?”
“还有?哦,老爷对少主过分严苛,逼着少主练功的手腕您是不知道有多惨无人道,也极少给他好脸色看。但老爷私底下其实很疼爱少主的。”
这一点谁也没有松烟更清楚,“少爷心里应该也明白。”
冯嘉幼点点头,在黑水城那种艰苦的流放地,还四面楚歌,不对他严苛点,想活着长大不容易。
她又瞥了松烟一眼。
松烟明白她在质疑自己卖主求荣:“少夫人,您可冤枉小的了。小的会对您说这些,是知道说出来对少主更好。”
他指着石桌上的一整盒金子,“小的跟随少主闯荡西北,也是见过不少世面的。远的不提,去年乌孙国那位小公主亮出来的金子可比您多,小的连眼都不眨一下。”
冯嘉幼听了这话微微眯起眼睛:“我想起来,你们那是不是有个地方叫做月亮泉?”
“有啊。”松烟印象深刻,“难找难进得很,少主带着我找了半个月才抵达。”
冯嘉幼:“他去那里做什么?”
松烟:“少夫人既然问起月亮泉,应是知道那个古老传说,少主千辛万苦的找过去,当然是去喝泉水啊。”
冯嘉幼微变脸色:“他是为谁去的?”
“为了小花。”松烟见她表情不对,“是少主小时候老爷送他的一只……公秃鹫,陪伴少主十多年,死了,少主难过好久,跑去月亮泉喝了口泉水,祈愿小花下辈子还当他的宠物,才好起来。”
冯嘉幼胸口的火气都没来得及升上来,直接变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知道了。”
“那小的去忙别的了。”
松烟走的时候一眼都没看那盒金子。
冯嘉幼喊了珊瑚来,交代珊瑚将金子送给去松烟。
想起松烟提到的那位乌孙国小公主,她挥了挥手,让珊瑚再多给两倍。
晒够了阳光,冯嘉幼从桃花树下起身,透过敞开的窗子往屋子里瞧。
谢揽仍在伏案看书册,但他明显已经坐不住了。
弓着背蹲在太师椅上,还时不时用额头去砸桌面。
瞧着有些惨,冯嘉幼却很不厚道的想笑。
她心底虽然确实有所期待,但更多还是抱着陪他玩儿的心态,看他何时才会放弃。
她始终认为谢揽那天晚上不过是一时冲动,只为了哄好她,不惜给他自己挖一个坑。
或者说他太年轻,太张扬,太不知天高地厚,将这京城的名利场看的太过简单了。
等历经这番折腾,或许才能令他清醒,他口中的“不就是大官夫人,我挣一个给你”,实在是令她狠狠心动,却也无比轻浮的一句话。
……
谢揽在冯府闭关之时,朝中关于十八寨少寨主的问题争执不休。
最终主战派远逊于主和派。
加上谢临溪愿意低头,程令纾的父亲威远将军亲自从西北回来,护送谢临溪前往威远道。
等同于将谢临溪当做人质来防着十八寨,同时也想要借机劝降大寨主。
有程令纾在身边照顾着,谢揽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惜他只能和冯嘉幼一起,远远看着谢临溪随着浩荡的队伍出城,说不上话。
两人刚回到府上,竟然收到齐瞻文送来的帖子,邀请谢揽去参加晚宴。
多谢他上次帮忙杀死疯犬的事儿。
谢揽置之不理,没想到傍晚时分,齐瞻文竟亲自来了,将大都督府的马车停在了冯府的门口。
堂堂大都督的公子,京畿司的副统领,这样纡尊降贵的来请,不去实在不合适。
冯嘉幼与谢揽说了半天,谢揽迫于无奈只能上了他的马车。
马车上谢揽与他寒暄两句便不说话了,齐瞻文似乎也懒得理他。
随后这马车去到城外一处庄园。
刚迈进去,谢揽便听到不绝于耳的丝竹管弦和一些靡靡之音。
从大院到花园,再到宴客厅,到处都是穿着暴露的西域舞姬扭动腰肢,使出浑身解数,散发着热辣的风情。
以及一些看脸完全不认识,但一听见名字,谢揽基本能和册子里的人对照上的权贵公子。
看着这群公子哥酒池肉林放浪形骸,嗅着逸满整座别院躲都躲不掉的淫奢气息,谢揽始终面无表情。
齐瞻文不顾那些公子哥的呼唤,只专心陪着谢揽一人,边走边仔细打量着他的神态:“谢兄果然是读圣贤书的人,对这些异域美人竟无动于衷。”
搞不懂是真的还是装的。
“我只是近来身体不适。”谢揽应付都懒得应付,随口乱说。
这算哪门子的异域美人,从小司空见惯了的。
冯嘉幼对他来讲才更像是异域美人。
“身体不适?也是,毕竟新婚燕尔。”齐瞻文笑的暧昧。
“齐副统领,您若有事且去忙。”谢揽停下脚步朝他拱手。
齐瞻文笑道:“招待谢兄便是今晚的头等大事,今日这宴席就是专门为你而开的,谢兄初到京城不久,想来还不曾见识过。”
谢揽沉默不语。
“谢兄你看那位舞姬如何。”抄手游廊里,齐瞻文指着前方院中高台上正跳舞的女子,面纱下的容颜摄人心魂,“她可是我特意从西域花重金买回来的。”
谢揽只掀起眼皮一瞅,就这也需要重金,自己上去扭两下都比她强。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没见识。
齐瞻文见他一直不说话,试探道:“齐某将此女送给谢兄作为谢礼如何?”
“齐副统领有话不妨直说。”一路走过来谢揽是真忍够了,想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亲自来接,入别院后放着那么多贵族公子哥不陪,一直陪着他,一副带他开开眼界的模样,简直要恶心死他。
齐瞻文却只是笑了笑:“或者谢兄想要其他什么,是官位还是靠山,咱们都好说,定不让谢兄吃亏才是。”
“吃亏?”谢揽怎么觉得他在和自己做生意?
与他说了半响,听他不断打哑谜,一直不解。
直到听见附近有人小声低语,也不知是不是齐瞻文故意安排人说他听:“齐副统领看上了他的夫人,想他休妻……”
谢揽微微愣,当即拳头一捏,半句都懒得再客套,告辞都不说一声,转身便走。
再迟一步,他肯定会忍不住拧下齐瞻文的脑袋。
背后齐瞻文还在喊:“希望谢兄仔细衡量,这样的机会其实不多。”
……
回去之后,谢揽气得不停喝水,几乎要将自己撑死。
冯嘉幼问了半天才从他口中问出经过。
“怎么可能呢。”冯嘉幼才不信齐瞻文会看上她,他从小喜欢程令纾,也挺洁身自好,难道是程令纾走了,他发起了神经?“我觉着你应该是误会了,他是不是想要借机羞辱你?”
“我在他眼里算是个什么东西,值得他摆这样大的阵仗羞辱我?”谢揽又不是个傻子,“你信我,齐瞻文绝对没存什么好心思,不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别人。”
冯嘉幼想到薛绽,不会吧。
谢揽气得要命,书也不看了,早早往睡榻上一趴。
等到半夜三更,听见冯嘉幼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
谢揽起身换上夜行衣,一路去到大都督府。
这口气不出他会死。
躲过重重防卫,谢揽找到齐瞻文的房间,来到齐瞻文的床前。
齐瞻文毕竟也是个副统领,警觉性还是有的,可是才刚要睁开眼,便被谢揽轻松打晕。
谢揽取出靴刀,在他大腿附近划了一刀,又将沾血的刀扎进他双腿之间的床板上!
若不是怕将事情闹大,这一刀直接送他去当太监!
等做完,谢揽离开齐瞻文的房间,为躲巡逻,他避入大都督府内的佛堂中。
在佛堂墙壁上,谢揽看到一副女子画像。
奇怪了,莫名觉得有些眼熟,这画上的女子他从前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黑暗之中看的不是太清晰,加上此地不宜久留,他先离开,想着等下次再潜进来仔细瞧瞧。
……
回到家中,谢揽蹑手蹑脚的换下夜行衣,双手伸进发缝里,将拧在一起的头发抖开,娴熟的重新扎起高马尾。
他刚爬上榻,听见冯嘉幼问:“夫君,你上哪儿去了?”
谢揽被吓得险些一头栽在榻上。
他不行了,对着冯嘉幼越来越大意,竟都没有认真从呼吸声分辨她是睡着还是醒着。
“我睡不着出去走走。”谢揽做贼心虚,声音微微有些异样。
“你认为我是那么好糊弄的?”冯嘉幼撩开窗幔去看他。
谢揽无奈的转身,坐在榻边说:“我去了趟大都督府,吓唬了一下齐瞻文。”
冯嘉幼早猜到了:“没被发现吧?”
谢揽道:“怎么会呢,去趟皇宫也不会有人能发现我。”
“那就好。”冯嘉幼放下幔帐,“快睡吧。”
她的反应出乎谢揽的预料,他都已经摆好挨骂的姿势了:“你不骂我冲动?万一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那里可是天下兵马大都督的府邸。”
冯嘉幼的声音从幔帐里传出来,有种远远近近的飘忽感:“你能忍住没有当场对齐瞻文动手,或者没在他回家路上动手,我觉着已经挺不错了。”
虽说希望他可以谨慎些,但该有的血性脾气还是得有的,“我没本事才会忍,你有本事用你的方式替我出气,我骂你做什么?”
谢揽舒了口气。
冯嘉幼倏又将幔帐掀开,直视他:“但是下次出去你要先告诉我一声,省的我担心。”
谢揽忙不叠点头:“我记下了。”
冯嘉幼重新躺下,终于不用再想东想西。
……
翌日一早冯嘉幼又察觉出新的异常,谢揽肯定还有其他事情瞒着她。
自从两天前,他对于这些枯燥的官员信息就已经表现出极强烈的抵触心。
冯嘉幼都已经做好心里准备,只等着他怒而摔书说不考了,央着她再帮他换条路走。
可今日谢揽却像换了个人,异常沉静的坐着看书。
坐累了便起身踱步看。
还有,下午去武楼假装学完苗刀回来,通常是他一天中最累的时候,必须洗个澡小憩片刻。
今天回来之后,他只穿条练功裤,赤着精瘦的上半身出去院子里,弯腰从景观水池中舀起一瓢凉水,直接从自己的头顶浇下来。
两鬓边的乱发不住滴着水,肌肉纹理分明的上身泛着盈盈水光,他只擦干双手,倚靠着水池边沿继续看册子。
乏了就再是一瓢水。
乍暖还寒的天气,冯嘉幼真怕他冻病了。
回房取了件披风,本想拿去给他,松烟蹲坐在门口无聊地道:“少夫人,您不用管他,漠上的夜比这冷得多,少主早习惯了。”
冯嘉幼拢着眉头:“他从小就是被大寨主逼着这样练功?”
松烟摇摇头:“倒也不是逼出来的,少主年幼时可不喜欢练功了,还曾闹着离家出走,跑出了黑水城,不曾想被北戎抓住,因此害死了五爷。”
这事儿冯嘉幼知道,那天谢临溪说,这是谢揽至今顺遂的人生里,唯一经过的一道坎。
“后来北戎军将五爷的尸体挂在城门上,是老爷一手提着少主,一手提着刀杀过去为五爷敛的尸。”松烟回忆了下,“从那之后吧,少主练功就再也不需要老爷拿鞭子抽着了。”
擡起手臂指了下又给自己浇了一瓢冷水的谢揽,“和现在的状态差不多,自觉得很。”
听松烟如此一讲,冯嘉幼心中更是惶惑不安。
他昨日到底还经历了什么,会让他心态上产生这样的巨变?
越是事儿大,冯嘉幼越是不敢轻易去问,只密切关注着,观察着。
往后好几日谢揽都是一模一样的状态,冯嘉幼愈发焦灼担心。
但与他交流时,又感觉不出他遭了什么沉重的变故。
这天半夜里,谢揽突然从睡梦中惊坐起身:“国子监祭酒叫什么来着?”
喊出口他才清醒过来,赶紧朝床铺望过去。
冯嘉幼本也睡不着,再也按捺不住,掀开幔帐赤着脚走到睡榻边:“夫君,你到底是怎么了?”
谢揽尴尬地捂脸:“这人名字实在太拗口了,我总是记不住。”
冯嘉幼在榻边坐下:“我指的不是这个,是你怎么从赴过齐瞻文的宴席之后,就变得奇奇怪怪?”
“奇怪?”谢揽反问,“我哪儿奇怪了?”
“你这几日极其刻苦。”
“你这不是胡扯么,自从咱们定下目标,你说我哪天不刻苦?”
“前后明显不同。”冯嘉幼盯着他仍有些朦胧的黑色眼瞳,“你告诉我,你到底遭了什么事儿?别忘记了咱们的约法三章,不许瞒着我。”
谢揽举手喊冤:“当真没有啊。”
趁着月色窥见冯嘉幼变了脸色,谢揽忙仔细寻思她说的“不同”究竟是什么。
依稀回过味儿来:“你若非得让我说出不同,之前我只是为了帮你实现理想,才想着去挣个大官当一当,最近又新添了一条。”
冯嘉幼:“嗯?”
“我之前看的那些。”谢揽指着外间的书架,“其中讲到了一位正五品的禁军武官,他夫人因生的美艳,被前任大都督的儿子看上,一套连环计下来,以莫须有的罪名,将那禁军武官判处了秋后问斩,他夫人则被充入教坊司,遭受折磨致死。”
冯嘉幼叹气:“这般惨案自古以来比比皆是,女子生的太美,若无依仗便是灾难。”
谢揽当时头昏脑涨可没空感叹,当故事看完就过。
之后去赴齐瞻文的宴,目望那些高官子弟的嘴脸,又听齐瞻文与他谈买卖。
除了想要一刀宰了他,谢揽脑海中情不自禁的浮现出此事:“我甚至只是个从七品,远不如那位禁军武官。若被他们挑错,怕是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冯嘉幼同样想到了自己。
冯孝安可能说的不错,嫁人不嫁人,或许真的由不得她来决定。
以往她仗着与沈时行的传闻,以及隋瑛的保护,身边倒是挺干净。
可人生无常。
她也不由自问,凭借自己这点小聪明,是否真能抵抗得住不知哪天就会朝自己倾泻下来的风暴?
谢揽见她有些黯然的垂首,忙拉着她的手安慰:“我当然是不怕,大不了带着你跑回西北我的地盘上,谁也拦不住。临走之前,也不耽误我将齐瞻文给宰了。只不过……”
冯嘉幼擡头:“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如此一来,你想做的事情,或许这辈子再也没有指望了。”
谢揽开始意识到,“我不能再依仗着自己的武功和退路,继续目中无人,必须早日挣个大官来当,用京城人的方式来保护你,为你撑腰。”
他说完之后,见冯嘉幼又垂下头,许久不回应,以为她不信,“我发誓,我真没遭什么事儿,单纯是想明白了这一点罢了,你不要再胡乱揣测。”
冯嘉幼没再揣测,她只是忽然眼圈泛酸,心里难受的厉害。
这世上除了爷爷,她是不是又遇到了一个肯真心为她打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