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瞎猜,其实也有个范围。
毕竟谢揽知道衡王秘密来了南疆,脑海里突然就想起了他。
但衡王说的什么“音色”,谢揽根本不曾注意过,更没必要和他解释,质问道:“王爷不在济南府待着,跑来滇南做什么?”
衡王微微扭头,朝前方即将被俘的刺客望一眼:“你也瞧见了,我在抓刺客。而且若我没记错的话,我并没有被软禁,私下里跑来滇南有何不可?”
是没什么不妥,所以谢揽一时之间找不到理由连他一起抓:“你怎么知道刺客会从这条锁链上山,提前来断他后路?”
衡王回的不温不火:“我自然有自己的信息来源,难道你们玄影司没有?还是跟踪我的十二监没有?必须要解释么?”
好得很,几句话成功将谢揽说烦了:“不需要,但我还是那句话,犯人归我,你们赶紧滚。”
矮个子女人喝道:“你好大的胆子,既知王爷身份,竟还敢……”
衡王打断她:“弱言。”
那叫弱言的女人冷脸退后。
衡王喝止了她之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山顶上只剩下打斗的响动,以及呼呼风声。
谢揽猜他无非是在犹豫两件事,是拉拢自己,还是杀人灭口。
灭口怕打不过,拉拢又有顾虑。
谢揽担心着校场里的冯嘉幼,没工夫等衡王瞎琢磨,纵身一跃,直接朝刺客杀过去。
他以雷霆之势跃入战圈,躲过一众黑衣蒙面人的攻势,稳稳落在刺客的背后。
那刺客已是强虏之末,轻而易举便被他缠着防汗布的左手扼住了咽喉。
谢揽以右手扬起苗刀扫向众人,碍着自己这身官服,先厉声警告道:“玄影司办案,阻拦者杀无赦!”
一众黑衣蒙面人耗费了许多功夫,见人被抢了,都有些急眼,但又被“玄影司”三个字震了震,纷纷转头看向自家的主子。
衡王扬了扬手臂,示意他们暂时勿动:“谢千户,刺客是我布局抓到的,你这样明抢,不合适吧?”
谢揽直截了当:“王爷不必与我多费口舌,这刺客我抢定了,更会将你的所作所为如实上报。你若想杀我灭口,尽管放马过来,否则就给我让开!”
说完之后,谢揽瞥向将自己团团围住的黑衣蒙面人。
他的眼神里没有警戒,也不见杀气,却令众人胆寒。因为这意味着他压根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若不是碍着衡王的身份,很可能在扼住刺客脖子之前,就已经把他们全杀了。
衡王似乎真在考虑,许久才道:“我想,你对我有所误会,其实我对谢千户是心存感激的。”
“哦?”谢揽心道这是打算收买他了?
衡王这人还行,不算太狂妄,人数占优势的情况下,依然比较清醒,知道他不好惹。
对于这种给面子的人,谢揽多少也会还他几分面子,决定听一听他打算说些什么花言巧语来蛊惑自己。
衡王朝他抱拳:“之前济河里那条大鲵,多谢你仗义出手。”
谢揽问:“大鲵不是王爷养的?”
衡王摇摇头:“我若说京城中有股势力,一直想要煽动着我造反,所谓的‘济河龙影现,衡王受命于天’,是他们一手策划的,你信不信?”
谢揽蹙眉:“王爷是说傅珉,以及户部薛尚书那一帮子新文臣?”
弱言微微吃惊:“你又知道?”
衡王倒是十分平静:“我听闻你的岳父,大理寺卿冯大人,自从回京之后一直在针对薛尚书。近来那些新文臣,已经被他折腾的人仰马翻。但想要彻底搞垮他们,始终缺少一个有力的证据。”
谢揽离京有一段时日了,不知道他二叔在京中都干了什么。
衡王朝他们走过去:“我的目的同样是扳倒那个派系,重点是傅珉。此人狼子野心,明面上是结党新文臣,为他们出谋划策,是个贪图利益的小人。实际上,他与南疆监国勾结,祸乱我大魏朝纲,还妄图利用我的身份挑起内乱。”
谢揽默默听着,没有太多表情,因为这些刚才冯嘉幼已经讲过了。
“我自从被他盯上,知他派人潜入村子,以蛊饲养大鲵,内心便不胜惶恐。于是亲自出来查探,耗费无数心血,一路顺藤摸瓜,才查到了南疆监国身上。”
蒙面人让出一个位置,衡王从缺口上前,“我怀疑此人,和二十多年前的京郊书院有关系。”
谢揽笑了,说的好像很难的样子,他们家幼娘看场比试的功夫,都能推敲出个大概。
衡王看不透他的笑容,停顿了下:“被阉党迫害的书院山长岳蒙,他膝下除了三个亲生儿子之外,还有一个文武双全的养子岳繁,此人来历成谜,岳蒙被害之后,他的去向也成谜,很可能他原本就是南疆人……”
这些是谢揽不知道的,他认真听,记下来回去告诉冯嘉幼。
而被他扼住咽喉的刺客此时想要开口说话,谢揽重手一捏,不许他打岔。
但衡王却没继续说下去:“总之,我这几年用尽了手段,才摸清了南疆监国的一些底细,并且等到这个机会,断他后路,抓到了他。还请谢千户把他交给我,相信我,我定能一举扳倒傅珉及其党羽。”
不见谢揽表态,他又道:“必须得由我亲自将他押送回京城,才能撇清与他们的关系,不然徐督公总能寻到我的错处……”
谢揽知道他的话半真半假,至少他绝对不像他口中的那么清白正直。
不然干嘛与镇国公以隋瑛结盟?
谢揽猜不透,也不想猜,更没必要猜:“可惜了,这刺客根本不是南疆监国。”
弱言先道:“不可能,我收到消息,他确实离开了王宫,如果不是他,为何会出动那么多人拼死护他离开?你可知道,南疆安插在滇南都司内的所有棋子全部暴露了,付出这样的代价,若不是保护监国,还能为了什么?”
谢揽扫她一眼:“没准儿是为了引你们上钩呢?”
见他们不信,谢揽松开了刺客。
他缠手的防汗布上沾了毒,掐过刺客的脖子之后,刺客中毒更深。
一丢手,刺客立马倒在了地上。
谢揽以刀尖挑开刺客脸上的鬼面具,露出一张中了毒的泛黑的脸,一张年轻的脸,顶多也就二十岁。
谢揽掐他咽喉之时,从他颈部脉搏分辨出他血气方刚,年纪不会太大。
而南疆那位监国,至少也得四十岁以上了。
“这……”看不到衡王的脸,但从他声音能够听出他的错愕。
一众蒙面人也都是目瞪口呆。
那倒地的刺客吐了一口黑血,冷冷一笑:“玄影司谢千户是吗?”
谢揽微微垂眸:“怎么了?”
刺客吃力的指着衡王:“我招供,是、是他派我来刺杀曹崧的。”
他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你这贼子胡说八道什么!”
距离刺客最近的蒙面人挥刀就要朝他砍去!
谢揽直接挑飞了那人的刀,并一掌将他打飞出几丈远:“继续说。”
刺客再吐一口黑血:“他和南疆监国勾结,想用曹监军的死,逼镇国公造反!他竭力保我,是怕我死在军营里,现在又来杀我灭口!”
谢揽看向衡王。
衡王指着不远处横七竖八的尸体:“我若杀他灭口,为何还在山顶上准备几十个为刺客断后的弓箭手,又杀掉弓箭手?”
谢揽又看向刺客。
刺客也指着那些尸体:“我是他请来的江湖杀手,这些弓箭手都是我自己的人马,全被他给灭口了!”
衡王像是被气笑了:“谢千户,这话你不会相信吧?”
那刺客也跟着说:“谢千户,您千万不要相信他!”
“谢千户……”
“谢千户……”
谢揽只觉得耳朵嗡嗡向,满脑子的“谢千户”,忍无可忍的喝道:“全都闭嘴!”
衡王闭嘴了,但那刺客还想说话。
谢揽提刀抵住他的脖颈,毫不留情的划出一道血痕。
再深那么一点点,便能割破他的喉管。
刺客也不得不闭上了嘴。
谢揽的耳朵终于清静了,烦躁的心情逐渐平静。
随后隐隐觉得是刺客在说谎。
这刺客中了毒,想杀他并不难,衡王手下十几个高手却与他缠斗那么久,都是因为想要活捉,不是他所说的灭口。
衡王应该真以为他是南疆监国。
只不过这些人都长了几百个心眼儿,谢揽信不过自己的判断,再没有见到冯嘉幼之前,不轻易做出任何结论。
他弯腰将刺客提起来,刀尖指向了衡王:“王爷,跟我回军营。”
弱言拔剑挡在衡王面前:“不能去!”
一众蒙面人收紧对谢揽的包围,一时间杀气弥漫。
衡王保持沉默,不知是在考虑,还是默许了手下杀人灭口。
谢揽心中偏向他的情况下,难得劝他一句:“王爷最好相信,你这辈子所有的错加起来,都不会比‘杀我灭口’错的更离谱,我希望你慎重。”
衡王:“……”
分明是一句狂妄之言,却被他说的真心实意,甚至还能听出几分于心不忍。
弱言早不敢小瞧他:“谢千户,我们确实不想与你为敌,只是我家王爷为了铲除傅珉这个祸乱朝廷的卖国贼,筹谋数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遭人构陷,一旦跟你回去,不知会面对什么风暴,朝廷……总之,你将刺客留给我们,我们放你离开,你就当做从未见过我们,如何?”
瞧见谢揽嘴角的不屑,写满了“就凭你们”,她环顾四周,“谢千户该不会以为,我们来抓南疆监国,只带了这么点人?”
谢揽见她的目光定格在后山的密林,意思是他们还有人马藏在密林里:“那你们觉得,南疆监国为了把你们揪出来,付出了那么惨重的代价,会没有其他的部署?”
他们藏在密林里的人马,估计早就被干掉了。
现在藏在内的,应该全是南疆监国的人。
很显然,弱言也有这样的顾虑,担忧的看向了衡王。
谢揽也看向衡王:“跟我回军营,王爷要面对的只是朝廷的风暴,尚有转圜的余地。不跟我走,你可能会被抓去南疆。”
衡王犹豫着点了点头:“谢千户既然这样说,说明心里是相信我的。”
谢揽仍然是那句话:“我说过了,我的所见所闻,都会如实上报。”
说完,他朝前方密林厉声喝道,“怕你们没听清楚,我再重复一遍。玄影司千户谢揽在此抓捕疑犯,无论你们是哪条道上的,挡我者格杀勿论!”
密林内没有动静。
连鸟雀惊飞都没有,安静的可怕。
衡王请求:“我的身份特殊,军营内有心之人太多,见到镇国公之前,我希望可以秘密处理,怎么样?”
谢揽知道他与镇国公之间有结盟,闹大了对隋瑛不利,答应下来:“没有问题。”
他们从锁链下山时,有一道令箭从密林内飞射而出,在高空闪出一蓬火花。
因是白昼,火花并不明显。
再说谢揽离开校场之后,冯嘉幼战战兢兢的站在兵器架旁,握住手腕上的袖里针,等着看是否有人朝她下手。
并没有。
倒是瞧见了韩沉似乎与他身边的中年女官起了冲突。
难道本该出现的杀手,被韩沉给拦住了?
而沈时行瞧见谢揽离开,立刻往冯嘉幼身边跑。
裴砚昭没拉住,蹙了蹙眉,追了上去,但没靠的太近。
沈时行来到冯嘉幼身边:“这么危险,谢千户怎么丢下你跑了?”
“你也知道危险?”冯嘉幼说,“看你下次还要不要跟着来看热闹。”
“这趟来的值。”沈时行的心情既恐惧又兴奋,“我写话本子都想不出来这种戏剧性的情节。”
冯嘉幼没再搭理他,眼神仍旧时不时的往韩沉那边飘。
心里想:南疆暴露了那么多潜藏在滇南都司的细作,只为了掩护杀死曹崧的刺客逃走。
她甚至怀疑,那刺客可能就是南疆监国本人,才让谢揽去追。
韩沉最清楚谢揽的实力,应该知道谢揽一旦出手,刺客很难逃脱。
但韩沉一直在和女官争执,都不曾往后山方向多望一眼,可见他对刺客的死活并不在意。
刺客绝对不是什么大人物,至少不会是南疆监国。
既然如此,南疆大费周章的保护刺客逃走,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第三方势力误以为刺客是监国?
冯嘉幼举目望向后山,估摸着谢揽的抓捕行动不会太顺利,山顶上八成演了一出“谁才是真正的黄雀”的戏码。
而这个第三方势力,应该有消息能确定监国来了大魏境内,认为监国有着手刃曹崧的心思……
思忖中,她依稀看到后山高空升起一道薄薄的烟雾,像是释放了某种信号。
再看韩沉,他依然没有什么反应,但他身边的中年女官也朝后山望去。
和韩沉说了句话之后,竟想趁乱离开。
冯嘉幼心思一动,难道这女官才是南疆监国?
曹崧死的时候,她也在高台上,等于是看着曹崧咽气的,和手刃仇人没有差别。
不管怎么样,先抓住她再说。
但冯嘉幼仍有其他顾虑,走到裴砚昭身边,压低声音道:“裴镇抚。”
裴砚昭低头看她。
冯嘉幼背对着韩沉那伙人:“你看到南疆王身边的女人了没?她准备逃了,你去追她。追出滇南都司地界之后,再将她拿下。不要带回来,先把她秘密藏起来,沿途记得留下标记,我们稍后去找你……”
裴砚昭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冯嘉幼会使唤他做事。
反应过来之后,他冷笑道:“我已经没有官职在身,这声裴镇抚我担不起。”
沈时行忙道:“大哥……”
裴砚昭瞪他:“闭嘴。”
冯嘉幼最不想找裴砚昭办事,但眼下他是最佳选择。
骆清流元气大伤,尚未复原,追踪可以,擒人恐怕不太行。
冯嘉幼质问:“你虽无官职,但还是不是咱们大魏的子民?”
裴砚昭皱起了眉头。
冯嘉幼继续游说他:“我不是吓唬你,接下来的形势非常不妙,战争一触即发,你弟弟可能也会遭受牵连,那个女人或许是挽救局势的关键。”
裴砚昭沉默不语,他知道冯嘉幼不会无的放矢,心中已然打算照办。
迟迟不动的原因,是想等冯嘉幼开口求他。
然而冯嘉幼是不可能求他的,爱去不去,她已经瞧见骆清流了,准备去找骆清流。
却被沈时行拉住。
沈时行凑过去道:“大哥,你不去的话,我去找镇国公举报你,乔装打扮,混入军营,也不知道和这些刺客是不是一伙的。”
“你……!”裴砚昭总是能被他这个弟弟气的半死,“你这没脑子的蠢东西,我出去抓人,可就没空照看你了!”
沈时行用胳膊肘顶了一下冯嘉幼:“小嘉既然让你去,肯定可以保证我的安全。”
冯嘉幼摇头:“不,我保证不了。”
沈时行:“……”
冯嘉幼表情严肃:“我连自己的安全都保证不了,现在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沈时行见状也严肃起来:“大哥你赶紧去吧,别磨蹭了。”
裴砚昭又瞪他一眼,见那女官已经走远,再迟怕是不容易追踪,不多废话,打算离开。
冯嘉幼叮嘱:“你小心。”
裴砚昭看向她,她忙又说,“那女人不好对付,武功强弱我不清楚,但她或许非常擅长计谋。”
若那女官当真是南疆监国,冯嘉幼真有些怕裴砚昭应付不来,这一套连环计下来,几乎算计了所有人,足见她城府深不可测。
裴砚昭在顶尖高手里算是聪明的,但和这种人精斗智,几乎没有赢面。
冯嘉幼同样没有把握,此时脑子里全是冯孝安。
不停的想,若是换成冯孝安,他会怎样处理眼前的乱局。
“你下手一定要快狠准,千万不要犹豫,不要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
“但也要注意不要将她打死了,打晕了藏好。”
裴砚昭听着她交代,稍微有一些恍惚。
依稀令他想起了从前。
都忘了冯嘉幼上一次吩咐他做事,叮嘱他小心,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校场起了一阵风,裴砚昭猛地打了个寒颤,清醒过来,不冷不热地说:“知道了。”
他先混入人群,挑了个无人在意的空隙,再追着那中年女官离开。
……
校场上的纷乱逐渐平息,刺客们全部被诛杀,或者服毒自尽,总之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
检视了下,看不出是南疆人还是中原人,但都是熟脸,至少在滇南都司内当了三年以上的兵。
再去看韩沉,至始至终没有趁乱逃跑的迹象,将此事推到他头上根本找不到理由。
甚至赶在他们开口之前,韩沉先抱着手臂嘲笑:“你们军营里也太不安全了,我们少了一个女官,你们必须帮本王找回来。”
军械库爆炸的硝烟仍旧弥漫在上空,校场上到处是尸体,一整个乱糟糟的,南疆王还在,自然无人去在意一名女官,即使那女官离开的蹊跷。
紧接着,众人围着曹崧的尸体,一个个都陷入了沉默。
监军抵达军营的第二天,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刺杀死了,隋敬棠和他手下的将军们,不知道该怎样交代。
而曹崧带来的十二监宦官,同样也都有失职之罪,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
高台上只听到齐瞻文指责谢揽的声音:“我听说案发之时,谢千户人在校场看热闹,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刺客跑了之后才去追,是不是真的?”
高台下的冯嘉幼睨他一眼,这样的场合她不适合开口。
隋瑛站了出来:“那也比你强多了,你此行和谢千户一样,都是负责保护监军的,竟然待在房间里偷懒睡觉?”
齐瞻文脸色蜡白,看得出来身体不适:“我是因为水土不服,病了。”
隋瑛冷笑:“谁知道你是真病还是装病?没准儿你早就知道有危险,故意躲起来呢。”
齐瞻文被气的不轻:“我和曹公公告了假……”
说完才想起来曹崧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他算是解释不清了,更是气的要命。
隋瑛指着曹崧的尸体正要说话,被隋敬棠喝住:“不得无礼,退下。”
隋瑛朝齐瞻文哼了一声,退了回去,一双眼睛还挑衅的瞪着他。
齐瞻文咬了咬牙,知道在隋家人的地盘上,自己讨不到便宜,不再继续咬着谢揽不放。
场面又冷下来,隋敬棠看向内书堂梁篇:“梁掌司?”
监军被杀,梁篇成了队伍里最大的宦官,按照规矩,他成了代监军。
梁篇也正头痛,他被徐宗献派来曹崧身边当眼线,深知曹崧的重要性,竟让曹崧死了,回去不知该怎样和徐宗献交代。
他朝隋敬棠拱了下手:“这些刺客都是你们军营里的精兵,我们都知此乃嫁祸之计,但国公爷怎么着也得给个说法吧?”
隋敬棠回的也还算客气:“此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梁篇点头:“那先将曹公公擡走吧,总不能让他的尸身一直暴露在此。”
隋敬棠派人将曹崧的尸体送去议事厅,随后对部下喝道:“召集滇南都司内所有人过来校场,其余闲杂人等全部回房间里待着,没有命令,不得随意外出走动!”
他口中的闲杂人等,指的自然是使团成员。
……
谢揽还没回来,隋瑛陪着冯嘉幼回房间。
推门进去的时候,骆清流已经在屋里坐着了,是从后窗翻进来的。
见冯嘉幼回来,他站起身:“大嫂,需不需要我做些什么?”
谢揽去追刺客之后,骆清流便开始关注着冯嘉幼,因此瞧见了裴砚昭离开,也看到了冯嘉幼有来找他的意图。
“暂时没有。”冯嘉幼看了隋瑛一眼,“你赶紧养好身体,稍后要做的事情肯定很多。”
骆清流也看了看隋瑛:“我明白了。”
隋瑛领悟了他们看自己的意思:“你们担心我爷爷会反?”
莫说他们,此刻隋瑛同样担心。
曹崧这一死,朝廷定要问罪,如果她爷爷原本就萌生了反意,被逼之下,造反的可能性确实不小。
见她沮丧的模样,骆清流忍不住道:“至少我确定了一件事,你爷爷并没有和南疆勾结。”
冯嘉幼却泼冷水:“但他若是和傅珉结了盟,等于是和南疆勾结了,因为傅珉与南疆监国是一伙的。”
隋瑛和骆清流一起看向她。
此时只顾着安慰隋瑛没有任何意义,冯嘉幼将自己关于当年京郊书院的推测告诉了他们。
等她说完,屋内又安静下来,各自不知在想什么。
静默之中,隋瑛重重拍了下桌子,寒着脸站起身:“事到如今,我必须去找我爷爷谈一谈了!”
冯嘉幼并没有阻止她,只给骆清流使了个眼色。
骆清流会意,是让他潜藏去镇国公身边监听。
他朝冯嘉幼点了点头,隋瑛从前门离开的同时,他从后窗离开。
等他们都走了之后,冯嘉幼在房间内坐立不安。
将房门打开一条缝,方便听见外面的动静。
直到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连忙起身去开门。
谢揽步履匆匆,刚走到门口,房门便被冯嘉幼从内猛地拉开,将他给吓了一跳,还以为房间内有什么毒蛇猛兽,赶紧搂住她,藏在自己身后。
“没事儿。”冯嘉幼从背后抱住他,“我就是害怕,你回来就好了。”
自从谢揽离开她去抓刺客,她就开始害怕。
尽管她很清楚裴砚昭也有足够的能力护住她,也依然压制不住自己的恐惧之心。
这才发现,谢揽给她的安全感,早已无人可以取代。
谢揽刚才已经问过,他离开之后冯嘉幼并没有遭受攻击,以为她是为自己担心:“你就不要瞎操心我了,现如今我‘谢千户’的名号,已经和我‘少寨主’的名号差不多响亮,越是聪明人,越不敢轻易对我动手。”
他摸摸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发现她的手很冷。
尽管喜欢被她主动抱着,也要先打断,带她进屋里去。
冯嘉幼也不解释,等关上门之后,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抓到刺客?”
“抓是抓到了,却是从衡王手底下抓到的,而且那刺客一口咬定是衡王派他去杀曹崧,目的是要逼迫镇国公造反……”谢揽见她一说正事儿,就知道别想继续温存了,一边去倒水喝,一边讲了讲山顶上发生的事情。
冯嘉幼并不是很意外:“原来是衡王。”
谢揽喝水润喉,打架他不嫌辛苦,说话多了就很容易喉咙痛:“我将刺客和衡王带了回来,都交给了镇国公。”
冯嘉幼道:“那刺客应该活不了了。”
……
滇南都司的议事厅内,正如冯嘉幼猜测的那样,刺客被隋敬棠给毒死了。
衡王放下了斗篷帽子,摘下蒙面的黑巾,露出了自己的满面愁容:“杀他意义不大,谢千户那里不好交代。”
隋敬棠脸色凝沉:“王爷摆个替身在府上,这些年一直在暗中调查南疆监国,还将势力渗透去了南疆王宫,竟一句也不曾对我透露过,藏得很深啊。”
衡王拱手致歉:“起初我对您并不能完全信任,尔后是怕节外生枝……”他沉默片刻,“您瞧,即使我再怎样小心谨慎,仍旧被监国察觉到了我的存在,设了个局引我现身,若不是谢千户追上山来,我可能已经被他们抓了。”
隋敬棠:“此番算是两败俱伤,为了让你暴露,他也暴露了在我手底下的众多细作。”
衡王叹气:“可惜现在曹崧死了,也没能抓住南疆监国,咱们的处境……”
“爷爷!”
隋瑛在议事厅外大喊。
隋敬棠正想撵她走,衡王却道:“阿瑛知道的不少,甚至和十二监的暗监往来密切……”
隋敬棠目光一冷:“让她进来。”
护卫放行,隋瑛大步走进来,瞧见衡王也在,立刻对他横眉以对:“果然是你在搞鬼!”
隋敬棠喝道:“阿瑛,不得对王爷无礼!”
隋瑛忍耐许久,恼火道:“爷爷,您到底受了这阴险小人什么胁迫?!”
“受胁迫的人是我才对。”衡王为自己辩解,“我原本并无造反的心思,是被傅珉一干新文臣逼迫,你爷爷也在不停的游说我……”
隋瑛道:“你胡扯什么?”
隋敬棠道:“他说的都是事实。”
隋瑛震惊的望向自己的爷爷。
“你惊讶什么?”隋敬棠叹了口气,“十年前叶太医被昏君处死的时候,关于我的沉默,你和我怄气怄了多久?如今我不再明哲保身,你还来和我闹?”
隋瑛哑了哑。
隋敬棠继续道:“我当时想着,先帝没几年好活了,再忍耐几年便是。等衡王做了皇帝,一切都会是个新的开始。岂料阉党和佞臣联手,扶持了小皇子登基,大魏的王权已经完全落入他们手中。我们隋家先祖乃是开国大将,匡扶正统,我们本就责无旁贷。”
“匡扶什么正统?”隋瑛扔下衡王,与她爷爷对峙,“小皇帝再小,也一样是皇室血脉,哪里不是正统了?您口中的阉党和佞臣,这几年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吗?倒是您与之结盟的傅珉那群新文臣,以盐政谋取私利,害死了多少无辜百姓,您知道不知道?”
隋敬棠不怒反笑:“瞧你振振有词的模样,朝堂的事情,你又懂得多少?”
隋瑛正色道:“我不懂朝堂,但我能感受到这些年大魏是向上的,百姓的日子也在慢慢变好。谁妄图挑起战争,将百姓重新推入水深火热之中,谁就是错的,是罪人!”
听她讲完这番话,隋敬棠看她的目光生出几分赞赏和欣慰:“你长大了……”
隋瑛义正辞严:“从小您就教导我,我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随口一个决定,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可能都是一道滔天巨浪,因此务必要谨言慎行,难道不是吗?”
隋敬棠被她质问的闭上了眼睛:“可是阿瑛啊,你为百姓着想,谁又为你们姐弟着想?我年事已高,身体已是大不如从前,指不定哪天就一病不起,像是当年的冯阁老,说死就死了……凭你和思源,你们两个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冯嘉幼,莫说让你们来守镇国公府,如今的局势下,你们两姐弟能保住小命都不容易,你让我如何能够放心?”
隋瑛嗓子眼咕哝了几下,双眼有些发愣。
她从未见过爷爷示弱,他会这样说,应是身体已经出了问题,自知没多久好活了。
隋瑛心中涌出难以抑制的恐慌:“所以呢,您想在有生之年扶衡王称帝,我与表姐一个做皇后,一个当贵妃,思源承袭镇国公,我们都能背靠着衡王继续安稳的活下去?”
隋敬棠轻叹:“傅珉找上我,他手中有我当年暗害……广平侯府的证据,又当着我的面销毁,以表诚意。当然,那些证据我并不在意,也撼动不了我的地位,但他的一番游说,确实令我动了心。”
傅珉知道他身体出了问题,刀刀都往隋瑛与隋思源身上捅,他很难不动心,“可我虽与他订下盟约,却一直没有彻底下定决心。”
理由正如隋瑛之言,即使阉党和奸佞把持朝政,如今的大魏,的确是向上的。
他不知自己妄动刀戈,究竟对不对。
九泉之下,有没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衡王一直任由他们爷孙俩交谈,此时才道:“也幸亏您没有下定决心,您以为傅珉是想扶持我登上帝位,实际上他只想搅乱大魏,令南疆得利,一不留神,您与我都将万劫不复。”
隋敬棠朝他抱拳:“多亏王爷机警。”
“所以我原本是想抓住南疆监国,利用他,从傅珉手中骗出您的盟书,将您摘干净。”衡王开诚布公地道,“再者,我不否认,我也想拼一把……”
他不是不想做皇帝,只是不想冒风险。
五年前他父皇驾崩,司礼监掌印徐宗献和大都督齐封联手将他排挤出京城时,他就已经认输了。
毕竟这两个人单独拎出来一个,他都斗不过。
后来傅珉一伙人开始在济河养大鲵,不断逼迫他结盟,他心中知道这伙人不靠谱,不想被他们牵连,才开始暗中调查他们。
查到京郊书院,又查到南疆监国身上时,更确定了傅珉这等卖国的祸害必须要除掉。
但镇国公也被蒙在鼓里,对傅珉下手时,他手中的结盟书,可能会害镇国公背上通敌卖国的罪名。
镇国公想扶持衡王上位,衡王也是动心的。
因为镇国公有这个实力,且他目的简单:命不久矣,想为孙子孙女搏一个前程。
但是造反的前提,他们必须得是干干净净的。
所以衡王还想在抓住南疆监国之后,拿到监国的孔雀令。
南疆的孔雀令,类似于大魏的虎符。
得孔雀令者,便能悉数掌控南疆的军队。
他想先吞掉南疆,这样起兵之时,便再也没有后顾之忧,更能令大魏百姓信服。
只可惜南疆监国实在太过狡猾,令衡王偷鸡不成蚀把米。
衡王再一次认命了。
或许命中注定,他与皇位无缘,如今只想着该怎样将功赎罪,重新洗干净。
隋敬棠却道:“洗不干净了,曹崧死在军营里,我必须要负责任,而你又被谢千户抓了个正着,无论你怎么解释都没用……”
衡王拢着手不语。
隋敬棠像是拿定了主意:“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反了吧。计谋无用,那就强攻。封锁军营,软禁使团,诛杀南疆王。随后咱们先攻打南疆,表明与南疆势不两立的态度,任谁都别想将通敌卖国的脏水泼到咱们身上来!”
隋瑛还处在她爷爷命不久矣的恐慌之中,被一个“反”字给惊回了神:“爷爷……!”
隋敬棠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来人,把大小姐关起来,严加看管!”
隋瑛想说关她有什么用,你们说的话,全被十二监的少监听到了。
她虽不知骆清流躲在哪里,却知道他肯定在。
而骆清流此时默默从腰间取下一柄短刃,攥在手中,兹事体大,他已经做好了隋瑛卖了他的准备。
却只听见隋瑛带着点哭腔的声音;“会有办法的,求求你了。”
骆清流听懂了她的意思,还是求他先不要上报,去和冯嘉幼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