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曾遇暖
厨房传来仪器“嗡嗡”的低鸣,卧室中却落针可闻。
柏澈把玩着手上的智能眼镜,轻声道:“你又想劝我去做基因修复吗?”
“是。”林泮清晰道,“有一个很难得的机会,能请一位专家评估你的情况,我想要你所有的病历。”
柏澈摇摇头:“太贵了,我不做,我这样就挺好。”他口气轻松,“我最近在研究新发售的游戏,有很多赚钱机会,还不用风吹日晒,没什么不好的。”
他每次都这么说,但林泮从不当真。
“还有,我换工作了。”林泮自顾自往下说,“给一位年轻小姐做助理,她也在生病,需要及时找医生复查。我请她帮忙,她同意了,要我今天就把病历带去,她明天就复诊,不会等我们。”
“你换工作了?市政厅的工作这么好。”柏澈愕然又焦急,“你千万别冲动,离开再回去可难了。”
林泮道:“我已经递交了辞呈,在交接了,新工作的预付款也收了。”
“是因为我……都怪我,拖累爸爸还不够,还要拖累你。”柏澈懊恼又愧疚。他知道父亲对林泮的帮助都是有条件的,可林泮是他唯一现实里的朋友,他实在不想他和爸爸一样,被他的病情拖累一生,“没事的林泮,我的病看不好也……”
话还没有说完,柏纳德就拿着消毒后的密封袋进来,打断了他的话:“能看好为什么不看?”
然后不等儿子回答,立刻问林泮,“哪个专家?”
“宇宙医疗的基因科主任,黄淑珍教授。”林泮知道柏纳德一定关心,仔细解释,“她是我雇主的主治医生,虽然不一定会答应给阿澈看,可把病历拿去给她过目总没坏处,说不定她会看在我雇主的面子上答应。”
世事的残酷之处总如此:别人汲汲营营一生谋求的机会,于大人物而言不过是随口一提。
黄教授是宇宙医疗的医生,宇宙医疗又是最顶尖的私人医院,普通人门都不知哪里进,别说挂专家号了。可鹿露肯开口,林泮有五成把握,乐观点,也许七八成能成功。
柏纳德悚然动容:“真的?你换的什么工作?”
林泮避重就轻:“那是一位富有的小姐,对我很宽厚。”
柏纳德似乎明白了,果断道:“阿澈,这个机会不能放过,无论如何你都要试试。你真的好起来,才不会拖累我。”
柏澈当真不想痊愈吗?怎么可能!最受病痛折磨的莫过于患者自己,也只有患者最想康复,渴望健康的身体,柏澈一直说不用治不必治,无非是懂事罢了。
他怕父亲因为自己的病情破产,也怕自己的朋友被债务拖垮。
“我……”柏澈想说什么,可他最近的两个人都没有给予他机会。
柏纳德示意林泮出去,顺手掩上卧室的房门。
两人在客厅说话。
柏纳德拿起一根烟,开门见山:“我还有点积蓄,你再还我一点,要是阿澈的病能看好,我们两清。”
他直来直往,林泮也不矫情,简单道:“好。”
柏纳德点点头,点燃烟头,狠狠吸了两口便摁灭,烟圈在他鼻端缭绕,遮住表情:“基因治疗是最好的办法,成功率也高。阿澈的类型不算太复杂,缺的是好的主治医生。”
林泮知道,他这么说不是想说服谁,而是想得到支持,遂肯定道:“是。”
柏纳德紧绷的肩颈慢慢放松了,舒缓地靠在椅背上。
烟味徐徐散去。
“我去整理一下病历,你坐会儿。”柏纳德起身,进房间整理资料。柏澈十几年间看了无数次医生,每次都有不同的检查,电子报告都有大半箱。
柏纳德没事就会整理一遍,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他仔细挑选出每份完整的报告,还用软件做了个表格,把几样关键数值做成图表。
“爸。”柏澈喊人了。
柏纳德放下手中的资料,转进儿子屋里。
“我吃好了。”柏澈推出餐盘,干干净净,一点残余也无。可柏纳德看着就心酸,他做的营养餐,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食材炖煮过后加一点盐,搅拌压蒸,口感和牙膏差不多,正常人凑合一顿都难。
他的孩子却吃了十几年。
“我已经答应林泮了。”柏纳德拿走餐盘,不容置喙,“这事没得商量。”
柏澈唇角翕动,半晌,低声道:“太麻烦林泮了。”
“傻子,人总要麻烦别人的,怕的是一辈子麻烦人。”柏纳德叹气,“你好了才能回报他,好不了才是大麻烦。”
柏澈哑然。
柏纳德安慰他:“你们不是朋友吗?朋友互帮互助很正常。”
柏澈沉默了。
朋友,他和林泮真的是朋友吗?林泮不是父亲,父亲爱他,他也爱父亲,他们相依为命,是彼此唯一的亲人,血缘割舍不断,但林泮呢?一直都是他和林泮诉说烦恼,分享喜悦,林泮却很少和他说起自己的事情。
上学累吗?工作烦不烦?萧曼怎么样了?新雇主是什么样的人?林泮只字不提,也从不倾诉他的喜怒哀乐。
单方面的依赖,算是真正的友谊吗?
“自己采个血,让林泮带走。”柏纳德没工夫开解儿子,匆忙出去做病历。
厨房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是林泮在帮忙打扫厨房。
柏纳德顿住脚步,缓缓吐出口气。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预感,林泮会越走越远,直到完全脱离他们的世界,这种直觉仿佛初次相见就有征兆。
彼时,他回到保育院探望,说愿意资助一两名后辈,保育员将A班的都叫过来,整整齐齐地排列成队。
他一眼就看中了林泮。
小小的少年容貌俊秀,眼神宁静,与忐忑、骄傲、渴盼以及紧张的同班生对比鲜明,好像姹紫嫣红中的白月季,脱颖而出。
柏纳德立时明白,他不属于这个地方。
事实亦是如此,凭借优异的成绩和安静的性格,林泮升学几无障碍,顺利成为3A生。
他再也不用回逼仄喧杂的保育院了。
今后呢?他能逃离他们这些人飘零的宿命,拥有一个安稳宁馨的家吗?柏纳德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抓住机会,为儿子创造这样一个机会。
没办法,林泮再好,也不是他的孩子。
雄性动物繁育后代的机会太稀缺,总是特别在乎传下去的基因。
柏纳德没有再看,回到卧室继续忙碌。
大约半小时后,他将所有资料整理成电子书册,总计十八页,每一页代表一年,涵盖柏澈从小到大所有的检查报告,繁琐的数据被整理成一目了然的图表,稍微看看就能了解个大概。
同样准备好的还有一管冷藏的血液。
“听说私人医院的基因分析设备更精准详细,能帮他做的话,麻烦你多费点力气。”柏纳德言简意赅,“钱不是问题。”
林泮仔细收进公文包:“我会尽力的,明晚再给你消息。”
柏纳德默默点头。
“我回去了。”
“路上小心。”
门打开又合拢,隔绝了室内清凉的空气和培根的香味。
外面热浪滚滚扑来。
虽然正处于一生中的体力巅峰,奔波整天,林泮还是有些累了。他回到自己的车里,拧开能量水喝两口,拿里头的糖分和盐敷衍空空如也的胃。
其实,在柏家吃也不是不行,柏纳德并不会小气一顿饭,可他发现保鲜室的面包已经是数日前,就知道不宜久留。
还记得最早见到柏纳德,他把他带回小洋房,佣人会烤脆脆的饼干和新鲜的土司,浓郁的牛奶味迄今难忘。
在林泮有限的见识中,那就是天堂了。
但柏澈的病慢慢拖垮了他们父子。
柏纳德对儿子心怀愧疚,什么都买最好的,玩具要无菌无害的,被褥要真丝的,家务机器人必须最先进全能才能打扫干净……舒适的生活背后,全是金钱的影子。
很久以后,柏纳德才意识到自己的积蓄支撑不了太久,想增加收入,可为时已晚,还被药贩子骗过一笔钱。
希望这次能彻底解决问题。
林泮趴在方向盘上,浅浅休息了片刻,才振作精神回郁金香路。
CC略有不满,他出门一整天,巧克力买回来只能她一人包装,累到手酸。老吴已经回家,晚餐剩余的东西也被他带走,没他吃的份儿。艾伦说花园的自动驱虫器不管用,鹿小姐看到一只虫子,吓了一跳。
事情这样多,哪有功夫吃饭喝水。
林泮没有理会CC要帮忙的暗示,也没听艾伦的抱怨,只有铁姨躲不过,接了她塞过来的设备清单。
“监视器才这么几个,死角太多了。你和鹿小姐说一下,这些必须买。”
他只好道:“是是。”
然后走到三楼,敲敲影音室的房门:“鹿小姐,我是林泮,能进来吗?”
“进。”
他推门进去。
三楼主卧隔壁的房间被改成了影音室,有一个落地窗和露台,里头是全套最新的音响和投影设备,配备超舒适的大沙发和吧台,脚下是厚厚的毛绒地毯,可以看电影到世界末日。
“您的学籍证明已经办好了。”林泮拿出她的档案袋,“随时可以报名任何一所大学。”
“噢。”鹿露暂停电视,接过来翻看,随口道,“你吃过没有?今天好热,晚上我让老吴做了寿司,你吃点不?”她把桌上的托盘推过去,“尝尝看,还行,这是鸽子汤,我给你留了碗。你先吃,我把这个放好。”
她机关枪似的说着,也不用他应答,风风火火跑回卧室,将学籍证明放进小书房的的抽屉锁好。
徒留林泮怔立原地,看着明显留出来的一份晚餐,一时怔忪。
为什么要留给他留晚餐?
在林泮的记忆中,除却专门的宴席吃饭,像柏家那样遇见饭点邀请他共用,就是最温情的时刻了。其余时候,谁会管他有没有吃饭?保育院发饭靠争抢,排前面才有正常的饭食,剩下的只有能量棒,学校食堂限定营业时间,逾时不候,等到工作了,要好的同事才会约一起进餐,领导则最好属下不吃饭,一天到晚干活。
鹿露怎么给他留了饭。
包吃住的话,给三餐补贴不就好了吗?
他有些不习惯,可饥肠辘辘,容不得继续深想,情不自禁地拿起一个三文鱼寿司塞进嘴里。
微酸的淀粉甜味和鱼肉的蛋白质混合,大大缓解了胃袋的蠕动与空旷。
血糖缓慢回升,饥饿感逐步消除,林泮感觉自己应该恢复了力气,然而不知为何,转身的瞬间,身体骤然下坠,疲惫像深渊的黑暗,一口将他吞噬。
他立在原地,沉默地消化这一刻的晕眩与昏暗。
许久,若无其事地弯腰,收拾满桌狼藉。